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风带来的不止是凛冽,还有来自北境日益复杂的战局报告。
皇帝捏着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奏报上言,西夜游骑近日愈发猖獗,不仅劫掠边境数个村镇,粮草、牲畜损失惨重,更有一支精锐小队绕过前线哨卡,深入境内五十里,焚毁了一处储备军械的坞堡,守军百余人尽数殉国,无一生还。
“猖狂!实在是猖狂!”皇帝将奏报狠狠摔在龙案上,胸膛起伏。他并非不知西夜趁萧梁内斗而蠢蠢欲动,却未料到其势头如此之凶,行动如此之快。
底下侍立的两位皇子,神色各异。
大皇子萧璟宏率先出列,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急于表现的焦躁:“父皇!西夜蛮夷,欺人太甚!儿臣恳请父皇下旨,调集京畿、陇右精锐,由儿臣亲自挂帅,北上迎敌!必叫那西夜小儿知道我天朝兵锋之利!”他慷慨激昂,仿佛胜利轻而易举,唾手可得。
二皇子萧彻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撇过一丝讥诮,随即躬身,语气显得沉稳持重:“父皇,大哥报国心切,儿臣感同身受。然,国库近年虽略有盈余,却支撑不起一场大战。且北境苦寒,冬日用兵乃兵家大忌。依儿臣之见,不若先遣能言善辩之使臣,携重礼前往西夜王庭,陈说利害,加以安抚,同时责令北境各军严守关隘,以静制动。待来年春暖,再图后计。”他言语滴水不漏,看似老成谋国,却隐隐暗示,大皇子此时主战,乃是劳民伤财、不顾大局之举。
“安抚?西夜人狼子野心,岂是些许财帛能打发的?二弟此言,未免太过畏首畏尾,长他人志气!”萧璟宏立刻反唇相讥。
“大哥!岂不闻‘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岂能因一时意气,妄动干戈,致黎民于水火?”萧彻寸步不让。
御座之上,皇帝看着底下两个儿子,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一股邪火直冲顶门。他猛地抓起手边的镇纸,重重一拍!
“够了!”
龙吟般的怒喝在殿中回荡,吓得两位皇子浑身一颤,立刻噤声跪伏在地。
“朕叫你们来是议策,不是听你们在这里争权夺利,互相攀咬!滚!都给朕滚下去!”皇帝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萧璟宏与萧彻不敢再多言,退出了御书房。
殿内重归死寂,只余皇帝粗重的喘息声。他疲惫地靠进冰冷的龙椅,揉着阵阵发痛的眉心。北境不稳,犹如悬在头顶的利剑,若处理不当,外患引发内乱,动摇的将是萧梁的根基。眼下,急需一个能稳定局势、统筹全局之人前去坐镇,整饬军务,抵御外侮。
可派谁去?
朝中大将,或与两位皇子牵连过深,或镇守其他要地不可轻动。谢相一倒,其留下的权力真空和北境旧部的人心惶惶,更是棘手难题。
他目光沉沉,扫过龙案上另一份奏折,那是翰林院近日呈上的一份关于边境互市与防务的策论,引经据典,数据详实,见解深刻,署名——季知拙。
此人……出身将门,却走文官之路,在之前的选婿文试中,对北境情形似乎也颇为了解,更难得的是,他看似中立,并未明显投入哪位皇子门下。
“传季知拙。”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季知拙便应召而至。他身着青色官袍,步履沉稳,恭敬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季卿,”皇帝并未绕弯子,直接将军报推到他面前,声音低沉,“北境军情,你可知晓?”
季知拙快速浏览一遍,眉头微蹙,但神色依旧冷静:“回陛下,臣已听闻。西夜此番,来势汹汹,并非寻常滋事。”
“你父在北境军中,你此前对边事亦有见解。依你看,如今北境屡屡受制,症结究竟何在?”皇帝目光紧紧盯着他。
季知拙略一沉吟,似乎在斟酌词句,随即抬头:“陛下,北境儿郎,从不乏热血与勇武,我朝军械粮草,亦非落后于人。然,恕臣直言,如今北境诸军,号令难通,各自为战,甚至……相互掣肘之事,屡见不鲜。”
“哦?”皇帝挑眉,“说下去。”
“其根源,”季知拙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往往不在边境战场,而在朝堂之上。军中派系林立,各方势力掺杂,指令出自多门,将士无所适从。有人欲战以立功,有人欲守以保身,更有甚者,或存养寇自重之心……如此情状,纵有十万精兵,亦如一盘散沙,如何能抵挡西夜虎狼之师?”他点到即止,并未深言具体是哪方势力,但皇帝久居深宫,岂会不明?大皇子、二皇子,乃至之前谢相的影子,都在其中。
皇帝眸光微动,身体微微前倾:“以你之见,当如何解决?莫非真要如老大所言,大举兴兵?”
“非也。”季知拙摇头,“眼下局势,尚未到全面开战之时。当务之急,并非增兵,而在整合。”
“如何整合?”
“臣以为,”季知拙深吸一口气,说出了关键,“唯有派遣一位身份足够尊贵,能令各方势力信服,且确有统筹之才、决断之能之人,亲赴北境,授予全权,统一号令,方能整合力量,厘清权责,一致对外。”
此人选,几乎呼之欲出。
皇帝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便是萧宥宁。
她聪慧果决,身份超然,在军中亦有根基,更在之前纷乱中展现出过人的手腕与冷静,确是最佳人选,甚至可能是唯一的人选。
可……她一女子,此刻已是无上尊贵。要是再让她执掌北境兵权,立下不世之功,携大胜之威归来……届时,自己这个皇帝,还能压住她吗?
皇帝若有所思,一时难以决断。
季知拙岂能不懂皇帝的多疑与犹豫。
他心念一转,再次开口,语气恳切,带着一种将门子弟特有的热血与赤诚:“陛下,臣虽不才,身无寸功,然身为将门之后,血脉中流淌的亦是报国热血。如今家父年迈,仍坚守北境,臣每思及此,寝食难安!臣愿在此立下军令状,请缨随行北上,为陛下分忧,为父亲助力!无论陛下作何决断,委任何人,臣必竭尽所能,誓死效忠,北境不定,边患不除,臣——绝不还朝!”
他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将自己全然摆在“忠君报国、为父分忧”的纯粹位置上,一片赤诚,令人动容。
皇帝听着,看着他年轻而坚定的面容,心中那份属于帝王的虚荣与掌控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看,如此青年才俊,不结党,不营私,甘愿为他的江山、他的意志赴汤蹈火,这难道不是他治国有方、皇权魅力的体现吗?
这证明他依旧是那个能令天下英才归心的明君!
再对比他那两个只知争权夺利、盼着他早死好继承皇位的儿子……皇帝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腻烦与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长长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语气复杂:“爱卿一片忠心,壮志可嘉,朕心甚慰。你……先退下吧。容朕再思量思量。”
“臣,告退。”季知拙不再多言,恭敬行礼,缓步退出了御书房,姿态始终恭敬从容。
殿内重归寂静,皇帝独自陷入沉思。
这次看来,是必须派萧宥宁去的,此局非她不可破。但绝不能让她独揽功劳,权势进一步膨胀……如何才能既用其力,又加以制衡?
正思虑间,韩公公悄步而入,手中端着一碟热气腾腾、样式却颇为朴素的点心,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陛下,操劳半晌,用些点心垫垫吧。这是三皇子殿下身边新来的江南厨子,按南边法子做的桂花定胜糕,殿下尝着觉得清爽可口,紧着就让老奴送来,请陛下也尝尝鲜。”
皇帝抬眸,看了一眼那碟点心,色泽温润,并无过多雕饰,与宫中惯有的奢华精致截然不同,倒让他因权谋算计而疲惫的心神稍稍一缓。
他随手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甜糯适中,带着淡淡的桂花香,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允明这孩子……”皇帝咽下糕点,语气听不出喜怒,“文韬武略,比起他两个哥哥,确是平平,性子也软和了些……倒是一直有这份孝心,难得。”
韩公公躬身,声音柔和:“小殿下向来是最念着陛下的。而且这个糕点的名字寓意也好,定胜糕,吃了一定胜。”
“最念着朕……定胜……”皇帝喃喃重复着,目光落在那些点心上。萧允明身份足够尊贵,是嫡出的皇子,足以代表皇家威仪;他性情温和,甚至可说懦弱,毫无根基,易于掌控;让他随行,既全了“皇子督军”的体面,分了萧宥宁的权柄与功劳,又能将此行最终的决定权,依旧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简直是一举数得!
皇帝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心中有了决断:“拟旨。”
……
与此同时,长公主府,暖阁。
浮月坐在萧宥宁身后不远处的绣墩上,纤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艳丽的面容上此刻尽是急切。
“我派去落鹰涧的人,三批,轮流搜寻了将近一月,几乎将那段涧底每一寸石头都翻遍了。”浮月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没有找到任何……完整的尸体,甚至连稍大些的残肢骸骨都无。虽然,涧水湍急,或许冲走了,但……若是真的出了事,断然不会这么干净,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她抬起眼,看向萧宥宁的背影,一字一句道:“我推断,姜稚和谢玉琅,很可能都还活着!”
萧宥宁还尚未开口,门外便传来了冷竹清晰而平稳的通报声:
“殿下,宫中有旨意到。”
萧宥宁转身,对浮月微微颔首:“先去接旨。”
众人移至前厅,香案早已备好。宣旨太监手持明黄卷轴,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厅堂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北境不宁,西夜猖獗,屡犯边陲,戕害黎庶,朕心甚忧,寝食难安。为国祚永固,边患弭平,特命长公主萧宥宁,为北境巡阅使,总揽边务,协调各方;皇三子萧允明,为北境宣慰使,随行督军,体察民情。望尔等同心,整饬武备,安抚百姓,平定边患,扬我国威。朕,期待尔等凯旋!钦此——!”
“儿臣接旨。”萧宥宁应道,礼仪周全。
冷竹上前,引着宣旨太监下去用茶领赏。浮月立刻走到萧宥宁身边,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你也要去北境?这圣旨……”
话音未落,府门处再次传来动静,只见季知拙走了进来。他快步上前,对着萧宥宁再度躬身行礼,声音清朗:
“殿下,臣亦接到陛下旨意,授北境行军司马,将随殿下与三皇子一同前往北境,参赞军务,协理边事。”
萧宥宁抬手虚扶:“季大人请起。”
季知拙起身,目光与萧宥宁有短暂而深刻的交汇,他唇角微动,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近前的萧宥宁和浮月听清:“殿下,一切顺利。”
浮月看着这一幕,心中疑窦丛生,目光在萧宥宁与季知拙之间逡巡。萧宥宁这才对浮月淡然一笑。
“我认同你的推论。”萧宥宁缓步走回暖阁,声音平静,“韩啸后续派出的几批精锐,搜寻回报的结果,与你所言大致相同。落鹰涧下,很干净……我本就想着,需借北境军情亲往一探。但又想,既然要去,”她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自然要顺便……彻底解决一下与西夜多年来的纷争,也好好整顿一番那边乌烟瘴气的局面。顺便,也让我那幼弟,出去历练历练,见见真正的边疆风沙。”
浮月闻言,心中顿时了然。随即却又蹙起秀眉,压低了声音:“还有一事,我动用了听风楼埋在西夜王庭深处的一条暗线,查到些零星线索,拼凑起来,让我心下很是不安。”
“何事?”
“拓跋家当年满门祸事,背后……恐怕不止是西夜王庭内部的问题。”浮月语气沉凝,“我没有证据,可我总觉得背后,也许隐隐指向了……谢相。似乎他与西夜某些权贵,早有勾结,拓跋家的兵权和影响力,碍了他们的路。”
萧宥宁眸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真心佩服:“谢伯衡……看来也真的,是个人物。”
浮月补充道,“此事尚无定论,我也就还未告诉拓跋那小子,他性子倔,怕他知道了,不管不顾的就去报仇。”浮月想了想,“不过此次,我和拓跋也与你同去北境。”
萧宥宁微微颔首,表示明白。她转向窗外,目光仿佛直望向北方,声音平静:
“看来,我们这次北境之行,还真是……有的忙了。”
长安篇,暂时告一段落了。
下一章开始正式进入北境部分啦![撒花]
我本来计划的是每一个部分都25章,结果现在看来…我这个强迫症真的…有点儿难过…[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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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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