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她们一入凡间，正赶上热闹的上巳节，百姓们一早便涌到街头，各类小贩几日前就在街上摆起摊位，一眼望去就像是一条长龙，少男少女们结伴外出踏青，贵族们也在府中庭院办起了曲水流觞，转眼已到傍晚，万众瞩目的庙会也在一阵鼓声中拉开了序幕，谷雨拿着一株香草，看着眼前到处乱窜的菡萏，正盘算着什么时候趁其不备开溜，却被折回来的菡萏一把拽走。
灯火通明处，人们围着一座圆台，台上身着青白赤黑之服的巫祝跳着祭祀之舞，中间的黄衣女子手握兰草喃喃祷告，百姓也虔诚地闭眼许愿，菡萏只觉新奇，便有样学样，还不忘让谷雨也跟着做，谷雨轻笑一声：“后稷他们有什么好拜的，而且我们就是神仙，为何要拜？”
“哎呀你真是的！这叫祓灾求吉，拜拜总是好的~”菡萏半怪半哄，闭上双眼开始祷告。
谷雨默念道：“求吉......吗?”她看了看台上的女孩，接着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眼前是无边的黑暗。
冷，痛。
小吉只觉全身似被无数根冰针刺入，她挣扎着睁开眼，看着四周一张张安详的脸庞，小吉满心的不解，明明是跟大家一齐入的冥河，为何单自己如此痛苦？想奋力挣脱，但一切皆是徒劳。就这么疼到晕倒，后又再痛醒，渐渐的，小吉只觉脑子里的线似被什么使劲抽出，可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喂！快过来，这儿竟然有条祭魂！！”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呼喊把小吉唤醒，她只觉全身无力，像只待宰的羔羊般伏在地上，一张狰狞的脸庞映入眼帘，她惊恐万分，惊叫着向后退去，手忙脚乱间，本能地喊了声：“谷主！”那青面鬼不由往后退了退，些许，另一只红面鬼使飘了过来，他很不情愿地瞥了眼地上的小吉，看来已经见怪不怪了，之前也有不少误入冥界的，与其他亡魂不同，祭魂越靠近冥界便濒近灭亡，而且由于冥河未洗净其记忆，小吉身上似有似无地散出一股味道。
“看来她是舍弃了那些不好的回忆，可怜，可笑啊。”看样子红面之前应该也遇到过类似的情景，他朝没见过啥世面的守卫解释道：“如她这般的死魂本不受冥府管辖，可千百年在天地间畅游，直至化作自然之物。当然，大部分都被魔族所吞噬，可若强行渡过冥河，其魂魄只能维持七七四十九日，最终烟消云散，化作尘物。”
指着艰难爬向前方的小吉，青面守卫问道：“那就不管她啦？”
“随你。”
守卫默默看了眼昏睡的小吉，像瞧着路边快要咽气的野狗，似乎闻到了一股花香。
“所以，你能等等我吗......”小吉的耳畔传来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她恍惚地睁开眼，又是那张狰狞的面孔，小吉瞬间清醒了，敢情他一直呆在这儿？不过小吉也松了口气，看来对方没有恶意，于是便试探地问道：“你是谁？我这是怎么了？”
“我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不过你可以唤我青面，是冥界之门的守卫。至于你嘛，是误入了冥界，四十九日后、不对，你已昏睡了五日，四十四日后你便会魂飞魄散。”青面守卫语气平静，像是说书般的告知小吉此噩耗。
“哈哈。”久久，小吉才发出一声笑，“青面大哥，你还真的是残忍呐。”看来自己到哪儿都是个例外啊，这里是，那里也是。
那里又是哪里呢？我是......
此时，头猛烈地痛了一下。小吉吃力地爬到冥河边，青面则坐到她身后的石头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冥河映出她的模样，小吉喃喃道：“镜子......”镜子里的自己正呆呆地坐着，站在身后的那张脸也慢慢变得清晰，她分明记得那双眼！泪水溢出眼眶，却在滴落到河面的瞬间化作一缕烟。
“谷主！”
青面再次闻到那股沁香，不由问道：“看来冥河之水未洗净你的记忆，如何？想到什么了吗？”
小吉不禁笑道：“谷主她无聊时就喜欢到后山，坐在古树的横枝上，树上有花，花芯透着光。她就这么，这么懒散地靠在树干上，右臂枕着右膝，另一条腿就那么悬着，发丝和衣梢时不时随风而动，可她却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就在树下的不远处看着，直到身后的姐姐喊了她一声，她才转过头，冲我笑了笑……”
“小丫头~来啦！”
这一声，就像一束光，将她内心之前所有的不安、纠结和卑微都驱散殆尽。
青面见对方半天没个动静，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一阵笑声，小吉费力地翻了下身平躺下来，乌黑的长发散在冥河面上，慢慢向头上无尽的黑幕伸出双手，笑盈盈地说道：“来来来，小吉乖，阿娘背背~”
青面站起身，该他去守门了，临走前他转过头：“小吉？”女孩一下子便反应过来，“唉！”见青面走远，小吉又接着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从前有只小狗，它被原来的主人遗弃在山上，等着它的要么是活活饿死，要么是成为野兽的口中餐，可就在它无所适从之时，一位姑娘将它捡了回去，悉心照顾，还给它搭了个小窝。可刚开始小狗还是害怕，想回去，但每次只要它走丢了，她都会找到，终于，小狗明白了，过去的家已然不再，渐渐地，它开始敞开心扉，每次都趴在窗前等主人回来，可主人太忙了......”声音越来越无力，小吉再次昏睡过去。
“谷主谷主，我在这里哦，快来带我回去吧~”
一连过了十日，青面忽然想起什么，再次走到小吉身边，她已经爬到不远处的大石上，那石块稍稍凸起，小吉半身贴伏在上面，嘴里仍念念有词，只不过抵岸的死魂都径直朝前走去，好似繁忙的街上人来人往，丝毫没注意到阴角里的一条濒死的弃犬。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小吉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后又耸下脑袋，看来她是在等着什么人。她的头发上仍沾着冥河的水，远远看去就像萤火一般，若隐若现地闪着寒光。
“那次谷主将我带到百花海，说要教我御风之术，那时我也不知怎了，竟信了她，接二连三地做出那些滑稽的动作，终于我因单脚没站稳，蹦了几下便朝一边倒了下去，谷主也绷不住了，大声笑了起来，我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看着。谷主是我见过最美的，可平时的她总是面无表情，似笑非笑，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她笑得如此开心，她轻轻一跃，翩跹而舞，风裹挟着花瓣跟随着她,忽然她变成好多只蝴蝶，飞到我身边，将我慢慢托起，离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你还真是喜欢那位谷主啊，一直在说她的事，她是你的主人吗？”青面打断道。
小吉意识稍稍清晰：“喜欢？我不知道，我只是很安心，可她从不让我喊她主人，难道是因为她不是人？呵呵......”她无力地直直盯着冥河，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为什么还不来找我？我在这里哦，谷主。”青面叹了口气，世人大多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孰实孰虚也都不再重要，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终究不过庄周梦蝶罢了。
“之后呢？她在哪儿？！”一番打斗后，谷雨牢牢缚对方，青面挣脱不能，只能如实告知，看着眼前这张气急败坏的脸，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看来那丫头说的不是梦，不过晚了，过了千年你才来，太晚了！”说着，他点住谷雨的额间，谷雨这才发现身上的咒印，一阵刺目的银光后，谷雨被打出小吉的身体，“是你！”青面愣了一下。
顾不上其他，谷雨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吉”，却说不出一个字。小吉半睁开眼，面无表情，缓缓朝前走去，谷雨顾不上逃走的青面，跟在小吉身后，时不时伸手去碰她，可一切皆是徒劳。渐渐，一片熟悉的红映入眼帘，红得那么热恋，却又透出一丝凄凉，谷雨心中一紧，怔住脚步，小吉站在彼岸花海中，一阵风拂过，她转过身，一缕发丝遮住双眼，嘴角勾出一丝浅喜，粉唇轻启：“谷主，你来啦！”
那声音甜美轻柔，但对谷雨来说却似雷声隆隆，她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此刻已落下，却在掉落的瞬间碎成千片。话音刚落，小吉通身发出柔光，后越来越亮，“不！”谷雨当即一跃到小吉面前，拼了命地想要抓住她，却在碰到鸢尾花簪的瞬间停住了，眼前的小吉笑着，朝自己张开双臂，谷雨已不再多想，她只知道如今只要做一件事便好了。
右手环到女孩脑后，另一只整个架住女孩，将其深深埋入怀中，而自己的脸颊则紧紧贴住她的额头，不住摩挲着，许是被蹭得痒了，抑或终于得偿所愿，小吉不由笑出声来。
这一抱，只此一回。
“我带你回去......”笑声不再，只留谷雨跪在彼岸花中，她双手掩面，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明白的，自己带不走小吉，带不走这片彼岸花。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小吉，看到她无力地趴在巨石上，跟青面调侃：“劳烦你，将我......将我扔到河里吧，我游回去找谷主......”
“又在说糊话了，你的灵力已快耗尽，我要是把你扔进去，无异于将一块小冰掷于沸锅中......唉，算了，反正说了你也记不住，满脑子都是那位谷主。”今日便是第四十九日，或许一开始只是好奇，但现在，青面只想好好送她最后一程。
听到“谷主”二字，小吉强撑开双眼，问道：“她来了吗？”
“没有，能到这儿的只有‘死物’，倘若你说的都是真的，听起来这位谷主并非凡物，可纵她本事通天，若无彼岸的指引，也到不了这儿。”小吉意识已然模糊，除了“没有”二字，其他什么都没听进去，变身成什么好呢？
风，那我要变成风，这样就能去找她了！小吉暗暗下了决心，她顿觉手脚恢复了力气，站起身，慢慢走到冥河边上，青面还以为小吉要做傻事，正要阻止，却惊异地发现凡她走过的地方都一朵接一朵地开出彼岸花来，且扩散的速度极快，才一会儿就蔓延到自己脚旁！
小吉深深叹了口气，她仰起头，眯着眼睛，空中似是伸来一双手，温柔地托起她的下巴，额间被唇吻过，小吉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啊！不能变成风，蝴蝶不喜欢的......”眨眼间，小吉便消失在彼岸之上，徒留那一片血染似的红花。
“雨姐，谷雨！”菡萏从未见过如此情景，欲上前扶起谷雨，却如竹篮打水，菡萏这才有所察觉，立即施法将灵力注入谷雨体内，一番探寻后，菡萏手不禁抖了一下，问道：“你、为何你的真元，你的另一半翅膀呢？！”谷雨低着头，轻抚着一朵彼岸花，昏死过去。
“谷雨！”菡萏的脑中不由闪过两张面容，他们眉眼微展，嘴角带笑，似乎说着什么，可自己却什么也听不见。
强忍住不安，菡萏朝远处看了看，刚才的动静不小，恐怕已经惊动了冥府，此地不宜久留，雨谷路途遥远，而自己的碎荇湾也无救治之法，除了……菡萏立即从包裹中掏出一八棱净瓶，将谷雨收入其中，突然身后传来一掌风，菡萏侧身一躲，净瓶被打倒冥河上空，谷雨从中掉落，“不好！”菡萏立马向前冲去，却只见一个黑影接住了谷雨，扬长而去。
“站住！”菡萏一咬牙，一跃跟了上去。看着怀中不省人事的谷雨，那黑影紧了紧眉头。
拄着拐杖，唐孟来到彼岸花丛中，定睛一看，“这是......”
每一朵花旁，都围绕着三三两两的银蝶，它们翩翩起舞，在黑夜中划出一条条优美的弧线。
冥河仍静静流淌着。
1.八仙得道前所居地
谷雨—雨谷；陆离—朝关
庚辰—断垣乡；飞黄—乖者道
齐仁—艮岳宫；北阴—桃魇岭
拂溪—游春苑；菡萏—碎荇湾
2.余小吉一生太短，何为爱于她而言也太过深了，以至于到魂散都理不清对谷雨的感情，但好在最终谷雨知道了。小吉不仅是她第一个祭品，也是第一个知晓她身份却仍无条件跟随自己的人，或许连她俩都不清楚缘起何处，情动何时，但在千年之中，她们都彼此盼着对方，一刻也不曾忘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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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谷雨和小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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