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讷一直惦记着江南，自己没能请成姜稚的那顿酒。
他一把拉住正准备在院子里练会儿刀的姜稚，粗声粗气道：“姜姑娘，上次说好欠你一顿酒，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补上！”
姜稚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哭笑不得：“图统领，你这哪是请客，分明是绑票。”
图讷嘿嘿一笑，手上力道却不松，一边拉着她往外走，一边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来：“城东有家老字号，‘忘忧居’，那儿的‘秋露白’是一绝！每年就出那么几坛，去晚了可就没了。最妙的是他家的酱牛肉和卤豆干，嘿，跟那酒是天生一对，一口酒一口肉，神仙日子！”
两人穿行在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上，耳边却不乏关于长公主公开择婿的议论。
“听说了吗？长公主要公开选驸马了！”
“啧啧，这可是天大的热闹！不知哪家公子能有这福气？”
“福气？我看是烫手山芋才对！那位殿下，是好相与的？”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似乎一夜之间，这事就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热的话题。甚至有些胆大的赌坊，已经悄悄开出了盘口，赌哪位才俊能最终折桂。
图讷显然没料到消息传得如此之快，有些担忧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姜稚，却见她面色如常，甚至还在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前，驻足看了两眼。
到了“忘忧居”，果然生意兴隆。
图讷熟门熟路地找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点好了酒菜。姜稚也不客气，酒菜上桌，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头饮尽，哈出一口酒气，赞道：“好酒！图统领，既然是你请客，那我今天可就不客气了。”
图讷见她神色自然，心下稍安，便也放松下来，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他絮絮叨叨地说起，听来的那些驸马候选人的八卦和家世，尤其重点提到了谢相家的公子。
“要说这谢公子，那可是京中多少贵女的春闺梦里人。家世显赫不说，模样是真俊，学问也好，最难得的是，对咱们殿下痴心一片，这么多年愣是没听说有什么风流韵事。”图讷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带着几分感慨，“要是让我投票，我老图就投给他了！痴心人难得啊！”
姜稚自顾自地剥着花生米，听着图讷的话，眼神落在杯中清澈的酒液上，忽然开口道：“我以前在江湖上跑，最爱凑热闹听戏。台上咿咿呀呀，总爱演那男角儿如何英明神武、情深似海，仿佛被他看上的女子，就成了天底下最幸运的女角儿。”
她顿了顿，将一粒花生米抛进嘴里，慢慢嚼着，语气带着一种超然的事不关己，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图讷耳中：“可我看着看着，总觉得不对。戏文里好像弄反了。明明是那女子选了谁，认可了谁，谁才成了她那出戏里的男角儿。至于台下看客，觉得那男子好不好，配不配，又有什么要紧？”
图讷愣了片刻，随即恍然大悟，用力一拍大腿：“哈哈哈！妙啊！姜姑娘，怪不得殿下，还有苏小姐她们，都那么……那么看重你！这话说得在理，太在理了！”
姜稚却没有笑，她想起昨夜萧宥宁卸去钗环后，那难得一见的脆弱与迷茫。女子生于此世，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却连婚姻大事也要沦为权力博弈的筹码，心中那份不易，外人又如何能真正体会？
图讷笑罢，又凑近些，压低声音好奇地问：“哎，姜姑娘，你说这回选驸马，殿下会设哪些题目啊？”
姜稚没有接这个话头，只是端起酒杯，对着光看了看，赞叹道：“图统领，这家的酒确实是好！比你说的还要醇厚！来，别光说话了，喝酒！我敬你！”说罢，举杯一碰，仰头又是一杯。
图讷没有察觉到，姜稚巧妙的转移了话题，只觉得酒逢知己千杯少，便也放开怀抱，与姜稚推杯换盏，直喝到后半夜，月明星稀，两人才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地回了公主府。
……
次日姜稚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出乎意料，这次并未像上回在钱塘湖那般头痛欲裂，只是口中有些干渴。
她起身灌了几口凉茶，推开窗，秋日暖阳洒在身上，颇为惬意。姜稚心里甚至隐隐肯定了自己，在喝酒这项技艺上，或许还真有几分未曾发掘的天赋，至少这恢复能力是越来越好了。
踱出房门，只见府中下人往来穿梭，步履匆匆，一派忙碌景象。冷竹正指挥着几个小厮搬运盆景花卉，神色清冷如常。
姜稚凑过去，好奇地问：“冷竹姐姐，府里这是要办什么大事？这么热闹？”
冷竹闻声回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嘴角扯出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姜护卫这睡眠质量，恐怕和您的武艺一样，天下无双啊！这都什么时辰了？日头都快偏西了！”
姜稚脸皮厚，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顺手从路过丫鬟端着的盘子里，拈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含糊道：“我毕竟，还算是年轻人嘛，还在长身体，自然睡得沉些。咱府里，这是要干嘛？这么大阵仗？”
冷竹懒得与她斗嘴，淡淡道：“今夜府中设宴，招待所有递了名帖的驸马候选人。这会儿自然要布置起来，总不能怠慢了各位‘青年才俊’。”
姜稚咀嚼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咽下糕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哦，这样啊。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冷竹目光扫过她看似随意的脸，语气平淡：“你？今夜安分守己就好。其他的，不必你操心。”
……
是夜，长公主府灯火通明。
朱门大开，锦衣华服的公子们，陆续乘车骑马而至，个个仪表不凡，气度雍容。
庭院中珍稀花卉争奇斗艳，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侍女们身着统一服饰，步履轻盈，侍立其间。
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酒香、馥郁的花香，以及一种无形的、矜持的竞争气息。诸位公子彼此寒暄，笑容得体，眼神交汇时却难免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较量。
萧宥宁端坐主位，今日她并未穿着过于正式的宫装，只一袭流霞染就的，蹙金海棠花宫锦长裙，墨发绾成慵懒的惊鸿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未施浓妆，眉如远山，唇若涂朱，灯光下肌肤胜雪，雍容华贵中透着一股清冽之气，仿佛月宫仙娥误入凡尘，令人不敢逼视，又忍不住心驰神往。
宴席虽是初识，气氛却也算得上融洽。
萧宥宁举止得体，与各位驸马候选人浅谈几句，问些家常或是无关痛痒的朝野趣闻，既不失礼，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诸位公子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或展示才学，或表现风度，试图在这位权势与美貌并重的长公主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有人吟诗作对，借古喻今，暗显才情；有人谈起边关风物、民生经济，展露见识抱负。每一句言辞、每一个眼神，似乎都经过精心斟酌，既不敢过于张扬，又不愿泯然众人。偶有目光交汇，皆是一触即分，客气含笑之下，是心照不宣的较量。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始终紧绷着。
姜稚静立阴影之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看着那些或真诚或伪饰的笑容，听着那些或激昂或含蓄的言辞，心中并无波澜，只觉这满堂华彩、衣香鬓影，如同一场精心排演的大戏。而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落回那个端坐主位、掌控全局的身影上。萧宥宁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应对自如，既不冷落任何人，也未曾对谁表现出特别的青睐。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只见一名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公子，在侍从的引领下，姗姗来迟。
众人的谈笑声不由得低了下去，目光齐齐转向入口。只见那年轻公子，在两名侍从的陪同下，步履从容却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迈入灯火辉煌的大厅。
他身形颀长，面容俊朗非常，眉目疏朗，带着一股书卷气的清雅，嘴角含着一抹温润如玉的笑意，一举一动皆符合世家公子的最高典范，仿佛从画中走出的人物。
来人，正是当朝首辅谢伯衡的独子，谢玉琅。
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不少人眼中流露出或羡慕、或忌惮、或了然的神色。谢玉琅却似浑然不觉，他无视周遭各色视线，径直走到厅中，对着主位上的萧宥宁深深一揖，姿态优雅，声音清越如玉磬相击：“臣谢玉琅，因处理家中些许琐事来迟，扰了殿下雅兴，万望殿下恕罪。”
萧宥宁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无妨，谢公子事务繁忙，可以理解。请入座吧。”
然而，就在谢玉琅直起身，抬头望向萧宥宁，露出那张堪称完美的俊朗面孔时，一直在旁沉默的姜稚，周身的气场却骤然一变！
她原本松散的目光，紧紧锁定在谢玉琅身上。姜稚下意识的，一只手抚上了腰后的双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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