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的夜晚,别有一番旖旎的风情。
萧宥宁换了一身月白色常服,用料上乘,样式简洁,少了些宫装的威严,多了几分世家公子般的清雅风流。
她似乎心情极佳,并未乘坐马车,而是信步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
姜稚跟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
冷竹和图讷紧随其后。图讷自演武场惨败后,一直有些蔫头耷脑,尤其在冷竹面前更是抬不起头。
萧宥宁当时只淡淡说了一句“看来本宫的侍卫队疏于管教,需得加紧操练”,便让这位教头后背发凉,此刻正琢磨着回去该如何“操练”那帮小子。
“你想吃什么?”姜稚侧头问道,打破了沉默。她似乎很快适应了“近卫”这个新身份,但又并非全然恪守礼数,语气里带着自然的熟稔。
萧宥宁目光掠过街道两旁林立的酒肆饭庄,琳琅满目的招牌在灯笼映照下格外诱人。她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茫然,摇了摇头:“不知。你说呢?”这种无需自己决断的小事,于她而言竟是种新奇的体验。
姜稚咧嘴一笑,露出些许得意:“我之前在这儿也没待几天,但有个独门法子,兴许……能找到好地方。”
“哦?”萧宥宁果然被勾起了兴趣,停下脚步看她,“什么法子?”
姜稚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指向自己的鼻子和耳朵:“靠这个!鼻子闻,耳朵听。你看,这饭菜真香假香,一闻便知。灶火旺不旺,油烟正不正,都藏在气味里。再听堂倌吆喝的声音,中气足不足,客人划拳笑闹的动静热不热闹。那些生意好,味道正的馆子,烟火气是藏不住的,闻着听着就让人觉得饿,觉得快活!跟着这感觉走,准没错!”
她说得眉飞色舞,一套市井江湖的“美食理论”竟也透着几分歪理。
萧宥宁听得怔了怔,随即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歪理邪说……那今日便信你一回。”
最终,姜稚循着空气里一股浓郁鲜香和隐约传来的鼎沸人声,将一行人引至一家临河而建,看似寻常却座无虚席的二层饭庄。
冷竹迅速上前,不动声色地多塞给迎上来的堂倌一小锭银子。堂倌心领神会,立刻殷勤地将他们引至二楼一处临窗的雅间。推开窗,楼下河水潺潺,倒映着两岸灯火,视野极佳。
冷竹与图讷默契地守在了门外。
萧宥宁在窗边坐下,将点菜的权利完全交给了姜稚。姜稚一边看着水牌,一边挑眉笑道:“殿下倒是信我,也不怕我点的菜不合口味?”
萧宥宁正望着窗外的流水灯影出神,闻言回过头,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落寞,语气却平淡:“再不合口味,想来也比宫……比家里那些按例准备的强。我很少……”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很少有这般,在外用膳的时光。”
她目光转向姜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一定要点酒。”
姜稚微微一怔,随即想起天机阁外生死搏杀后,自己那句“等打发了这群苍蝇,咱俩真该去喝个痛快,当浮一大白”的戏言。原来她记得。
酒菜很快上齐。姜稚点的多是本地风味,一道西湖醋鱼,一碟龙井虾仁,一碗笋干老鸭煲,几样时令小炒,虽非极致奢华,却色香味俱全,热气腾腾,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姜稚拿起公筷,替萧宥宁布菜,一边介绍着菜色来历与风味。萧宥宁便依言尝一口,举止优雅,但速度不慢,眼神亮亮地看着她,听得很是认真。
姜稚本是存了心思,想瞧瞧这位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殿下偏爱何种口味,下次……或许还有下次的话,也好留意。
然而几道菜尝下来,她发现萧宥宁似乎对每道菜都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欣赏,并无明显偏好。
她于是抬起头,第一次在如此明亮安稳的灯火下,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彼此试探,可以安心地,仔细地端详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今日的萧宥宁,褪去了凌厉与威严,眉眼柔和,烛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鼻梁挺直,唇色因沾了酒水而显得润泽。
最不同的是她的眼睛,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仿佛落入了星河碎金,亮晶晶的,流转着一种鲜活的光彩。
姜稚看得有些出神。
正看着,却发现萧宥宁已自顾自地执起酒壶,将她面前那只白瓷酒杯斟满,又给自己满上。
“把你那天说的话,再说一次。”萧宥宁端起酒杯,看着她,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任性的要求。
姜稚回过神来,看着对方眼底跳动的光,心口莫名一热,从善如流地举起杯,笑容灿烂,重复着那日的豪言:“等打发了苍蝇,咱俩真该去喝个痛快,当浮一大白!”
“好。”萧宥宁眼底笑意更深,与她轻轻碰杯,随即痛快地仰头饮了一大口。清冽的酒液滑过喉间,让她微微蹙了下眉,随即舒展,颊边泛起极淡的红晕。“今日,便当我们喝了那顿酒。”
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姜稚觉得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烫。她不敢深想,也仰头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过后是回甘,如同此刻心境。
“殿下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姜稚又给她斟上酒,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一直在笑。”
萧宥宁执杯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角弯起一个深邃的弧度:“筹谋许久的事情,终于要拉开序幕了。换做是你,也会开心的,不是吗?”
姜稚似有所感,了然地点点头:“能理解。就像磨好了刀,终于要见血了。”
很江湖的比喻,却奇异地贴合。萧宥宁轻笑出声,又饮了一杯。
几杯暖酒下肚,氛围愈发松弛。萧宥宁把玩着手中的空杯,忽然问道:“若有一天,你真的大仇得报,可曾想过,之后要去做什么?”
姜稚几乎没有犹豫,脱口而出:“当然想过。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买个小院子,晒太阳,喝酒,睡觉,混吃等死。”她笑了笑,语气轻松,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如果……到那时我还活着的话。”
萧宥宁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她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體,心想:眼前这个人,终有一日,是会离开的,去到她向往,而她再也找不到的山水之间。
萧宥宁心底忽然涌起一股陌生的,尖锐的涩意。
但她抬起眼时,眸中只剩一片沉静的波光,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调侃:“退隐?听起来很是无趣。只怕你耐不住那份清净。”
姜稚却像是没听出那调侃下的细微波动,反而认真回道:“不会啊!”
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就像那晚烤的鱼,虽然啥调料都没有,但刚捞上来就烤,那份鲜甜自在,宫里……呃,家里再好的厨子也做不出来!”
提到烤鱼,萧宥宁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轻声接道:“那晚的烤鱼……火候尚可。只是,若带了盐,想必滋味更佳。”
她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桌上的菜肴上,语气忽然转沉,带着一种看破世事的淡漠:“世间百味,终究离不开盐。无盐,则百味皆失。也难怪盐商富可敌国。人离不开盐,尝过其中滋味带来的好处后,更是戒不掉。”
姜稚听出了她话中的深意,放下酒杯。她看着萧宥宁:“戒不掉,那就握在自己手里。”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僭越,却奇异地契合了萧宥宁心中所想。她猛地转头看向姜稚,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化为更深的欣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并未说话,只是提起酒壶,再次将两人的酒杯斟满。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顿酒边吃边喝,直至夜深。窗外街上的行人已渐渐稀少,只余更夫打更的梆子声隐约传来。
姜稚酒意微醺,单手支颐,看着对面眼角眉梢都染上暖意的萧宥宁,忍不住又问:“殿下,您呢?您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
萧宥宁明显愣住了。她自己想做的?
这个问题仿佛来自一个极其遥远陌生的世界。从记事起,她的生命里充满了权衡、算计、自保、争夺。
她想做的?她似乎从未真正想过。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生存,为了权力,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目标。
她张了张口,那个“不知”几乎要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冷竹推门进来,步履无声地走到萧宥宁身边,俯身在她耳边极低地说了句什么。
只是一瞬,萧宥宁周身那层因酒意和闲适而变得柔软的气息,顷刻间消散无踪。
她静默了一息,指尖在微凉的酒杯上轻轻一点,语气听不出喜怒:“这个时候到了……真是扫兴。”
她不再多言,默默将杯中最后一滴酒饮尽,然后看向姜稚。
无需言语,姜稚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也举起杯,将残酒一饮而尽,随即站起身,眼神恢复清明,所有懒散嬉笑尽数收敛。
“走吧。”萧宥宁起身,唇角重新勾起一抹浅淡,却锋芒内蕴的笑意,仿佛刚才刹那的迷惘从未存在过。
她带着所有人下楼,身影融入杭州城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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