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入深冬,庭前的积雪化了又覆,覆了又化,不知不觉,姜稚离开京城,已一月有余。
公主府依旧运转如常。萧宥宁的生活也依旧忙碌,批阅文书,接见属臣,处理着皇庄田亩、名下产业诸多事宜等等等等,日程被填得满满当当。
她坐在暖阁的窗下,手边是冷竹刚换上的新茶,热气带着龙井的豆粟清香,袅袅升起。
窗外,几枝耐寒的红梅正凌寒绽放,为素净的冬日庭院点缀上一抹浓烈艳色。一切都恰到好处,安宁,甚至称得上美好。
可这些时日,萧宥宁却总是难免会无端顿住,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怔怔出神。
案头的文书堆积着,她却总觉得,这满室的静谧里,少了点儿什么。
萧宥宁放下紫毫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
她忽然开始反思,在没有遇到姜稚之前的漫长岁月里,自己难道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同样忙碌,同样在各方势力间周旋,同样守着这偌大却空旷的府邸。为何那时不曾觉得如此……空落?
冷竹进来更换熏笼里的银炭时,抬眼便看见自家殿下又望着窗外出神,侧影在暖融的光线里,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她近来常能看见萧宥宁这般模样,有时是对着棋盘,有时是望着小厨房的方向,更多时候,便是这样毫无征兆地停下手中事务,陷入一片安静的思绪里。
冷竹心下明了,能让殿下如此神思不属的,除了那位远在北境途中的姜护卫,再无他人了。
这几日,倒是浮月,时常来公主府探望,时不时的,带来的江湖上,关于姜稚的只言片语。
“殿下放心,姜姐姐一行已过漳河,路途还算顺遂。”浮月执起茶壶,姿态优雅地为萧宥宁斟茶,语气带着她特有的慵懒,“前两日听说在洛水镇遇上了一小股不开眼的流匪,想打他们几个的主意。不过嘛……”她红唇微勾,眼波流转,“这不是撞枪口上了嘛。姜姐姐一个人,双刀都没出鞘,就把那群乌合之众吓破了胆,自己滚下山坡去了。”
萧宥宁静静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在听到“流匪”二字时,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浮月知她心事,也不点破,只说:一切顺利,不必忧心。
这日,三皇子萧允明倒是终于得了空闲,跑来公主府看望萧宥宁。
之前选婿风波闹得沸沸扬扬时,皇帝皇后都以他“年纪尚小,无须参与”为由,将他拘在宫中读书。
他为此很是不满,觉得皇姐如此大事,自己怎可错过?不免对着萧宥宁抱怨了许久。倒是萧宥宁,只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这等事情,你不参与也好。”
如今风波平息,回头再看那满地狼藉,三皇子才恍然明白,皇姐为何让他躲此事躲的远一些。
冷竹为三皇子备好了他爱吃的芙蓉糕和杏仁茶,便静立在一旁伺候。
萧允明拈起一块糕点,满足地咬了一口,叹道:“要说,还是皇姐这里最自在!”
萧宥宁看着他尚且稚嫩,却已初现清俊轮廓的脸庞,眼中带上了一丝真切的笑意:“知道你要来,早就让小厨房备下了你爱吃的,快多吃些。在宫里,想必也拘束着。”
“何止是拘束!”萧允明咽下点心,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皇姐你是不知道,前朝热闹也就算了,如今后宫,母后也在闹呢!”
萧宥宁端起茶杯,垂下眼帘,轻轻拨弄着浮叶,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语气平淡地应了一声:“哦?”
萧允明不疑有他,立刻打开了话匣子:“真的!母后既偏心大哥,又不想二哥吃亏,整日里烦恼不说,还弄得父皇也很不开心,前几日父皇去母后宫中用膳,气氛僵得,我都没吃饱。”
他说着,又灌了一口杏仁茶,像是要冲掉那份不愉快的回忆,随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置身事外的小庆幸,说道,“我忽然觉得,我这个不受宠的皇子,这个时候倒成好事儿了,起码清静。”
萧宥宁放下茶杯,目光沉静地看向他:“清静是好事,但也不能一味躲清静。允明,你现在要多观察,多学习,尤其是要去观察朝堂现状,也要反思,如果……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是你在坐,面对如今这般局面,你会如何?”
萧允明闻言,立刻正了正神色,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挺直腰板,自信作答:“皇姐,此事其实说来也简单。是非对错,总该有个公断。大哥二哥结党营私,互相倾轧,致使朝纲不稳,边事堪忧,自然是该罚的罚,该约束的约束。为君者,当以社稷为重,任人唯贤,而非唯亲。平衡之道固然重要,但若失了公允底线,便是纵容祸患,非明君所为。”
他顿了顿,见萧宥宁没有打断,又瞥了一眼旁边的冷竹,见这里没有外人,便壮着胆子,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其实……这事儿闹得如此复杂难解,父皇是很有过错的。若非父皇早年一味纵容,后又多疑摇摆,何以会让两位兄长势力坐大,又何以会让谢相之流心存妄念?这才造成了如今内外交困,徒耗国力的局面。”
萧宥宁听完,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但很快便被她掩去。她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却带着警醒:“道理都对,说得也很好。但要记住,有时候,人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往往想的就多了,身不由己的也就多了,真话能听见的,也就少了。你如今所有的反思,此刻的初心,切记,都不要忘记才好。”
萧允明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想起一事,说道:“对了皇姐,父皇前几日考校我功课,倒是问起我对北境军务的看法。”
“哦?你怎么说的?”萧宥宁示意他继续。
萧允明便将自己对北境布防、粮草补给、与西夜对峙策略的一些想法说了出来,虽略显稚嫩,但条理清晰,甚至有些见解颇为独到。
萧宥宁听着,唇角笑意加深:“很好。假如你有机会去北境真的亲自看一看,我倒觉得,你在军事上,也很有天分。”
萧允明闻言却垮下了肩膀,苦笑道:“我也好想去亲眼见识一番啊!可我那番话跟父皇说完,他倒没说什么,只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个只会死读书、纸上谈兵的呆子。”
萧宥宁被他这模样逗得轻笑出声,萧允明见她笑,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方才谈论朝政的些许沉重气氛一扫而空。
笑过之后,萧允明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像是忽然发现少了什么,随口问道:“皇姐,怎么不见上次那个……有点没规矩,但挺有趣的侍卫?就是总跟在你身边那个。”
萧宥宁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股熟悉的空茫感再次悄然弥漫开来。
她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指尖感受到一丝寒意,面上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声音平缓,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宽慰自己:
“她啊……办差去了。”
顿了顿,又轻声补充了一句,仿佛一句无意识的呢喃,带着不易察觉的期盼。
“快回来了……就快回来了。”
萧允明又坐了一会儿,将桌上的点心扫荡一空,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起身告辞。
萧宥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唇边那抹因弟弟到来而漾起的浅淡笑意,也渐渐敛去。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在熏笼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冷竹上前,轻声询问:“殿下,今日晚膳,您想用些什么?小厨房说新得了一些新鲜的冬笋。”
萧宥宁望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细雪,怔怔出神,直到冷竹又问了一遍,她才恍然回神。
原来一天,又这么过去了。
她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府中膳食再精致,一个人用,也总觉得少了些滋味。萧宥宁忽然很想出去透透气。
“不必准备了,”萧宥宁站起身,“去醉梦阁吧。”
近来她偶尔也会去醉梦阁坐坐,换上男装,与浮月随意聊些江湖趣闻、京城琐事,或是沉默对饮。似乎这样,时间流逝的速度,会稍稍快上一些,那萦绕心头的空茫感,也会被暂时驱散。
马车辗过积雪的街道,停在醉梦阁的后门。萧宥宁已是熟客,被侍女熟练地引上楼,直达浮月专属的雅间。
然而,还未推门,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夹杂着浮月气急败坏的嗔骂和拓跋弘晔不满的嚷嚷。
萧宥宁微微蹙眉,推门而入。
只见房间内,浮月正挽着袖子,毫无平日优雅风情,手里正举着一个鸡毛掸子,追着拓跋弘晔,作势要打。
拓跋弘晔则仗着身手灵活,在桌椅间窜来跳去,嘴里不住讨饶,脸上却带着不服气的神色。
“你们这是做什么?”萧宥宁见状,忙先把二人劝下。
拓跋弘晔一见萧宥宁,如同见了救星,立刻窜到她身边,指着浮月抢先告状:“你来得正好!快评评理!我说我夜里闷得慌,就想出去溜达溜达,透透气,保证一会儿就回来!她死活不让!我这都被关在屋子里一个多月了,再关下去,我都要被关成大傻子了!”
浮月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狠狠瞪了拓跋弘晔一眼,恢复了部分平日的气度,但语气依旧带着火气:“你本来就是个大傻子!你那是出去溜达吗?你现在自己什么身份什么情况,你心里没点儿数啊?万一碰上个眼尖的认识你,你说人家是该报官啊,还是该去庙里烧香以为见了鬼啊?”
拓跋弘晔自知理亏,气势矮了半截,嘟囔道:“早知道这么憋屈,我当时还不如跟着姜稚一起去北境呢,好歹天高地阔……”
浮月闻言,立刻挤兑他:“你去北境?那你去了北境,你是帮姜稚砍谢玉琅,还是帮谢玉琅挡姜稚的刀啊?”
这话戳中了拓跋弘晔的痛处,他像是被戳破的皮球,顿时泄了气,蔫头耷脑地走到桌边坐下,闷声道:“哎……别提了。谢玉琅当年救了我,我答应的十年护卫,虽然年限未到,但这次在天牢,我也算是赔了一条命给他,两清了。”
他说完,偷偷抬眼瞥了一下浮月,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委屈,“更何况……姜稚还是你罩着的人,我哪敢跟她动手……”
浮月听他这么说,脸色才稍霁,哼了一声,算是放过了他。她走到妆镜前,仔细整理方才弄乱的仪容,重新描了描眉,抿了抿口脂,瞬间又变回了那个风情万种、颠倒众生的醉梦阁头牌。
她转过身,对着萧宥宁嫣然一笑,仿佛刚才那个追着人打的不是她一般:“你来得正好,今天我正好让他们做了新学的江南菜,清淡鲜甜,你定会喜欢。”她边说边走到桌边,执起玉壶为萧宥宁斟茶。
动作间,她的目光扫过桌面,像是才想起什么,从一叠花笺下,抽出一封密封好的小筒,递给萧宥宁,语气随意:“哦,对了,这个是北境那边刚送回来的,关于姜稚的最新消息,我还没来得及看,正好你来了,你先看吧。”
萧宥宁的心跳几不可察地漏了一拍。她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伸手接过,指尖平稳地挑开火漆。
浮月已转身走向梳妆台,似乎想再去补一下刚才弄花的口脂,拓跋弘晔也百无聊赖地研究着桌上的点心。
雅间内一时只剩下纸张展开的轻微窸窣声。
“啪嗒——”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骤然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浮月闻声回头,只见萧宥宁依旧保持着看信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血色却在看完信的内容后,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而她脚边的地上,那只刚被她斟满的白玉茶碗,已被无意碰倒,摔得粉碎。
浮月心头猛地一沉,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冻结。
哎呀!明天要上班啦![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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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各方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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