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择婿的第一场比试,定在了西苑的“观澜台”。
此处毗邻太液池,视野开阔,足以容纳众多参与者与观礼者,且环境清雅,符合考校文采韬略的庄重氛围。
比试的具体章程公布后,原先踊跃报名的世家公子中,竟有近半打了退堂鼓。
策论非是寻常吟风弄月,要求针对实务提出见解,尤其涉及边境贸易此等敏感又复杂的国策,让许多徒有虚名或只知享乐的纨绔子弟望而却步。
然而,亦有几位新人闻讯加入,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位出身将门,却走了文臣之路的季知拙。
季知拙此人,看似谦和知礼,眉宇间却蕴藏着一股,不属于文弱书生的英气。
其父乃是戍边多年的将领,战功赫赫,他却凭自身才学考取功名,如今在翰林院任职。
更难得的是,此人虽是文坛新秀,却又带着几分将门风骨,在此番参选者中,显得独树一帜。
高台之上,帝后端坐主位,为显此场是以萧宥宁为重,特意让萧宥宁陪坐一侧,诸位皇子及重臣分列两旁。
台下,通过初筛的数十位青年才俊依序而坐。
内侍官高声宣读了今日的策论题目:“论边境互市之利与防细作奸宄之策”。题目一出,台下众人神色各异,有凝眉沉思者,有暗自庆幸准备充分者,亦有面露难色者。
静默片刻后,季知拙第一个站起身,向御座方向躬身一礼,随即侃侃而谈。
他语调平稳,内容却颇有锋芒:“陛下,殿下,诸位大人。边境互市,固然有通商惠工、缓和边衅之利。然,利之所在,弊亦随之。臣以为,当前边境情势复杂,敌国亡我之心不死,细作渗透防不胜防。若贸然扩大互市规模,恐将为敌国奸细大开方便之门,使我边防空虚之机密、军械粮草之虚实,尽数为敌所窥。”
他言辞恳切,看似主张谨慎,甚至有些保守,反对激进开放边境贸易,但话语间,却将互市可能带来的种种隐患与风险,条分缕析地揭示出来,听得在场不少人暗自点头,连龙椅上的皇帝,眼神也多了几分深思。
就在季知拙话音落下不久,谢玉琅从容起身,姿态优雅地施礼后,朗声反驳:“季大人所言,未免过于危言耸听。我朝国势昌隆,边军将士用命,岂会因区区互市而自乱阵脚?只要制度严密,监管得力,查验严格,完全有能力防范任何细作活动,将风险降至最低。因噎废食,绝非强国之道。互市之利,在于富民强兵,增进与周边部族联系,此乃长治久安之策。”
他语气自信,观点鲜明,立刻赢得了一批支持者。
季知拙并未动气,反而微微一笑,顺势追问:“哦?谢公子如此有信心,认为我朝边防足以应对一切风险?据微臣所知,几年前,北地边军曾有一批至关重要的粮草军械,于押运途中被一股悍匪所劫,护送的官兵全军覆灭。此事震动朝野,朝廷随后数次派兵围剿,却皆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最后还是江湖上一位颇有威名的杀手,接下了官府的巨额悬赏,单枪匹马深入匪巢,才一举歼灭了那近百名凶悍匪徒。此事,谢公子想必亦有耳闻?连一股匪患尚且如此棘手,若遇敌国精心策划的渗透,又当如何?”
此言一出,立在远处静静观看的姜稚,不易察觉地怔了一下。
这不是……自己当年接的那个案子吗?那个案子完成以后,般若将军的威名,在江湖上又盛了一分。没想到此事竟会被在此等场合提及。
她下意识地看向远处的萧宥宁,却见对方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听着一段与己无关的旧闻,目光依旧平静地,注视着场下辩论的两人。
姜稚遂按下心中些许波动,继续观局。
季知拙与谢玉琅二人,就此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唇枪舌战。季知拙步步为营,不断以边境实际存在的隐患,和过往案例,质疑谢玉琅过于乐观的判断;谢玉琅则凭借其,对北境事务的熟悉和敏捷的才思,一一回应,竭力证明现有体制的可靠性与互市的必要性。
两人引经据典,各抒己见,辩论良久,未见明显高下。
随后,其他公子也陆续加入战局,或支持季知拙的谨慎,或赞同谢玉琅的开放。
渐渐地,支持扩大边境贸易、认为风险可控的言论占据了上风。
谢玉琅见状,更是趁势追击,详细补充了自己,昔日前往北境公干时的诸多见闻,描绘互市带来的繁荣景象,言语间充满了对边境未来的信心,势必要拿下这第一场比试的胜利。
高台一侧,大皇子萧璟宏见自己麾下几人表现平平,远不及谢玉琅耀眼,不由得面露焦急之色。
而二皇子萧彻,则好整以暇地品着茶,嘴角噙着一丝稳操胜券般的玩味笑意,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有关,又恰到好处的戏码。
端坐主位的皇帝,面上依旧维持着帝王的威严与平静,看不出喜怒。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已因方才的辩论,尤其是季知拙提及的,北境旧案以及谢玉琅对北境如数家珍般的熟悉,掀起了波澜。
他开始疑心:北境军……如今是否还全然听从朝廷号令?其战力究竟如何?军中是否……已被渗透了奸细?季知拙那些看似无意间引出的细节,如同一颗颗种子,落在他多疑的土壤上,悄然滋生。
大皇子萧璟宏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向皇帝躬身道:“父皇,儿臣以为,今日此题,对谢公子而言,未免过分有利。谢公子常往来北境,熟知边情,自然言之有物。其他公子久居京中,难免见识不及。以此定高下,恐难服众。”
这话听似为他人抱不平,实则更像一记重锤,再次敲打在皇帝敏感的疑心上。是啊,现在大多数世家公子,多不堪用。而谢玉琅,乃至其背后的谢相,与北境的联系,是否过于紧密了?
二皇子萧彻岂容他搅局,立刻阴阳怪气地接口:“大哥此言差矣。策论本就要考察实务见识,岂能因某人熟知便算不公?更何况,玉琅之才,又岂止局限于北境一隅?便是谈论江南漕运、西南土司,想必亦能侃侃而谈。”他这话,看似捧谢玉琅,实则在此刻的皇帝看来,又将“二皇子一党,对各地事务皆有插手”的模糊印象,不经意地传递了出去。
皇帝听着两个儿子的争执,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
他对谢相,从来未曾完全放心过。此人能力超群,看似忠心耿耿,但那忠心底下,究竟有几分是为了萧氏皇权,有几分是为了他谢家自身的权势?
反倒是大皇子,虽资质平庸,但其背后盘根错节的世族势力,确是皇家根基,利益与共,这才是,他一直视大皇子,为太子第一人选的根本原因。
此刻,他对北境军的疑虑,已悄然蔓延至对二皇子势力深度介入边事的警惕。
一场文试,看似考校才学,实则早已成了各方势力角力、触动帝王心术的战场。
辩论终了,皇帝目光扫过台下众人,最后落在萧宥宁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宁儿,今日这第一场,依你看,该算谁拔得头筹?”
萧宥宁闻言,立刻起身,恭敬行礼,姿态谦卑柔顺:“回父皇,诸位公子皆展露才学,儿臣受益匪浅。至于胜负,儿臣见识浅薄,不敢妄断,一切但凭父皇圣心独裁。”
大皇子还想再争,急道:“父皇,总不能因谢玉琅一人今日风头最盛,便定他是赢家……”二皇子则立刻出言为谢玉琅辩护,称其才识过人,众望所归。
皇帝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的争论,目光在神色各异的众人脸上缓缓扫过,沉默片刻,终是开口道:“今日策论,谢玉琅见识广博,思虑周全,辩才无碍,更兼心系国策,勇气可嘉。这一局,自是谢玉琅胜出。”
他的声音沉稳,听不出情绪,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那眼底深处,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沉淀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凝重与猜疑。
“臣,谢陛下隆恩!”谢玉琅从容下拜,声音清越。
而此刻,依旧保持着恭敬行礼姿态的萧宥宁,在众人目光不及之处,唇角极轻、极快地勾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旋即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
文试结束后,众人依序退场。谢玉琅步履从容,却刻意放缓了节奏,待人群稍散,便迎着正欲离去的萧宥宁走去。
他停在萧宥宁面前,躬身一礼,再抬头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自信,声音温润却带着一丝了然的意味:“殿下今日所设之题,高瞻远瞩,切中时弊。玉琅不才,幸得殿下青睐,选了这般……与北境息息相关的议题,方能侥幸略尽绵薄之力。”
言下之意,他已将这场胜利,部分归功于萧宥宁的“暗中相助”,更确信自己在她心中分量不轻。
萧宥宁闻言,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显得过分热络,又给予了回应:“谢公子过谦了。你的才识见识,有目共睹。本宫亦只是就事论事,选取了当下最紧要的议题罢了。”
她目光平静地迎上谢玉琅灼灼的视线,语气轻缓,“后面的比试,想必更为精彩,本宫……期待谢公子继续大放异彩。”
这看似官方客套的话语,在谢玉琅听来,却无疑是极大的鼓励与暗示。他心中激荡,再次深深一揖,语气愈发恳切:“殿下放心,玉琅定当竭尽全力,绝不辜负殿下期望!”
望着谢玉琅信心满满离去的身影,萧宥宁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随即被完美的平静所覆盖。
……
第一场谢玉琅获胜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京城的每个角落。各大赌坊内,押注在谢玉琅身上的人自然是欢天喜地,而看好其他候选人或是单纯想爆冷门的,则不免唉声叹气。
谢相公子才貌双全、深得帝心和长公主青睐的形象,一时间更是深入人心。
回到长公主府,夜色已深。
姜稚替萧宥宁卸下钗环,看着镜中映出的人影,终究还是没忍住,状似随意地问道:“今日季知拙提起的那桩北境旧案……可是我当年接下的那单买卖?”
萧宥宁透过铜镜看向她,眼中漾起一丝真切的笑意,带着点狡黠:“怎么?我们般若将军的英雄事迹,还不许人提了?”
姜稚知她调侃,却也配合地扬了扬下巴:“自然不是。不过……” 她神色认真了些,“当年处理那伙悍匪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现在想来,也许真的不是寻常悍匪。”
萧宥宁收敛了笑意,目光变得深邃:“是啊。北境……藏着太多我们还未看清的东西。”
两人一时沉默,各有所思。
而就在此刻,京城之外,官道之上,一匹来自北境的快马,正踏碎月色,蹄声如雷,朝着帝都的方向疾驰而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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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文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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