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谢玉琅才在文试中拔得头筹，今日京城之中，关于他的热议，便如同滚水般沸腾起来，势头比之先前更盛。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处处可闻对他的赞誉之声。
“谢公子不仅家世显赫，才学更是卓绝，文试魁首，实至名归！”
“听闻他为人谦和，品性高洁，这么多年，心里可就只装着长公主殿下一位。”
“可不是嘛！这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那些话本子里写的深情，怕也比不上谢公子万分之一。”
更有甚者，已经开始绘声绘色地编排起，谢玉琅与萧宥宁如何“情投意合”、“佳偶天成”的细节，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引得听者阵阵唏嘘与艳羡。
谢玉琅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缓行于长安街市。
秋日暖阳落在他俊朗的侧颜，镀上一层浅金。他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扫过那些投来的或钦羡、或敬畏的眼神，耳中听着隐约传来的议论，心中那股志在必得的畅快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并非轻率鲁莽之人，深知此刻远未到尘埃落定之时。然而，对萧宥宁多年来的倾慕，与如今胜利在望的曙光交织在一起，竟让他这般素来沉稳的人，也生出了几分罕见的焦灼与迫切。
他只愿这选婿之事快些，再快些，让他能名正言顺地站在她身侧，将这倾慕多年的明月，真正拥入怀中。
这市面之上愈演愈烈的言辞，除了百姓自发津津乐道，自然少不了有心人的推波助澜。
公主府隐在幕后，不着痕迹地引导着风向。而醉梦阁那头，浮月自然也收到了姜稚的请托，纤指轻拨，便让这舆论之火，烧得更旺、更烈了些。
各大赌坊之内，关于驸马人选的赌局盘口，也随之风云变幻。谢玉琅的赔率因着这“行情”看涨，已悄然发生了变化，押注于他身上的银钱滚滚而来，庄家看着账册，也不由得啧啧感叹。
而与这街头喧嚣、赌场热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皇宫大内，御书房中的一片沉凝。
皇帝此刻，正襟危坐于龙案之后，手中捏着一封，自北境快马加鞭送来的急报。
他已将信件内容反复看了两遍，此刻只是沉默着，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送信的军士早已被他挥退下去。偌大的殿内，只剩他和侍立一旁、跟随他数十年的内侍监首领韩公公。
韩公公或许是当今，最懂皇上心思的人，这份懂得，甚至超过了皇后与诸位皇子公主。
他见皇上此刻虽不言不语，但那眉宇间深敛的凝重，以及指尖在龙案上无意识敲击的细微动作，都让他心下了然。
他悄无声息地上前，将一盏刚沏好的茶轻轻放在皇帝手边，声音柔和恭敬：“皇上，先用盏茶吧。这是您素日最爱的庐山云雾，用的是今春江南新贡的顶芽，水是昨日才运到的玉泉山泉水，此刻冲泡，正是火候，口感最佳，最是沁心。”
皇帝闻言，目光从虚无处收回，抬手端起那白玉茶盏，掀盖轻啜了一口。茶汤清洌，香气高远，他微微颔首：“嗯，今年的茶，味道确实比往年更醇厚几分。”
韩公公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意，躬身道：“皇上圣明。这茶叶……说来还是前几日，二皇子殿下专门入宫孝敬您的。”
皇帝执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眼：“哦？他哪儿得来的这等好茶？”
“老奴听闻，”韩公公声音压得更低些，带着禀报秘辛的谨慎，“是谢相家的公子，前些时日从北境得来的珍品，统共也没多少，一得着就赶紧孝敬给二殿下了。二殿下孝心纯笃，自己半点没留，立刻便送进宫来，说唯有父皇才配享用此等佳茗。老奴一看，倒确实是比往年的贡茶，还要好上那么几分。二皇子，倒真真是有心了。”
皇帝又饮了一口茶，他放下茶盏，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个个……都是好心思啊。”
……
与此同时，长公主府内却是一派闲适。
后院暖阁里，萧宥宁与姜稚正对坐弈棋。
姜稚盯着棋盘上，已是岌岌可危的黑子，眉头拧成了疙瘩，最终泄气地把手中棋子往棋罐里一丢，哀叹道：“不下了不下了！这都第七盘了！萧宥宁你可饶了我吧，我哪儿下得过你！”
萧宥宁看着她那副如临大敌、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忍不住莞尔，眸中漾着细碎柔和的光：“急什么？你已然比最开始时长进太多了，落子布局已初见章法，于弈道而言，已是极有天分了。”
正说着，冷竹悄步进来，低声禀报：“殿下，消息已经顺利送进宫里了。只是……那边至今尚无任何反应。”
萧宥宁闻言，目光并未从棋盘上移开，仿佛早有所料，只平静地“嗯”了一声，随手落下一子，声音清淡：“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说话间，棋盘上白子又是一招妙手，彻底断绝了黑子的生机。
姜稚看着自己再次被屠戮的局面，心态彻底崩了，把棋罐推开，嚷嚷着：“不下了不下了！你下棋太可怕了，步步都是坑，跟你下棋简直是自虐！”
萧宥宁被她逗得轻笑出声，一边优雅地收拾着棋子，一边缓声道：“下棋之道，重在谋势而非谋子，需纵观全局，洞察先机，懂得取舍。心浮气躁，只计较一城一池之得失，便已落了下乘。”
姜稚气馁地趴在棋桌上，侧头看着萧宥宁：“道理我都懂，可做起来太难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好奇地问：“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往宫里送了什麼消息？神神秘秘的。”
萧宥宁抬眸看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卖了个关子：“过几日，你自然就知道了。”
“没意思。”姜稚嘟囔着，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剩下的棋子，“感觉你们都在忙，就我没什么能做的。”
“谁说的？”萧宥宁挑眉，“你做的已经很好了。若非你请动浮月姑娘帮忙，这市井流言，也不会如此‘恰到好处’。”
提到浮月，姜稚眼睛一亮，坐直身子：“对啊！那我得去谢谢她！请她吃顿饭怎么样？”
萧宥宁颔首：“自然是要去的，礼数不可废。”说着，她朝外吩咐了一声，很快便有侍女端上一个精致的食盒。
萧宥宁接过，递给姜稚：“我估摸着，京中各大酒楼的点心，浮月姑娘想必早已尝遍，没什么新意。这是府里小厨房，近日琢磨出的几样新巧点心，外面没有的式样和口味。你带去，聊表谢意。”
姜稚接过食盒，触手尚温，心中不由得感叹萧宥宁的细心周到，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那我这就去找浮月！”说罢，便提着食盒，步履轻快地出去了。
暖阁内重归安静。冷竹看着姜稚离去的背影，迟疑片刻，低声道：“殿下，看来今夜您出行……是不打算带着姜护卫了？”
萧宥宁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选驸马这事，她嘴上不说，心里有时难免别扭，我也是知道的。”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更何况……此事最终结果如何，连我亦无十分把握。总是希望……若事到最后，不遂人愿，她……不会怪我才好。”
……
姜稚提着那食盒，熟门熟路地进了醉梦阁，径直去寻浮月。
浮月正在自己的房内，对镜描眉。听闻通报，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喜色，随即又被惯常的慵懒妩媚所覆盖。
她起身相迎，见到姜稚手中的食盒，柳眉微挑。
“般若将军大驾光临，还带了礼物？这可真是稀罕。”浮月笑着接过食盒，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姜稚的手背。
姜稚浑不在意，大大咧咧地说：“萧宥宁让我带来谢谢你的，说是府里新做的点心，外面吃不着。你尝尝看。”
浮月打开食盒，只见里面几样点心做得极其精巧，形如花瓣，色若琥珀，香气清雅，一看便知是花了十足心思的。
她拈起一块，细细端详，红唇微勾，语气意味不明：“长公主殿下……可真是有心了。”她抬眸，眼波流转，深深看向姜稚，“其实，我无非是在帮般若将军你罢了。”
姜稚却没听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只当是朋友间的客气：“不管帮谁，都是要好好谢过的！走，今天我下血本，请你到京城最贵的地方大吃一顿，好好谢谢你！”
浮月看着她那副认真的傻气模样，心底那点因萧宥宁而起的微妙酸涩，竟被冲散了不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她以手托腮，身子微微前倾，凤眼微眯，风情万种地睨着姜稚，故意逗她：“最贵的地方？般若将军可知，这京中最贵的所在，就是我这醉梦阁了。你是打算在我的地方，请我吃饭喽？”
姜稚闻言一愣，随即眨了眨眼，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啊？这……那要不……还是你请我吃吧？”
浮月见她这般，笑得花枝乱颤，伸出纤指，虚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嗔道：“想得美！认识这么久，我还是头一回有这待遇，让你请我吃顿饭，你今天可别想赖掉！”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不过嘛，醉梦阁确实吃腻了。我知道一家新开的江南菜馆，藏在城南杏花巷深处，环境清雅，厨子是从杭州请来的，做的蟹粉狮子头和莼菜羹，堪称一绝，我们去那儿如何？”
说着，浮月便自然地伸出手，想去拉姜稚的手腕。
恰在此时，姜稚正好起身去开门，嘴里说着：“那还等什么，走吧！”自然而然地避开了她的触碰。
浮月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指尖微凉，心中划过一丝淡淡的失落。但转念一想，今日能得她相请，已是难得，那点不快，便又被即将共进晚餐的期待所取代，脸上重新漾开明媚的笑意。
两人并未在醉梦阁久留，浮月稍作打扮，掩去几分风尘媚意，添了几分清雅，便与姜稚一同出了门去。
那家名为“枕水居”的菜馆果然僻静，一楼仅有几个用竹帘隔开的雅座。她们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可见一小片竹林，景致颇佳。
浮月名气太大，纵然换了常服，一路行来，仍有不少，认出她的贵人上前打招呼，她都只含笑点头，并不多言。
刚坐下没多久，菜馆的老板便亲自过来，态度恭敬：“浮月姑娘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我们东家说了，姑娘今日这桌，一律五折，再送上我们窖藏十年的女儿红一坛，聊表心意，望姑娘尽兴。”
姜稚瞪大了眼睛，等老板走后，才压低声音对浮月道：“我的天，这就有人替我省了一半的钱？你这面子可真值钱！”
这话音刚落，又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快步进来，对着浮月恭敬行礼：“浮月姑娘安好。小的是户部陈大人家三公子身边的。我家公子知道姑娘在此会友，不敢前来打扰，特命小的前来，为姑娘这桌会账。公子说，万望姑娘莫要推辞，以免扫了雅兴。”说罢，放下又一坛看起来更精致的酒，便躬身退下了。
姜稚看着那两坛酒，以及显然已经被人买单的账单，摊了摊手，一脸无辜地看着浮月：“这可真不怪我不买单了啊！这想花都花不出去！”
浮月掩唇轻笑，眼波横了她一眼：“那我不管，反正你还欠我一顿饭。这顿，可不能算数。”
姜稚故意皱起脸，耍起无赖：“不不不，你要讲点道理。我态度是绝对诚恳的，钱包也是准备好了的，但我是无辜的呀！要不这样，我先把饭钱，给那位陈公子送去，他再还给我，这样流程走一遍，就算我请过了，如何？”
浮月被她这歪理气得笑骂一声：“你想得美！”说罢，执起酒壶，斟满一杯，趁姜稚不备，便笑着凑到她唇边，作势要灌她，“先罚你一杯，净会胡说！”
姜稚一边笑着躲闪，一边就着她的手饮了半杯，酒液沾湿了她的唇角，在灯下闪着莹润的光。两人笑闹作一团。
而就在这“枕水居”对面的街角，一辆看似普通的青幔马车，缓缓驶过。
车帘被一只纤白如玉的手，轻轻掀开一角，萧宥宁沉静的目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窗内那笑闹的两人身上。
她看着浮月亲昵地给姜稚灌酒，看着姜稚并无抗拒、反而带着笑意的侧脸……
她的目光在那一幕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如同被烫到一般，指尖微颤，缓缓放下了车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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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杏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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