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四下一片寂静,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越菱枝午间小憩还未完全清醒,睡意朦胧地坐起身,披了轻薄纱衣,透过窗格向外看去。
金雀已经奔过去开门,入眼却是怀虚老人身边侍奉的小侍者。
少年满面泪痕,一见金雀,如见救命恩人般,脚下已经软了,尖着嗓子哭喊:“越姐姐可在?师父病重了!”
他两眼通红,神情的焦急担忧不见假,全然没有主意似的朝房中张望。
越菱枝当即犹如挨了闷闷一锤,头晕耳鸣,扶着墙踉踉跄跄疾步出来,险些被门槛绊住衣摆。
幸亏金雀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才没跌。只是容色苍白,颤了颤唇瓣,抓住小侍者问:“师父他怎么了,可曾请郎中去瞧?怎会这样,我前几日去看望时,他分明还好好的!”
小侍者比她更急,哽咽不能言:“越姐姐快随我过去看看师父吧,郎中……郎中说……”
他只顾低头垂泪,令越菱枝一颗心重重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此时自己必然不能再哭,小侍者已经六神无主,急需一个主持大局的人。
“我们现在就过去。”
怀虚老人院前,他惯爱摆弄的花花草草早已被酷热暑气蒸得半死不活,蔫头蔫脑躺在滚烫的地面上,小侍者不慎踩到一枝,立刻发出“啪”的轻响,如同哀鸣。
庭院枯败,墙边幽幽的爬山虎也无力垂落了藤蔓。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动静,拖在地上极长的一声,粗哑刺耳。浓重药味顺着门缝飘过来,苦得小侍者皱起眉,拿帕子掩住口鼻。
越菱枝不可置信地抬步进去,眼底发酸。
堂前空无一人,转过素白曲屏,赫然是怀虚老人简陋的居室。
床上卧着个枯瘦的人影,闻声抬眸望过来。他病得眼窝深陷,颧骨高突,脸色惨白如雪,嘴唇隐隐呈黑紫色。本就骨瘦如柴的手指颤巍巍抬起,似乎要费力去够越菱枝的手。
玉色纱幔垂落,遮住床侧站着的另一个身影。
越菱枝却早已无意去管,她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起,急匆匆上前,用尽全力握住师父的手。
那手冰得她生生打了个颤,越菱枝眼前模糊地涌上水色,却强忍回去,努力弯了弯唇角,小心唤他:“师父?”
怀虚艰难地咳了一声:“咳咳,小徒弟啊。区区小病,不必放在心上……”
泪意更加汹涌地漫上来,越菱枝心如死灰。她的师父,唯一在她落难时会好生招待她的人,几日没见竟然已病成这般模样。这哪里是区区小病,分明是无力回天。
她抽泣着,转头问小侍者:“师父生了这么重的病,为何没告诉我?”
小侍者此时已经停住了哭,端着承盘走上前,低声劝她:“越姐姐,既然来了,先喝杯木樨茶吧。”
见越菱枝不肯用,小侍者才叹气道:“师父这是急病,昨日还好好的,今早忽然就倒了。请了好几家医馆的郎中,都是一个说辞,这才让姐姐来见一面。”
他声音干净,眼睛直直望着越菱枝,不闪不避,如此反应,让越菱枝更加绝望。
怀虚恰在此时剧烈咳嗽起来,小侍者慌忙放下承盘去拍怀虚的背,小声道:“师父,您好好歇着,越姐姐在这儿呢。有什么想交代的慢慢交代就好,千万别急。”
怀虚闻言看过去一眼,对上越菱枝红通通如玉兔般的明眸,忍不住心虚,猛地把眼闭上了:“唉,我这心事无解,饶是告诉越丫头也不管用哪。”
“师父对我有大恩大德,若有需要我做的,菱枝万死不辞。”越菱枝慌忙接着小侍者的话说,“师父的心愿,我无论如何也会替师父完成。”
怀虚这才虚虚拉住她的手,叹了口气。
“我这个愿望,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若真是说给你听了,师父怕自己后悔。”
已经到这种时候了,哪里还有退回去的余地。越菱枝咬咬牙,双眼凝过去,几乎要对天发誓:“您信我。”
怀虚做了她九年的师父,对她百般千般地好,也不曾求过回报。故而她愿意为圆师父的夙愿奔波辛苦,至少能让老人家安心地驾鹤西去,不留遗憾就够了。
怀虚不言不语,良久,抬手覆住眼皮,再睁眼时已经老泪纵横。
“你不知道,我有个干儿子,自从几年前在战场受了伤,脑子就一直不太灵光。他如今没人要,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娶上夫人……”
越菱枝心头一紧。
已经到了托孤的地步,可见师父也知道他不久于人世了。她心头悲切更甚,毫不犹豫道:“师父不用担心,我会为他择亲。日后我就是他亲姐姐,谁若是欺负他,我就是自己受委屈,也绝不会放过欺负他的人。”
怀虚微微一愣,连流泪都忘了,张张嘴想不出话来,又闭上,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那倒也是不必。”
他自始至终都看着越菱枝,倒是让越菱枝察觉出几分不对。
目光交错,电光火石之间,她轻轻抽回手,指了指自己,满心震惊:“……我?”
一切尽在不言中。
怀虚恹恹叹气,点头又摇头,满眼心疼:“若是不愿就算了,做姐姐也好。只是他比你长两岁,你就当多个二哥。”
不等越菱枝回答,他已经闭上眼,面色青灰:“只是我生前算是看不到干儿子成亲喽。托付给越丫头你,师父是一百个放心。就是那小子不争气,也不知谁家姑娘愿意嫁……”
越菱枝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
姑娘咬咬牙,大义凛然如赴死般闭上眼,睫毛扑簌一抖,决然攥拳道:“师父,我愿意嫁。”
“只要师父不嫌我的身份。”她说,“我随时可以跟他成亲。”
堂前轻风拂过,花木摇曳,越菱枝没有回头,亦没有睁眼。
“不嫌!不嫌!我可太稀罕了,怎么会嫌!”
怀虚激动得险些当场病愈,还是不知哪里传出的一声轻咳,才让他重新躺回原处,苍白的脸上满是欣慰,断断续续道:“好,真是太好了……”
越菱枝无声站起身,目光平静如水。
她自知江家休妻给她带来的是漫无止境的恶果。休妻不比和离,如今她已然成了循州妇人们口中无贤无德的下堂妇。
她本对成婚之事早早死了心,也尽力看淡城内的流言蜚语,但师父开口,她不能不帮。
那是在她父亲和继母拒绝她回家时,为她留了一扇门的师父。
只是她尚且心存疑虑,还有自己的主意,想了想,明眸抬起:“师父,我想先见见他,跟他说几句话。”
“这个容易。”怀虚止住咳嗽,手指点了点床幔,“他不是一直在这儿吗。”
越菱枝诧然转身望去。
—
时间转回昨日,怀虚被萧元野一句“承诺”唬得心慌,连连摆手:“别往我身上算计哪,我可帮不了你。”
“师父,您可是答应过我的。”萧元野桃花眼无辜又澄澈,“谁让您上回亲口许诺了呢。”
“你小子,那时候就想到这一步了吧!”怀虚气的牙痒痒,却拿他没办法,半晌长叹一声,“说,怎么帮。”
萧元野几步上前,弯腰附在他身边低声耳语。
怀虚听得一个劲摇头:“这不行。我小徒弟若是有这么好骗,你至于求到我这里吗?”
“什么叫求到这里?”萧元野不服,冷嗤一声,“我又不是非要娶她不可。”
怀虚心知肚明,慢慢点头道:“好,好。”
不承认是吧。
他端起茶盏,稳如泰山地仰起脸,悠悠朝萧元野开口:“既然小将军也不是一定要娶越丫头,那老夫就不必出手了。这循州城里仰慕你的姑娘多得数不过来,都愿意嫁给你,小将军自己挑不是更好。如此更是你情我愿,再没有骗着人家成亲的恶劣行径。”
萧元野被堵得哑口无言,愣了半晌,扯着怀虚的衣袖,凄凄惨惨戚戚:“师父——”
“你不是说没求到我这吗?”怀虚任他干嚎,气定神闲道,“帮了你,我还心疼越丫头呢。”
“那也不是我故意要骗她啊。”萧元野委屈,“越姑娘一直不肯见我,我也是没招了才来找您。”
“那也要先反思反思人家为何不肯见你。”怀虚难得觑见他无奈的神色,顿觉神清气爽,以往对着萧元野生出的闷气尽数烟消云散,说不出有多痛快,“小将军啊,想不到你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
“师父,您别笑我了。笑也罢,您笑完能不能说说,我这计划可行吗?”萧元野任由他取笑,目光紧张地迎上怀虚,抬手抚平衣襟。
“越丫头机灵,你这招多半没用。”怀虚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纸扇,摇啊摇的,怡然自得。
“你不要急嘛。”他说,“感情都是要慢慢培养的,越丫头被伤过一回,自然没那么容易信你。多与她见几面,等她接受你了再谈婚论嫁,总要比如今病急乱投医要好。”
“不急?”萧元野急得跳脚,“师父,真不是我急,而是再过几日她就要搬走了啊!”
怀虚本还闭着眼假寐,听到这话立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忍不住抚掌大笑:“搬走好啊!小将军,她搬走了,那宅子还是你的。我当初就是因为那宅院才欠了你承诺,如今越丫头一走,你住进夙愿已久的宅子,我也不用再还你人情,这不是两全其美嘛!”
“……”
萧元野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彻底屈服在怀虚面前,泪眼汪汪:“师父,我错了。”
“求求您,我真的错了,不该嘴硬。我这次就是为了越菱枝回来的,听说她夫君另娶,她必定在江家待不下去,所以才急着赶回来看她。师父,求您帮徒儿一把行不行,我就这一次机会了,这三年已经够我煎熬的,没她我活不下去,您也不忍心看徒弟自尽对吧?”他两眼真挚,半蹲半跪在怀虚身边,扯着师父的袍角,苦苦哀求。
怀虚想过萧元野瞒了事,但没想到居然能诈出这么多。他半晌才消化完,暗叹这小子居然是个情种。
只是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的是越菱枝。
怀虚含笑,摸了摸他头顶:“傻小子。不怨师父不帮你,实在是越丫头太聪明,师父骗不过她,有心无力啊。”
萧元野泄气,翻了个身坐在怀虚身旁。
“假成亲也不是不行啊。”他闷闷嘀咕,“真就没有任何办法吗?”
这话点醒了怀虚,他单手捋过雪白长须,忽然道:“你不早说,假成亲好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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