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隔着一段距离，萧宥宁仍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姜稚周身气场的微妙变化。
在谢玉琅步入大厅、吸引了全场目光的那一刻，萧宥宁便感觉到，身侧后方传来一股骤然凝聚的寒意。
萧宥宁面上不动声色，依旧与身旁一位公子闲谈了两句，趁其不注意时，极轻微地侧首，对侍立一旁的冷竹低语了几句。
冷竹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后，绕到姜稚身侧。
“姜护卫，”冷竹的声音压得极低，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不好意思复述主人原话的表情，但还是清晰地说道，“殿下说……姜大美女此刻的表情，可有些吓人哦！”
最后一个“哦”字，被冷竹带着几分恶趣味，故意拖得七拐八绕，打破了原本紧绷的气氛。
姜稚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了一下。虽然眼睛，依旧紧紧盯着不远处谈笑风生的谢玉琅，但周身那股一触即发的凌厉气场，却悄然卸去了大半。也松开了一直虚虚按在后腰刀柄上的手。
萧宥宁虽仍在应酬，眼角的余光却不时，不着痕迹地扫过姜稚。见她放松下来，心下稍安，但一个模糊的猜想却在她脑中逐渐成形，却又不敢确定。
此刻，谢玉琅正从容不迫地向萧宥宁敬酒。他言语得体，姿态优雅，既不显得过分热络谄媚，又将那份倾慕之情表达得恰到好处。
他提及多年前宫中某次诗会，曾远远见过殿下风采，至今难忘，言辞恳切，眼神真挚，与其他候选人，或功利或怯懦的表现截然不同。
周围几位公子面上虽还维持着风度，眼神中却已流露出或忌惮、或不屑的神色。
谢相之子，才貌家世皆是顶尖，又表现得如此深情，无疑是他们最强的竞争对手。
萧宥宁却只是淡淡地举杯示意，语气平和无波：“谢公子谬赞了。今夜宴席，诸位才俊齐聚，本宫甚慰。大家不必拘礼，尽兴就好。”四两拨千斤，将谢玉琅隐含的示好，轻轻带过。
宴席后半程，谢玉琅并未再刻意接近萧宥宁，但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经意间追随她的身影。在她与旁人交谈时，他会细心注意到她杯中酒浅，示意侍女添上；在她微微蹙眉时，他会恰到好处地转移话题，引开可能令她不悦的议论。这些细微处的体贴，若非真心关注，绝难做到如此自然。
宴会终在一片看似和谐的气氛中散去。诸位公子躬身告退，心思各异地离开了公主府。
姜稚如同往日一般，极其自然地跟着萧宥宁回到了寝殿。
殿内烛火温暖，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姜稚熟稔地替萧宥宁卸去钗环，解开繁复的发髻，动作流畅。
萧宥宁透过铜镜，看着姜稚微蹙的眉头，和始终不见笑意的嘴角，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今天可真是奇了。宴会上，我就一直看向你，你倒好，就一直看向那个谢玉琅。怎么？咱们姜大美人，莫非是看上这位可能是未来驸马的人选了？”
姜稚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从镜中看了萧宥宁一眼，嘴唇抿了抿，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插科打诨地接话，表情依旧沉郁。
萧宥宁见她这般模样，心知今日的玩笑，大概是都不会使她开怀了。便收敛了调侃的语气，转身拉她在一旁坐下，目光沉静地看向她：“好了，不逗你了。看你这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如，我来猜猜咱们姜大美人，此刻在想什么吧？”
姜稚闻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萧宥宁。
萧宥宁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师姐……不会就是谢玉琅吧？”
姜稚瞳孔骤然一缩，脸上闪过毫不掩饰的震惊。她没想到萧宥宁竟如此敏锐，一下子就猜中了要害。
巨大的意外冲散了些许阴郁，她甚至真心地、带着点佩服地笑了一下，虽然那笑容很快消散，但语气却斩钉截铁：“是。如果今天不是在你府上的宴会，我不能给你惹麻烦……我当时就想直接动手了。”
萧宥宁轻轻叹了口气，抬手似是无奈地抚了抚额：“那本宫，先谢过般若将军，还给本宫留了几分薄面。不过……”她语气转为凝重，“凶手倒还真是个‘贵人’啊。”
“萧宥宁，”姜稚忽然抓住她的手，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决绝，甚至带着一丝恳求，“我……可能要做件对不起你的事了。”
萧宥宁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并未因她的话而恼怒，只是冷静地分析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谢相府邸守卫森严，绝非寻常之地。谢玉琅身边必有高手护卫。你这样贸然前去，想来，成功的希望，多半渺茫，只怕还会打草惊蛇，将自己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此事需从长计议。”
然而，大仇得报的线索近在眼前，压抑许久的恨意，如同火山般在姜稚胸中翻涌，宴席上强行维持的冷静，此刻已消耗殆尽。萧宥宁的理性分析，在她听来却成了阻挠。
“从长计议？难道等到他真成了你的驸马，我再动手不迟吗？”姜稚猛地抽回手，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尖锐的讽刺，“难道长公主殿下，是舍不得自己未来的驸马了吗？！”
这话话，如同利箭，猝不及防地射出。
萧宥宁的脸色瞬间白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姜稚，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痛楚。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但看着姜稚那双被仇恨烧得发红的眼睛，知道此刻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最终，萧宥宁只是偏过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姜稚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强烈的情绪和此刻的固执，让她无法低头。她看着萧宥宁瞬间苍白的脸和疏离的眼神，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痛，可脚步却像被钉住，无法上前。
僵持片刻，她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大步冲出了寝殿，将一室冰冷和那句伤人的话语，留在了身后。
夜风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映照着萧宥宁独自坐在镜前的孤影，久久未动。
……
是夜。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谢相府一座偏房屋顶之上。
姜稚一身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仇恨的火焰灼烧着她的理智，姜稚心中一股邪火。萧宥宁那句，在她看来伤人的话语，和最后那受伤的眼神，更是在这火焰上浇了油。
她需要发泄，需要行动，哪怕明知前方，必定是龙潭虎穴。
然而，谢相府的守卫，远比她想象的松散了许多。府内并不见寻常高门大户那般，巡更守夜之人，反而透着一股异样的静谧。
姜稚屏息凝神，足尖轻点琉璃瓦，试图辨别主院方向。可就在她刚刚移动的刹那，一个略带慵懒和疲惫的少年嗓音，自身侧不远处响了起来：
“唉，这大半夜的，姑娘你不好好在家睡觉，穿成这样跑到人家屋顶上，想来，并不是走错了地方啊。”
姜稚心中猛地一凛，霍然转身。只见屋脊另一头，不知何时蹲着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少年，同样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嘴里似乎还叼着根草茎，一副没睡醒的困顿模样。
但他那双在夜色中格外清亮的眼睛，却让姜稚瞬间警铃大作。
这是顶尖高手才有的眼神和气场。
那少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继续说道：“我呢，困得很，也不想动手。再给你个机会，现在转身离开，我可以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过。如何？”
回应他的，是骤然靠近的双刀！
姜稚根本没有回他的话，手中双刀已直取对方要害！她心中那股邪火正无处发泄，此刻遇到实力不俗的对手，更是激起了她的杀意。
“啧，脾气还挺爆。”少年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动作却快得惊人。他甚至没有完全站起身，只是腰肢诡异一扭，便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凌厉一击，同时反手抽出一柄看似普通的短棍，精准地格开了，姜稚紧随其后的第二刀。
“铛！”
金铁交鸣之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刺耳。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刀光棍影，在月光下交错闪烁，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姜稚的刀法狠辣刁钻，源自无数次生死搏杀的经验；而那少年的棍法则诡异灵动，看似毫无章法，却总能化解她的杀招，守得滴水不漏。
越是交手，姜稚心中越是震惊。这少年的实力远超她的预估，自己竟一时落了下风！他显然未尽全力，似乎只想将她逼退。
“姑娘，你这身手，还真是不错！但你是打不过我的。”少年一边轻松地格挡着攻击，一边还有闲心劝道，“我看你也年纪轻轻，把命丢在这里多不值当？快回去吧，别打扰我睡觉。”
他越是这般游刃有余，姜稚心中的怒火与不甘就越是炽盛。师姐惨死的画面、萧宥宁苍白的脸、还有眼前这少年看似好意，实则轻蔑的态度，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失去了理智。
她不顾一切地催动内力，刀势愈发狂暴，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那少年眉头微蹙，似乎也失去了耐心。就在姜稚一刀力竭，新力未生之际，他手中短棍骤出，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猛地刺出！
“嗤啦！”
姜稚只觉左臂一凉，一阵刺痛传来，夜行衣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衣袖。伤口不深，却火辣辣地疼。
“嘿，你还真是好身手，”少年收棍后撤，看着姜稚血流不止的手臂，眼中倒是闪过一丝赞赏，“一般人在我手下走不过十招，你一个女子，能与我缠斗这么久，实在难得。”
姜稚捂住伤口，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湿了蒙面巾。
听到这话，她猛地抬起头，透过额前散落的发丝，死死盯住那少年，声音因疼痛和不甘而沙哑，说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话：
“你如此身手，我想你更不应该，仅仅因为性别，就轻易定义，你对面的任何一个对手。否则……你早晚会因此丧命！”
少年闻言，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竟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带着点遇到有趣事物的兴奋：“有意思！你还真是个很好的对手！”他看了看姜稚的伤势，摆摆手，“行了，今晚就到这儿吧。我无意杀你，你走吧。希望将来有机会，咱们能堂堂正正再打一场。”
姜稚自知不敌，再纠缠下去也是徒劳。她深深地看了那少年一眼，随即咬牙转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连绵的屋脊之后，只留下点点殷红的血渍。
忍着臂上传来的剧痛和更深的挫败感，姜稚踉跄着逃离谢府区域。刚转入一条僻静的巷道，远远便看见巷口，停着一辆再熟悉不过的马车。车旁，冷竹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等候多时。
看到姜稚狼狈的身影，冷竹没有说话，只是快步上前，招了招手，示意她赶紧上车。
姜稚心中一颤，犹豫了一瞬，还是低头钻进了车厢。
车厢内，熟悉的冷香扑面而来，萧宥宁端坐在那里。看到姜稚进来的瞬间，她的目光立刻落在了她染血的左臂上。
萧宥宁身形微动，似乎想立刻查看，却又强行克制住，只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责怪，她深吸一口气，对车外吩咐道，“回府！”
马车缓缓启动。
萧宥宁这才凑近些，借着窗外偶尔漏进的月光，小心地查看姜稚的伤口。她的指尖微凉，动作却极轻。“府里已经让张御医备好了药，回去立刻处理。”她低声说着，语气是强压下的平静，“万幸……伤得不重。”
她絮絮地嘱咐着，让她不要乱动，回去清理上药便好，试图用这些琐碎的话语，驱散车厢内凝滞的气氛，和姜稚身上散发出的低落与狼狈。
姜稚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今夜的一切都糟糕透顶。
先是口不择言伤了最重要的人，然后又复仇受阻，现在又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被捡回来，还带着丢人的伤。强烈的羞愧和后悔几乎将她淹没。
就在萧宥宁话音稍顿的间隙，一个极轻、极低，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从姜稚那边传来，带着哽咽的沙哑：
“对不起……”
盆友们，我尽量做到吵架不隔夜。好吗？好的！[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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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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