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元旦，我的小说也彻底完结了。当我满心惆怅地从毫无起伏的阅读数据中脱离时，回到现实时，才惊觉我和海娜已经两个多星期没见面了，最近的一次聊天还停留在几天前。
我的心蓦然一空，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每天联系，不再谈及自己的日常，不再吐露情绪了呢？我翻着聊天记录，看着我们的聊天从长变短，从热切变得平淡，从今日的琐事到几句简短的问候，从每天到隔几天，逐渐地将我们推向彼此都看不见的方向。
不安笼罩在我的心头，心底数次犹豫，最终还是没能打电话给她。我不清楚今日她是否有值班，而我也不知道和她说什么，是问她这几日过得怎么样还是说自己小说写完了。我心里安慰自己，万一这一通无关紧要的电话打过去打扰她工作了怎么办？还是等晚上的时候再发个讯息就好了。
我才放下手机，门铃声响起，海星星提示有访客。阿乐今天去他父母店里了，海星之家只剩我一个人帮忙看着。阿乐这么放心也是因为从十一月末到明年的一月，海星之家都没有客订，不需要我忙活什么。
也不知道是谁按响的门铃，这时候来做什么，阿乐也没告诉我今天有客人啊，我疑惑着走到院子，隔着大铁门见了来人：一个穿着西装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正抬头看着楼顶上的招牌，衣衫革履的模样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高楼里的办公室精英，我看他身边也没带什么行李之类的，觉得他不太像是旅客。
没等我开口询问来意，他朝我温和地开口：“您好。”
“您好，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请问阿乐在这里吗？”
原来是找人的，怎么先前也没听阿乐说他有这样一位朋友呢？我藏起自己的好奇心，说：“阿乐不在，他出去了。”
“这样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气馁，“我可以进去等他回来吗？”
“可以。”
我带他进来，给他拿了气泡水。他礼貌地和我道谢，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耐心地翻看海星之家的宣传杂志，不动声色的模样颇有种等到天荒地老也要等下去的架势。
我连忙止住了这个古怪的念头，走到一旁给阿乐打电话，一接通便叫他赶紧回来。
“怎么，出什么事了？”
“有人来找你。”
“找我？”
“嗯，不知道是谁，现在就坐在沙发上等着呢，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行吧，你让他先等等。我一会儿就回去。”
挂断电话，一转身我就看见他在看我，那目光若有若无带着点审视的意味。我礼貌地笑了笑：“阿乐等会儿就回来了，可能需要等一下。”
“没关系的。”，他的声音仍旧温和，“你是阿乐的表弟吧？阿乐先前和我说过他的表弟。”
我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是这里的房客，阿乐不在，我帮忙看一会儿店而已。”
他点了点头，放松了些。我见他和气，便多嘴问了一句：“你是阿乐的朋友？找他做什么？”
只见他微微一笑：“我和阿乐不是朋友，”，在我疑惑的目光中他慢条斯理地道：“我是他的恋人，来找他是因为他生气了，我一直联络不上。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周。”
他这样轻飘飘地平地起惊雷直叫我震惊不已，阿乐说过他早就和恋人分手了，他这是哪里来的？难不成眼前的这人就是阿乐口中那个苦苦哀求，死死挽留的，爱他爱得可惨的前任？
我连忙收住自己的惊讶，礼尚往来地介绍完自己后，借口到厨房给他拿点吃的，迅速给阿乐发了简讯：他说他叫周，是你恋人？
阿乐大概也是意想不到，平时要四十多分钟的路程他今天不到半个小时就火急火燎地回到了，可见他也是惊讶得很。
我在阿乐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中急忙退场，上楼时短促之间只听阿乐质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们已经分手了。”
周的声音还是不慌不忙：“表白的时候我答应我们才算在一起，分手的时候也要我答应我们才算分开。”
回到三楼，我关上房门，将外界的一切隔绝，重新回到自己的空间。无事可做的我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我要不要也去找海娜呢？可突然过去找她会不会太突兀了？万一她没有时间呢？
思绪混乱的我迫切地想要和海娜重回到以前的亲密，可偏偏又不知道自己要么怎么做，想到最后我难免泄气，也许我们这样顺其自热地分开也好，至少我们没吵过架，没伤害过对方不是吗？过分强求只会陷入彼此都不自在的境地。
抱着这样的自我安慰迷迷糊糊睡着了。再一睁眼醒来，屋外已经天黑。手机上有阿乐发来的简讯，他和周出门了，看来今晚的晚饭要我自己解决了。我灌了几口冷水，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我给海娜发了条简讯，拿上外套出门觅食。
今夜的冷风吹得人脑袋疼，我后悔没有戴帽子了。从拉面馆里出来，沿着昏黄的街灯散漫地走回去。这样的湿冷的夜晚，出门的人也少，越走，街道的店铺越少，没了橱窗的光亮，空荡荡的环海公路只剩下刮肤的海风在肆无忌惮地吹着。
海娜还是没有回复，我想再发一条简讯给她，问问她是不是很忙，转头一想又觉得没必要，毕竟要是不忙她就会回复了。把手机放回衣兜里，指尖已经冻得僵硬发冷。
此时此刻，我突然很想念簏城的干燥和温暖，还有麓城的亲人，好友，伙伴。我这才惊觉自己当初的执意出走是多么的任性。我离开他们自诩是看透尘世纷扰的清醒客，其实不过是逃避生活琐事的糊涂虫罢了。即使到了新的地方，也会有新的烦恼，当我找不到方法解决这些烦恼时，我又无比想念旧地的舒适之所。于是我在此间不断徘徊，想进去又想出来。想到这，我自嘲地笑了笑。
忽而滴滴的两声车喇叭打断了我的思绪。车窗落下，露出老伯精神矍铄的脸：“嘿，小李，一个人站这吹什么冷风呢？”
“没有，刚从拉面馆出来，正要回去呢。”
“上来吧，我载你。”
封闭的车厢将外界的严寒冷风隔绝，我冻僵的手又一点一点恢复了温度，只是仍微微发红，手机还是没有来讯提示，我看着车窗外掠过的光影，心绪明明灭灭。
“小李啊，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讪讪地笑了笑：“最近有些忙。”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含糊地点点头，“阿伯怎么会到这边来？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吗？”
交通灯上的数字跳动，老伯看着前方，似是感叹：“我没什么事，只是想过来这边看看，兜兜车罢了。”
老伯的话让我蓦然地想起夏日那个未眠的夜晚，老伯一个人在寂静的深夜独自看着礁石与海浪的身影浮现在记忆里，不大真切，似是模糊，可从苍老眼眸里流下的眼泪又那样叫人印象深刻。
原来，即使活到了老伯这样的岁数，也是会被不知名的烦恼愁绪困扰。我们都沉默，直到交通灯换了颜色，该通向归途的汽车却迟疑。我听他说：“不急着回去，我们去喝杯热饮吧。”，于是汽车调转方向，把我们带到商业街尾端的一间小店里。
我们陷在橘红色的软皮卡座里，明黄柔和的灯光下蓝白色的马克杯里棕红的茶汤氤氲着香气，微淡的肉桂丁香藏在浓郁的红茶里，暖融融地淌入我们的鼻腔味蕾，让人卸下了寒冷带来的紧绷和僵硬，置身在一片舒展的柔软中，思绪也跟着放松漫散。
老伯感叹道：“今年的冬天要比往年冷不少，小李应该是第一次在这岛上过冬天吧？”
“是啊，这么冷叫人受不了。”
“这边是湿冷，怎么着也冷，不比麓城，多穿点人就暖和了。”
我随意地答和着，点开手机界面没看到回复后，又再次关掉，索性把手机放到了一旁。
“快到年了，你是不是也要回麓城去了？”
我点点头：“嗯，打算过几天就走。”
“这样啊，过完年还回来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脑袋一空，是啊，过完年我还会回来吗？原本我来岛上也只是打算旅居几个月而已，临了就会像无数旅客一样匆匆告别，岛上的一切在日后也会成为了自己渡假回忆中的一小段，就像我给父母寄去的明信片一样，只有在日后翻开纪念册时才会想起自己从前也到过一座叫澳吉的岛上。
老伯见我沉默，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有和海娜商量过这件事吗？”
见我摇头，老伯轻叹：“小李啊，不怪阿伯我多嘴，上次吃火锅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像是闹了别扭，我虽然不知道你和海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即使是要离开也应该要好好告别，不要糊里糊涂地离别，到了最后才发现想说的话却再也没机会说出口，徒增回忆里的遗憾。”
闻言我心里一慌，急忙解释：“不是这样的，我和海娜没有闹别。”，老伯深邃平静的目光似乎看穿了我逃避的把戏，使我感到困窘，越说声音越小。
老伯没有揭穿我拙略的辩解，只点了点头：“没闹别扭就好。”
我嗯了一声，一时两人也没再说话。
烫口的茶饮逐渐变得温热，浓郁的茶香也变得似有若无，玻璃窗染上了蒙蒙的水雾，原来外面下月了。老伯放下手里的茶杯，无意地感慨道：“这样的天气叫人讨厌。”
“确实。”，我看着外面迷茫的冷雨，附和道。
老伯没再说话，只看着窗外，而我从他苍老的脸上看到了相似的神情，一种难以言喻的理智而克制的怀念，只有从微动的眸光中才能捕捉到深藏的不曾吐露的感伤。我们都静静的，在夜雨打扰不到的茶馆里，各自有着各自的心绪。
良久，我们似乎才从自我的思绪中走出来，他看着我，缓慢道：“我一直很想找个人说说我年轻时候的事。”，他顿了顿，继续道：“关于我的爱人的事。”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我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故事的倾听者，于是我点了点头，让他平缓的叙述为我解开一直以来我对此沉默的好奇。
杯中茶已经见底，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无名指的戒指，声音微颤：“我怕随着年复一年，脑中的这段记忆随着我也一同老去，逐渐失真，而我不想就这样让他的存在随着我入土一同被埋没，可这样隐秘又私有的记忆我又不敢轻易启齿，因为虚幻的诉说很容易让人把我当作异想天开的疯子。”，他无奈地笑了笑：“今晚你作为听众，就当作是听了个故事吧。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所有的相遇都值得珍惜，即便是眼前人，也会某一时刻突然与你离别，所以该说的话要好好说清楚，不要徒增遗憾。”
我难以言说我当时的心情，虚幻里藏着真实，真实里藏着怀疑，直到最后化作了对面前这个年近耄耋的老人的怜悯。
那晚我彻夜未眠，直至天光破晓，我才决心抛下一切混乱繁杂的思绪，从楼上奔下，赶上最早的一班巴士，去见那个让我心生怯懦又心生勇气的人，因为我有很多话想要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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