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府
“哎呀,我说三小姐,你到底打扮好了没呀?”穿酱红色细棉布的中年妇人,一手叉腰,一手拎着手绢在脑袋旁边甩来甩去。她发上抹的油脂,气味重,招来不少虫子,嗡嗡的围在她头顶,试图降落,吮上一口。
“哪来这么多虫子啊?”妇人嫌恶地驱赶飞虫,不耐烦嚷道,“哎呀,三小姐再不出来,我可就回去啦。”
“来了来了”,妇人催了又催,却见开门撞出来个老汉,老汉面含微笑,在门口把右腿熟练又快捷地往上一提,过了门槛,一拐一拐朝妇人走去,“好了好了,张媒人你太心急了,催的花某出了一身汗,看看,看看。”老汉边说,边用衣袖擦拭额头。
男人到了跟前,妇人细眉一挑,笑眯眯看他。眼前这男人虽坏了一条腿,却依旧高大硬朗。看他剑眉朗目,须鬓飘然,透着难以言喻的威严,使人看了便知不凡的经历给他沉淀出了永不磨灭的内在气质。
“哎呦,”妇人毫不矜持地摇摆身姿,嘻嘻笑着贴近他一些,亲热招呼道:“花老爷,你怎么也在里面,三小姐呢?我眼巴巴等了她好半天了。”
“在里面挑衣服挑花了眼,选来选去不知穿哪件好,让你久等,过意不去”,花老爷客客气气地引她到廊庭院中的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你先歇着,喝口茶,丫头一会就过来。”
“我都不好意思说了,”妇人刚一坐下后,用赶过飞虫的手绢,慢条斯理的在额头和颈间边轻轻拭汗,边向花老爷顾盼娇嗔埋怨,“你这丫头呀,磨蹭功夫那叫一流,要是真能磨出个好来,我也没话说,可你看吧,前几次,全搞砸了,”妇人双手往前一摊,脸上显出无奈奈何的表情。花老爷尴尬笑笑无话,张媒人就又拿手绢两边嘴角沾了沾,接着说:“上次那高官人见着三小姐本尊,大叫一声,跑了,事后把我骂惨了我。这次我亲自登门来请三小姐,看三小姐还有什么花招。”
“行行行,”花老爷笑着直点头,“你先看,你满意,我们再一同去,绝不再让你为难。”说着花老爷从袖里摸出几块碎银,推到妇人手边,“你多说说好话,丫头终身大事全靠你一张嘴,受累受累。”
“哎呦,”妇人眼睛一亮,样子扭捏起来,她先不把银子拢过来,而是变成一副自家人面孔,诚恳道,“花老爷你放心,咋们三丫头其实样貌身段都是这个”,说着,她腰身一挺,竖起自己的大拇指,又朝对面花老爷挤了挤眼,努努嘴,“就是性子古怪了些,林老爷那边我说了不少好话,这次包成。”
妇人口中的‘花老爷’正是几年前告病还乡的花盔,三小姐呢,就是当年的还未出阁的花百灵。如今已是个玉立亭亭,秀拔清艳的美人儿了。
岁月匆匆,六年弹指一挥间。百灵已到嫁人的年纪。不是到了,而是超了。百灵的年龄,严重超过当时当地普遍婚嫁年龄。所以,这次花盔打算亲自上阵,为三女儿相亲,只要男方看得过去,婚事当场敲下,容不得她叫板。心想再不能任百灵的性子来了,这么大个女孩子,整天在父母身边转来转去,愁煞人了。
“吱”一声,门被百灵从里面拉开,院里说话的两人扭头看过去。
“好了”,百灵低头垂眼走了出来,对外面的一切她瞟都不瞟,简单明了,淡淡道:“走吧。”
“把头抬起来,”张媒人碎步移到百灵跟前,缩脖外头,“我看看。”
“......”,百灵深吸一口气,抬起来脸。
“呦,”张媒人高兴地拊掌笑道,“模样多俊,”拉过百灵,连声说,“好好好,咋们走,这就走,高老爷肯定满意,”
“爹”,几人刚走出院子,迎面来个小孩,仰脸挡在花盔几人面前,“你带三姐上哪儿去?”
三人视线往下,见青衣中一个小人,横挑着眉毛,严肃有谨慎地盯着他们。
这稚嫩小人,皮肤亮白无暇,五官立体柔美,长眉入鬓,鼻梁挺翘,贝齿红唇,是极其少有的美人胚。尤其两汪水蓝蓝大眼睛,比晴朗无云的天空还要净美,格外惹目。
“与你不相干,小孩子莫多打听,”花盔把小孩拉到一边,质问道:“你不是和娘在学写字吗?怎么跑出来了。”
“哎呀,四小姐啊,”张媒人盯着眼下俊俏可爱的小孩,不由得伸手想去摸摸头,却被小孩一个冷眼给震回去了,张媒人不失尴尬地自说自笑道:“几日不见,又长得高了,模样也更俊了,乖乖的,长大了,我也给你说门亲。可好?”
“不好,”小孩与她说话,耷拉着眼皮,黑长的睫毛,羽绒扇子似的遮住大眼睛,眼角透出的冷蔑气质一点点也不像六岁的孩子。
“哎呦,这话说得......”,张媒人一时语塞,被噎的直眨眼。
“你......”,花盔正打算训几句,还没开口,就听旁边一声娇喝,“思儿”,几人顾着说话,旁边的门廊里何时立着一为美妇人都没注意到。
“夫人”,花盔朝妇人笑道,“快让孩子回去。”
“思儿到娘这儿”,妇人招招手,小孩转身跑过去,靠在她怀里,若有所思地目视几人消失在大门口。
茶楼
“葛胖,过来”,站在茶楼窗户下的青衣小女孩,低声道。
“?”,在小女孩的示意下,肥嘟嘟的小男孩加紧胳膊轻手脚地小跑过来。人站定了,身上肥肉还弹簧似的颤巍巍的。他痴痴望着小女孩,笑嘻嘻道,“百思,找我有事?”
“嗯”,小女孩点下头,双手搭上小男孩的肩膀,往下一按,“你蹲下,我想看看里面。”
“哦,”小男孩抬头瞟眼茶楼上的窗户,就赶紧蹲下圆滚滚的身子,“来,百思,踩稳喽。”
小女孩姓花名百思。就是花盔夫妇当年日思夜盼以为的“儿子”,结果生出来却是女儿的那个小婴儿。
夫妻俩表面虽都很失望,但心里对小百思没有一点怨恨,甚至更为疼爱。一来算是老年得女,二来花盔以前常年征战在外,与前三个女儿基本没有亲情上的互动,直到六年前告病还乡,小女儿才能承欢他膝下,父女两的感情自然更深,这第三嘛,就是小百思集了父母的基因优点,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三个姐姐性格各异,却都对小妹妹格外关爱,总而言之,花家上下就这么一个小家伙,不疼她疼谁呢?
小百思双脚踩在葛胖肩上,伸长点脖子就正好够着窗户,看得见里面。
“花老爷,这就是我说的林老爷”,张媒人又笑又说,嘴巴忙不合,“林老爷家里良田百亩,宅子十七八,全占好地段,哎呀,家中牲口更是数......”
“等......等一下,”花盔被眼前的林老爷吓得张口就结舌,忙打住张媒人,拉她到雅座外间,“张媒人,你......你恐怕搞错了,这人看着......看着不比我小吧?”
“哎呦,没错,”张媒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讪笑道,“这位就是林老爷,有钱,三小姐嫁过去,保证受不得半分罪。”
“有钱?”说完,花盔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看张媒人,憋了半天气,才指着自己说:“我家不缺钱,”又抖着手,指里面,“这林老爷的岁数,是不会让三丫头受罪,嫁过去不多久,保不定他就升天了。”
“哎呦,花老爷说的什么话,”张媒人听罢,拍了一下大腿,撇嘴道,“人家林老爷身体好着的,而且年龄大会疼人,女人不就要找这样的嘛,好。”
“好什么好?”一道清亮的嫩音犀利的从窗外射进来。
“百思?”花盔寻声探头去看,窗户上早没见了人影,在转身,百思已到了他们身前。
“这老头比我爹还老,你这婆娘乱点鸳鸯,小心夜里阎王召见”,小百思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继续骂道:“你定收了那老头的重礼,昧着良心说门事,不怕天打雷劈么?”
“哎呦,四小姐你来捣的什么乱.......那是你说的那样......我......”,张媒人像被小百思说中似的,支支吾吾张着嘴,下面不知如何是好。
僵持间,却听里面一声惊叫,花百灵摔门而出,扑倒父亲怀里,瑟瑟发抖,梨花带雨哭了起来。
“怎么了丫头?”花盔紧忙搂紧百灵,边抚她后背,边问,“发生什么事了,告诉爹,爹给你做主,别怕,别怕。”
“哎呦,咋回事啊?”张媒人见状,趁势掩住刚才的话题,一溜烟跑去里面,忙地问林老爷,“林老爷你干什么?”
“哎呀,”林老爷苦着一张老脸,丧气道,“我就是要摸摸她的屁股,想知道大不大,能不能生养,这么大惊小怪的,男人咋还摸不得婆娘?”说着,他还来气了,松弛的嘴角往上一提,鼻孔放大,用手一比划,“哼,就这么大点,能生个啥?”
“哎呦,林老爷呀”,张媒人目瞪口呆听他厚颜无耻说的这番话,脸都僵青了,没好气埋怨道,“人家黄花闺女,还没嫁给你呢,你就动手动脚,怎么成呢?”
“怎......怎不成?”林老爷说的咬牙切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的样子。
“呱唧”一声腻响,林老爷脸上红了一掌印。
“哎呦,”林老爷手捂半张焦黄脸,哇哇叫,“谁打我?谁呀?”
“我,花百思”,清亮的童声,夹着愤慨。花百思剑眉倒竖,红唇紧抿,细小的拳头攥在胸前,眼里的火焰,恨不能把欺负了姐姐的那老头给烤熟了。那气势--霸道的可爱。
“啊?”林老爷俯身去看,真就一个小屁孩,便得意又恶狠狠道,“好哇,你敢打你爷爷,看我不抽死你。”说着,要解衣服上玉石编织的腰带。
“你敢”,花盔一声断喝,四周人禁不住皆往后退。
他刚听百灵那么说,气的胡子都立起来了,正想出手教训那个林老爷,谁知让百思抢先一步。
“你敢动她试试,”花盔上前一步,逼近林老爷,高挺的鼻子差点就戳到对方脸上了。
“大......大人不......不跟小......小人计较,”林老爷被花盔虎啸般的粗嗓门和暴怒扭曲的面孔,吓得口呆舌硬,话说得磕磕巴巴。
“你这种下作的人,哪配得上我花盔的女儿,”花盔宽长的眼睛瞪得溜圆,一把推开林老爷,“做梦去吧。”
“你......你......”,林老爷一屁股跌坐到身后的垫子上,哆嗦着手指花盔,半晌在地上只顾大喘气。
花盔动手客气,全是看他年龄大,身子柴,万一哪里摔坏,惹出些麻烦来。换做年轻人,他一记重拳早挨到对方脸上了。
眼珠子在高壮老汉身上转了转,林老爷估摸得出对方的实力,硬拼那是自讨苦吃,别看对方瘸了一条腿,就怕再少一只胳膊,自己也占不到便宜。
“唉,”林老爷喘平后,起身弹了两下好料子,鲜颜色的长棉袍,轻蔑地对张媒人道,“今儿本老爷自认倒霉,给你的礼钱,老爷也不要了,算是开眼了,你把老姑娘领回去吧。”
“臭嘴,”花百思愤然,再一脚踏上椅子,借力腾空,甩给林老爷又一脆响巴掌。
“哎呦”,林老爷双手捂着脸,见机溜到店外,骂了句,“死瘸子,活该女儿没人要。”就跄跄的跑了。
“死老贼,”小百思追出去,对扬起来的一股子沙尘,恨恨道。
“走,回家”,花盔白净一张脸,此刻阴森森的,他拉起百灵往家去,抖着嘴唇,边走边咕哝,“他们配不上我女儿,配不上......配不上......”
“百思,”一个扎两小团子发型的小女孩从前面走过来,问,“你在骂谁?”
“骂个死老头”,葛胖一直跟着百思,这时插话道,“这老头太可恶,早晚一天,我给百思报仇。”
“啊?”小女孩吃惊地上上下下看百思,觉得事情似乎很严重,不是非一般的事体,用得上葛胖‘报仇’?
见百思全都好好的,小女孩一头雾水,焦急地问,“到底怎么了,快说啊?”
“他欺负百思三姐,”,葛胖有点自豪地说,“百思打了他几巴掌。”
小女孩听完,“哦”了一声,抿起双唇,直直盯着小百思,眼中留着欣赏和欢喜的光彩,轻声道:“百思,你真厉害,敢打大人。”
“等我再长大,看谁还敢欺负我姐姐”,小百思秀眉深锁,目光凛然,背转身道,“你们回去,今天我没心情玩,我要去大姐家看看。”
“百思,你饿吗?”小女孩跑上前,眉清目秀的小脸蓄满甜甜的笑,她伸手递过去一个小包,“我娘做的米糕,可香了,你尝尝。”
“没胃口”,小百思看了一眼小女孩手中白丝绢包着的小包袱,淡淡说道,“你自己吃吧,我并不饿。”
“百思,”扑鼻的迷香,馋的葛胖直咽口水,他盯着小包袱,舔舔嘴对小百思道,“这是贺敏娘亲自下的厨,味道肯定好极了,你就吃一个嘛。”
“要吃你吃,我不饿,为什么吃?”小百思翻了葛胖子一眼,从两人中间大步走开。
“百思,你等等我”,小女孩把手上包袱塞给了葛胖,就去追小百思。
这个喜欢缠着花百思的小女孩,姓贺名敏,是贺廷玉将军的幺女,与百思同岁。
父辈交情不浅,两家素有往来,小孩们一回生二回熟,也就玩到一起了。只不过,贺敏上门来的多,小百思除走访姐姐家,几乎不出门。
贺敏喜欢小百思,不仅因为小百思好看,她还很有自己的见地。
有一次,贺敏找小百思,见她手持木棍,舞的满头汗。
“你在干什么?”贺敏好奇地问。
“练剑”,小百思动作不停。
“女孩子练剑做什么?”贺敏说着坐上石阶,双手捧着小脸蛋,专注看着小百思所谓的练剑。
“保护自己”,小百思停住,横了一眼贺敏,“那次李二欺负你,你怎么就会哭?”
“我......我打不过他呀”,贺敏想想就委屈,眼圈又红了。
“他敢欺负我?”小百思把木棍朝面前的空气劈去,自信说道,“我让他脑袋开花。”
“那百思好好学,将来还替我打那些坏人”,贺敏灵机一动,过去牵住小百思的手,讨好道,“好不好?好不好?”
“可惜......”,小百思皱起眉头,烟蓝的眸子泛起淡淡的郁闷,“父亲不愿亲授我武功,整天偷学也不是办法,”说着,小百思看向远方,“找个机会我要和父亲谈谈,总有办法说服他。”
一缕阳光落在小百思的蓝海,被揉碎成点点星光。那场景,给小小的贺敏留下了一抹惊奇难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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