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木拉提吊唁的人除了亲属大多都是他的一些酒肉朋友,每天在旭日将升或夕阳将落之时前来吊唁木拉提的人骑马而来,你需要唱着挽歌接待他们。
温柔的暮色里晚霞充盈在天边,万物安宁,只有渐渐清晰的马蹄声离你越来越近,马背上他穿着深黑色的厚长袍,腰间用棕色皮带系着,晚风轻轻吹动起他身后的一缕头发。
他站在你身前,叫了声嫂子,从袍子深深的口袋里取出一个金灿灿的手镯,用手掌抚摸掉它残留的寒意,把带着温热的镯子交给你。
“塞义德让我交给你的,他说是我哥生前托他买给你的,买镯子的钱是他们几个朋友帮忙凑齐的。”
他目光深深地望着你,那样深沉的眼神望得令你心碎,你巴不得不要这个镯子,痛恨金手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你眼前。
你曾有几次将镯子抛弃到草地上,要么被村子里其他的人捡回,要么被苏力坦捡回。他跪坐在桌案前,手上抚摸那把镯子许久,又将它交给你。
他说,“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木拉提给你买了个金镯子,不要再扔了。”
他的语气严肃,仿佛能猜到你的心思,摆正头上的毡帽后又跟你说,“你可以改嫁,但孩子必须留下。”
他抛出这句话,把旁边的娜迪拉拽进自己怀里,嘴唇轻轻蹭了下她的额头,“喜不喜欢爷爷?”
“喜欢…”
木拉提刚刚去世的一年里日子过得及其平静,你“懂事”地没有跟苏力坦和你的父母提木拉提答应你离婚的事,巴太和以前一样去了布尔津马场,你们一年只能见到寥寥几次面。
灵柩安葬后的一周年,家里的男人们重修了木拉提的坟墓,一些亲属前来参加周年祭活动,木拉提没有马匹,你不需要对他的乘骑哭丧告别,致哀一年的旗子被拿掉,你看着折断的旗杆,心里的重石才肯落下来,为木拉提守寡一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足够弥补他托朋友给你买的镯子。
将头上的白巾取下交给主持祭祀的老年人,你换上黑色头巾戴上,由家里的女性长辈领着你一起回到屋子里,你怀里抱着娜迪拉,下巴轻轻放在她的肩前。
女性长辈们安慰你还有娜迪拉要养,日子还要过下去,不要一直沉浸在悲伤中,顺便从桌案上拿了个零嘴给娜迪拉吃。
对于她们象征性的安慰你只点点头没有说话,抱着娜迪拉倚在墙边胡思乱想着,想梦里的木拉提,他满脸的冰霜,脸上毫无生气,死人一般地走近你,你下意识地去逃,他在你身后紧追不舍。
屋门再次被打开时进来一个短发的汉族女孩,戴着眼镜,身上穿着棕色厚毛衫,里面搭件针织衫,你对她感到好奇,两只眼睛一直粘在她身上。银白框眼镜朝向你这边时,你透过那层眼镜玻璃与她对视几眼,礼貌笑了笑。
她是个很可爱的汉族姑娘,她的眼睛很好看,这是你对她的第一印象。
她拿着笔记本和一只笔局促站在地面,直到家里的女性长辈叫她坐下她才坐在沙发上,郑重地跟你们说木拉提欠她家的小卖部两千多块钱。
屋子里她在一群哈萨克族的传统长裙中很脱颖,像北疆的一片花葵中生长出的唯一一朵洁白的雏菊,生得那样可爱,讨人喜欢,永远纯洁天真。
你把娜迪拉抱起放到地毯上,从墙边起来,绕过几个女性长辈走到她跟前,她向你笑了笑,把笔记本递到你面前,你简单翻了几页没再细看。
“我给你念念。”说着她把笔记本翻到她眼前念起来,什么时候赊了多少钱,上面记得清清楚楚。
你在衣袖下摸到木拉提给的金手镯,将它摘下来递到她眼前,你问,“这个可以抵债么?”
她露出惊喜的神色,“哇!”
李文秀拿着金镯子回去,正和张凤侠炫耀自己很有用呢,奶奶也凑近镯子仔细地看,问道,“秀儿啊,你哪弄来的。”
“木拉提家的嘛。”
这时你和巴太牵着一匹骆驼来到小卖部门外,几人面面相觑,即便你还没开口说话,张凤侠就懂了。
她拿走李文秀手里的金镯子,来到你身前,“我女儿不懂事,我把镯子还给你们嘛。”
你抱歉道,“家里长辈不让我用这镯子抵债,我牵了个骆驼给你。”
屋里的李文秀也跑出来,裹紧身上的厚毛衫,用胳膊肘怼了下张凤侠,“骆驼诶!”她笑嘻嘻地望向你,“骆驼是不是比两千块钱贵!”
你点头,“是呢,我爸爸让我先借给你们抵木拉提欠的两千块钱,等到时候有钱了再还给你们钱。”
李文秀轻轻拉了拉张凤侠的衣袖,小声叫她,“妈!我想要。”
张凤侠撇开衣袖上李文秀的手,跟你说,“行,那这骆驼就先拿着抵债了,我们先养着嘛。”
“嗯。”
你和巴太送了骆驼,拿回镯子,你将它重新戴到手腕,继续隐藏在你的衣袖下。你们走在路上,仰头看了眼月亮,今晚的月亮是弯弯的小月牙,高高悬在夜空。
你不再仰望月亮,侧头望向伴在你身侧的巴太,他和你一样也刚刚从月亮上移走目光,下意识地侧头看向你,与你目光对视后又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地面。
你心中欢喜雀跃,因为今天你听苏力坦说,他有意让你嫁给巴太,你将这个事告诉巴太,观察他的神色,却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
你心中起伏的情绪在月亮面前显得月亮那样平静,你不知道巴太心里是怎么想的,此时的他和天上的月亮一样平静。
和那天晚上你们一起坐在屋外看星星的时候一样,他说他会说清楚的,找爸爸说清楚。
你抿了抿唇,低头看着地面,耳边充斥着他的皮靴踩在土地上的声音,沉稳,有力,你听着有节律的脚步声,一步又一步,偶尔他发出一声叹息,你向他望过去,见他仰头看着月亮。
他说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好看啊。
你仰头看了眼就不再去看,觉得也没什么,你还是更喜欢圆圆的月亮。
“不喜欢吗?”他问你。
“嗯?”
“你不喜欢今晚的月亮吗?尖尖的小月牙。”
你摇头,“不喜欢,我喜欢圆的。”
“哦…”他笑了笑,沉默的没再继续说话。
第二天你和巴太坐在沙发上紧紧挨着彼此,听着家里长辈对你们两人结婚的事的商讨,直到巴太那句不同意让你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羞耻感,你不得不逃到厨房。
后来你带娜迪拉出了门,却不知道要去哪,只是漫无目的地让她和你一起走呀走呀,走了很远的路。
不知不觉走到张凤侠的小卖部,你说,“买根棒棒糖。”
柜台后面李文秀正在笔记本上专注地写着什么,听到你的声音后仰头看了你一眼,露出笑容。她放下笔,把装棒棒糖的塑料盒放在柜台上让你挑选。
“可以赊账吗,我没有钱,带孩子出来走很久了,不给她买零嘴我倒不好意思了。”
“当然可以呀。”
你拿了根苹果味的棒棒糖,李文秀从抽屉里取出账本翻开最新的一页记账。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好记账…”
你心里对巴太记仇着呢,这种付钱的事以后就让他来做,你回复,“就写巴太吧。”
“哦…”李文秀点点头,拿笔在笔记本上记下账,你把糖袋拆开把里面的糖给了娜迪拉,看了眼柜台上李文秀的笔记本,满满的汉字,你一个字也不认识。
你问她,“你在写什么呀?”
她说,“我在写日记。”
“写日记?”
“嗯,把每天发生的事都写下来。”她转着笔,低头看娜迪拉嗦糖的样子可爱极了,肉嘟嘟白嫩嫩的小脸真忍不住想要去摸一摸。
她随手从柜台取了几块糖果塞到娜迪拉手里,“拿好了呀。”
你摸了摸娜迪拉的头发,“娜迪拉,说谢谢哦。”
“谢谢哦。”娜迪拉的声音软软糯糯的,朝柜台后的李文秀笑了笑。
李文秀看得心都快化了,她从柜台后走出来,蹲在娜迪拉身前,伸手揉了揉她两张可爱的脸,肉乎乎的,还很有弹性,真让人爱不释手。
她有听说过苏力坦家的儿媳妇闹离婚还要带走孩子,今天见到娜迪拉后她明白了,这么可爱的孩子谁不想要带在自己身边嘛。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你收拾好转场带的行李,巴太帮你把行李搬到骆驼上,用绳子系好。
快要出发时,小卖部的张凤侠一家三个人站在你们面前,齐齐像你们露出礼貌而略有尴尬的微笑。
苏力坦看过村主任的信后点头答应,同意带她们一起去夏牧场,经过仙女湾,并让巴太为她们再挑选一匹马。
“你背上背得什么呀?”李文秀看你背得木篓,好奇里面是什么。
你癫了颠身后的木篓,里面的小羊露出头,“是昨晚早产的小羊,还不能走路呢。”
她点点头,靠近木篓摸了摸小羊羔,“好可爱。”
你坐上一匹黑色的马跟上队伍,起初娜迪拉和你共乘同一匹马,后来小孩儿被巴太抱过去,不一会儿出现在张凤侠的马上,走了段路后又坐到苏力坦的马上。
李文秀在你前面停下马,似乎就在等着你呢。
“我好笨呀,怎么都骑不好,屁股好痛…”
“你骑得很好呀。”恰巧巴太经过你们,你叫住他,“巴太,借下你的雨衣…”
巴太直接把马背上的雨衣扔给你,还好被你稳稳接住,不然就要砸你脸上了。
你把雨衣扔给李文秀,“呐,把这个垫上嘛。”
“嗯!”
巴太看着他的雨衣经过你的手又转到李文秀那里,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开春的草原还有些寒冷,河边的风更是凛冽如刀,你抱着娜迪拉和张凤侠坐在草地上,李文秀捂着她两个被冻得红扑扑的脸蛋走过来,“你们不冷嘛?”
你捂热娜迪拉的小脸后,又搓暖双手帮李文秀捂脸蛋,她也搓了搓手给你捂。
“你脸上怎么比我还要冻呀?”
“习惯了嘛。”
旁边系马缰的巴太听到你们的对话,眉头不由皱紧。
正午时队伍停下,大家一起搭好毡房,巴太说少了一只羊他去找羊,你拾起麻袋和木杆子去捡牛粪。
李文秀也拿了个麻袋跟上你,她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村子里关于我的流言你没听说过嘛?”见她疑惑,你继续说,“就是他们都说我闹离婚嘛,说我丢人得很嘛。”
“听说过,但我想听你亲自跟我说你的名字嘛。”
你用木杆插了块牛粪扔进麻袋,跟她说了你的名字。
“我叫李文秀。”她也跟你自我介绍。
“嗯,我知道嘛,你在村子里也很出名嘛。”
她哈哈笑起来,学着你的样子捡了根木杆子插在牛粪上,然后把牛粪扔进麻袋。
你们两人捡了半袋牛粪回去,把牛粪晒干,生火煮肉煮茶,你时不时添些牛粪和桦树皮,李文秀就坐在你旁边逗娜迪拉玩。
奶奶抱着铁盒子朝娜迪拉招招手,娜迪拉从李文秀怀里跳出来,走到奶奶跟前,捏着小手。
“好孩子,我们吃饼干。”
娜迪拉点了下头,奶奶正要打开铁盒子呢,手上的力气不够还没打开,张凤侠就抢走盒子抱在怀里,“你咋啥都吃呀?”
“你为啥抢我的饼干?”
“过期啦,不能吃了。”
“过期你咋还带着呢?”
“我乐意。”
马灯昏黄的光照亮毡房,你和李文秀坐到矮桌前喁喁私语,听到毡房外的马蹄声后你惊喜道,“巴太好像回来了。”
大家围坐在桌案前吃饭,巴太在手心哈了口气,搓热双手,你盛了碗奶茶,拖着碗底端给他,他接过时微凉的指尖不经意蹭到你的手背,凉意袭来,你迅速抽开手,面不惊心地拿起刀子给他切肉。
给他递了几块肉后你放下刀子,从桌前起来走了,他看了眼你的方向,用随身携带的小刀继续切着羊肉。
张凤侠想要出去散步消食,巴太嘱咐她别走太远,附近有狼,千万要小心,李文秀也穿上外套说“我跟你一块去。”
“也行,万一我被狼咬了,还有人回来报个信。”
毡房的帘子时不时被风刮起来,巴太去外面捡了几块石头把帘子压住,瞬间感觉没有那么冷了。
你洗完碗后坐到床榻上,巴太收拾完桌子,抱了会儿娜迪拉后把她放到床边,他来到你旁边的床榻坐下,双手交叉握着放在腿上。
你和他在榻上坐了会,心脏跳得异常厉害,觉得气氛怪异,站起来重新铺了铺原本就铺平的床褥,直起身时眼前递过来一盒已经拧开盖子的白色乳膏。
他挖了一块乳膏抹在你脸上,“治冻伤的,我找附近转场的牧民要的嘛。”
见你仍有些迟疑,他继续说,“他女儿的嘛,新的嘛,我就买下了。”
你把脸上的一坨抹平,在手上也抹了抹。你拿着膏盒去给娜迪拉也抹点,谁想你挖的有点多,有多余的下的一坨。
“巴太,你过来。”
巴太兴冲冲地走过来,你把多余的一坨膏抹到他脸上,然后拧紧盖子,“等李文秀她们回来也给她们用用。”
你转身去把盒子放到桌案,殊不知你背后的巴太翘起嘴角,小心抹挲着脸上的乳膏。
旁边一个人孤零零坐着的李文秀奶奶好奇问巴太,“你笑啥呀?”
“我没有笑,奶奶。”
“我不信,我都看到了。”
巴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了你一眼,但你没顾上看他,把娜迪拉从床上抱下来给她洗漱。
张凤侠和李文秀回来后,李文秀担惊受怕的样子,抱着你溺在你怀里,她说她们遇到了两匹狼,苏力坦救了她们。
大床榻上,你右手边睡着娜迪拉,左手边睡着李文秀,巴太睡在娜迪拉旁边还隔了一点空位的边边上。
李文秀跟你讲她妈张凤侠为了拿到她爸的骨灰盒栽进河里全身都湿透了,她妈还错把狼认成她爸爸,“我爸是得青光眼啦?”李文秀忍不住再次吐槽。
张凤侠默默翻了个身,强行闭上眼睛睡觉。
你和李文秀鼻尖对鼻尖,互相看着彼此,“那是因为你妈妈爱你爸爸嘛。”
李文秀掖了掖被子,“嗯,爱嘛。”
次日清晨,所有人收拾好行李,做完祈祷后再次朝沙漠深处前进。
“巴太兄弟!”朝戈骑着摩托过来,李文秀好奇他是谁,你跟她介绍说朝戈是巴太的朋友,蒙古族的,护边员。
摩托上青年一双带着笑意的小眼睛望向你,你礼貌地向他点了下头,捏紧马缰往前走快了些。
朝戈的奶奶从蒙古包出来热情款待你们,邀你们进蒙古包品尝奶茶和羊肉。
张凤侠想要买羊,见朝戈家的羊不错,和他商量着怎么买,能买哪个。
你在不远处直直坐在马背上赶羊,朝戈的目光时不时向你望过去,被张凤侠发现后急忙收回视线,别扭地用手指扣着羊圈围栏的细小铁丝。
“看上她了?”
“啊…没有…”红透的两张脸骗不了已经活了半辈子深懂爱情的张凤侠。
“人家有男朋友啦!”
“啊?”朝戈有些震惊
“人家小叔子是谁呀,是巴太呀!”
朝戈挠了挠头,不懂,“什么个意思?巴太是她男朋友?”
“哎呀,迟早的事嘛!你不信?打个赌嘛,要是半年内他俩成了,你就把你家那头母羊卖给我。”张凤侠指着羊圈内一头很肥很健康的母羊,得意的轻笑,仿佛势在必得的样子。
“赌就赌嘛,谁怕谁呀。”朝戈心虚地扬着鼻子,暗暗下决心要追到你,不仅只是为了家里那头最好的母羊,也为了自己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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