陆知嘉确如苏茗筱所说,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若非经熟人在他的主场认识,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不期而遇,黎简想她说不定也会被他吸引。
她后来才得知,这位怪客比她们年长好几岁,初见时竟觉得是个同龄人。
陆知嘉早年长居海外,身上却没半点留洋的气质,这可能跟他常年流连于法国乡村,不耐烦人际应酬有关。厚重的自然气息覆染到他的每根头发丝,于无形中勾勒出神秘但无害的魅影,看似驯良,实则好比旷野上的榆树,从不过问自身的来处,种子从风中跃下,便扎根生长,凭心意不羁地蜕变成想要的形状。
只消一眼,你就会知道,他绝不是一个好打交道的善辈。
这不是说,他工于心计,深于城府。
恰恰相反,他开口见心,直率坦承,毫不遮掩个人的喜恶。令人羡慕的是,爱憎分明的性格没有如常规逻辑那样,给他带来社交人脉上的损伤和麻烦,或许他内心深处也根本不当回事,因为乖张狷狂的逍遥客从不从他处寻求满足需求的捷径,如此,若你有求于他,便会郁闷地发现,这是个无法用寻常利益收买的座上宾。
“没有人会不喜欢酒的,至少是我酿的酒。”
他举起那杯喝过一口后就被冷落在旁的香槟,置于鼻下深情地吸嗅。
“你只是没碰到属于你的独特口味罢了。”
黎简不置可否地笑笑。
陆知嘉突然靠近,家猫求食般细细盯住她。
“好美的脸。”他一副陷入痴呆的模样,“好像提香那位梳妆的女人。只是——”
她实在招架不住,向苏茗筱发出求救的信号。
“你的眼睛,看起来为什么有点伤心?”
苏茗筱缓过来以后一直端坐着,双臂交叉于胸前,整个看神经病的嘲谑神态。
“你礼貌吗?”她终于放下胳膊,越过桌面将人往后扯,“刚见面就发癫。”
然后倾身对着黎简,一只手挡住嘴,用口型说了个词。
“欸,欸?”陆知嘉听到了似的,头如拨浪鼓一般在两个美人间摇转,“你说我什么坏话呢?别破坏计划!”
“什么计划?”
没有人回答黎简。这下轮到另外两个人交换眼神了。
后来者嘻嘻笑着,“这边虽然宽敞,说话终究不方便。咱们换个地方聊。”
三人便来到一个包间。房间不大,布置的娱乐设施倒挺齐全,塔牌桌游ktv还有其他黎简叫不出名字看起来像VR眼镜的小玩意儿,故稍显拥挤。
苏茗筱分明也是第一次参观。她“啧啧”两声,不掩饰嘲弄的神色。
“你的装修品味挺有教育意义的,全是雷。”
陆知嘉本来正拿起只飞镖瞄准镖盘,闻言把镖尖扎向了心口,还伴随着假装吐血的动作。
“你赶紧舔舔嘴巴,把自己毒死算了。”
“本来就是嘛!”苏茗筱不以为然,继续无情地挑刺,“这么多的项目全都挤在一起,客人少了还好,但我看你价目单上写的是‘10-15人包间’,若是碰到吝啬的团建领导按人数上限走单,你就不担心设备维修和亏损问题?”
她下巴朝角落里黎简认不出的机器指了指,“那几台VR游戏机,下血本了吧?我说你挺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意气用事?就不能找个有经验的经理人?”
陆知嘉恢复了正经,“你不懂,我有我的计划。”他说着将把玩了半天的飞镖投了出去,镖尖正中靶心。黎简暗暗叫好。
但苏茗筱恨铁不成钢似的,不依不饶。
“你的计划,你的什么计划?你的计划就是想到什么做什么,而且一意孤行从不听劝——”
“前两年刚回国的教训你是一点不吃啊。你找厉霆入股的时候我看过你的企划书,酒水这些还好,符合你一向的调调。可是不分级的包厢耗费了近一半的成本,我都怀疑你在做慈善了。真‘贵族的招牌,亲民的价格’啊。是,我知道,前期营销做得好,品牌打响了,客源肯定不会少,只是全挤在你给他们盖的游戏房里,大量的低消客户占用着服务资源,你还能指望盈利?”
陆知嘉在她咄咄发问的期间,又连续射出几个飞镖,成绩都差不多地好。
“又是成本、利润,你的生意经讲完了吗?”他转过身打了个响指。
“我早就说过,你压根就不是个合格的商人,不过是幸运,遇到几个愿意给你兜底的人而已。”苏茗筱不甘心地总结了一句。
黎简看到他低下头去,似乎被说到痛处,正担心两人会吵起来,陆知嘉平静地开了口。
“Moyenne fréquence。”
她听出那是一句法语,没反应过来说的是什么。
“这是MF的全称。意思是‘中频’。”
“人类耳朵能够听到的声音频率在二十到两万赫兹之间,包括人说话的声音,动物叫声。人声能量最集中的地方,是五百到一千赫兹。大多数自然乐器的基音,是落在中频段。很多自然乐器的泛音,也主要落在中频段。”
“中频,是这世界最热闹的所在。”
“所以呢?”苏茗筱像被鱼刺卡住了喉咙,愁眉苦脸。
“所以,我希望我的酒吧能够容纳足够多样的热闹,为那些身处人群心却在孤独地狱飘荡的灵魂,提供情感链接的途径。而游戏,游戏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沉迷VR游戏的人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这会不会就是我们在上帝眼中的样子?被提前就设定好的剧情牵着鼻子走,于虚空中徒劳地抓住想象中的战利品。这几年我越来越好奇,为什么科技在进步,幸福的人反而越来越少了呢?不瞒你说,近来我的失眠症也更加严重了,医生判断有抑郁的倾向,因为我整天地胡思乱想、到处乱跑,又不能静下心来读读书,做做事情。”
“所以我开这家酒吧,尽可能吸引年轻人来,无论收入高低,美丑贵贱,我都接待,除了今天开业,绝不搞什么无聊的会员制——”
陆知嘉越说越微醺。
“当今的年轻人啊,我真爱他们。他们总是不甘寂寞,见猎心喜。我要做这个游乐场的观众,直到撑不下去破产为止,那时,不正是你大显神通,再次征服你老公的机会吗?”
苏茗筱听他讲到“失眠症”和“抑郁”的时候,脸色缓和不少。她欲言又止,末了轻轻嘟囔道,“敢情你是这两年闲得无聊,烧钱做社会观察来了。还有,我老公才不需要我征服。”
“真是对牛弹琴。”陆知嘉气呼呼地转头,“小黎同学,快说句好听的。”
黎简乖巧地看向苏茗筱。
“苏苏,你是不是嫉妒人家?”
“我?嫉妒他这个天马行空、标新立异的疯子?”
“多谢夸奖。”疯子优雅地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你现在,就像个熬夜复习的学霸第二天考试得了满分,却看到不是贪玩就是睡觉的同桌考了九十分那样气愤。”黎简温柔地朝跳脚的人射出个“飞镖”,给对方气得直眉瞪眼。
“好好好,你们两个相见恨晚的怪人,终究是我错付了。”
苏茗筱也一屁股坐下,气鼓鼓倒在陆知嘉附近的椅子里。
“都别生气啦,”黎简戳穿了他们,“我看,你们不是鸡同鸭讲,而是两个同仇敌忾的战友,在作战方式上产生了分歧?”
陆知嘉一脸欣慰地抬头,“小黎同学真是朵可爱的解语花。”
“敌人是谁呢?”
“你连有敌人都知道?”他惊喜地问,“你提前透题了?”
后一句是对着椅子上的人讲的,但苏茗筱还不想看他。
“苏苏不是重利到令人生厌的人,”黎简迟疑着给出猜测,“且对朋友的选择不会过度插手,她刚刚那么激动,想必是担心MF后期经营不善,会对你造成无法转圜的影响?”
陆知嘉简直要跳起来鼓掌了。
“是啊,今天请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黎简糊涂了,“我能帮得上你们?”
东道主还没回答,苏茗筱动了一下,仿佛也想起被抛在脑后的正事。
“是……是这样的。他有个分道扬镳的旧情人,今天也来MF捧场,需要你打个配合,扮演下他的……未婚妻。
旧情人?未婚妻?
她还没想通这两种身份跟前面的激烈争论有何关系,本能地说了句。
“不行。”
“先别忙着拒绝嘛。”
陆知嘉似乎根本不觉得这个请求对她来说有多为难,“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你只需要浅浅现个身,再亮下戒指,连话都不用说一句,任务就算完成了。”
黎简抬起手,戴这么贵的戒指原是早有蓄谋?
苏茗筱又露出那副讨好的笑容。
“你是不是觉得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你发脾气?”
“好阿黎,”她起身拉住她,“就是知道你不会轻易答应才瞒你的,但我们实在找不到更好的选择。朋友圈都是人脉连着人脉,不结交至少也听过彼此的名号。没办法,我们需要一个全生的名字和脸孔,还得是自己人。只有你最合适,因为没有任何人了解你的背景。”
“可是为什么啊!”她甩开苏茗筱的手,想把戒指取下来,不幸卡住了。
“别急啊小黎同学,伤到手可不好了。”陆知嘉很有分寸感地拦住她,“如果你想知道缘由,抱歉还不能透露给你,至少今天结束以前不能。”
“那我更不能答应。而且我已经结婚,我不能瞒着他做这种事。”
“瞧。”陆知嘉笑着看看苏茗筱,“我就说这是个天打雷劈的决定。”又对着黎简,“你跟你爱人,感情一定很好。”
“你担心他知道了会吃醋?”他接着问她,而后顾自劝解道,“我想这是多虑了,他应该不大可能跟我们这号人打交道。”
黎简还在气头上,没听出他有意自贬,便不假思索地问,“你们这号人?”
“是的,我们这号人。都是一群醉生梦死的蠹虫。”陆知嘉认真看着她。
自认识后,他第一次露出这种萎靡黯然的神采。
黎简不知该说什么,褪戒指的那只手慢慢缩了回去。
“真的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行?”她犹疑不定,一种沉眠很久的情结从寂若死灰的心底破土而出,复苏的气态让她蠢蠢欲动,想要积极地踏入这方暧昧不明的迷阵。
“放心,”苏茗筱走上前,“要是有人跟你攀谈,想要套话什么的,你就……尽量说法语!对,假装成移二代,反正那些人也听不出来。”
太荒唐了。法语她能说,但是移二代的气质,她有吗?
黎简暗暗决定还是当个社恐的哑巴。
陆知嘉从西装外套里夹出手机,看了眼刚收到的消息。
“走吧。”他从短暂的低迷状态里恢复过来,又换回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孔。
“我的限时未婚妻,好戏要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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