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无边无际的沉沦。
林霜的意识如同破碎的浮冰,在虚无的深海中载沉载浮。身体的剧痛已经麻木,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冷,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冻结。左肩的伤口不再流血,因为血液似乎都已流干。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艰难无比,带来濒死的窒息感。胸口的玉佩,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温热感,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
严辞…也消散了吗?
这个念头带来的绝望,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窒息。文庙的诘问,地宫的并肩,燃魂的守护…一切,都归于虚无了吗?
‘霜…’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黑暗的刹那。一个声音,一个意念,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地、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倔强的萤火,轻轻触碰了他沉沦的识海。
不是玉佩!不是严辞那熟悉冰冷的意念!
这声音…温厚,带着一种泥土般的质朴,还有一种…被漫长岁月遗忘的、深沉的疲惫?它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响彻在林霜的灵魂深处。
林霜残存的意识猛地一颤!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艰难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模糊涣散的视线,投向那意念传来的方向。
破败的庙宇角落。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滴落,在积灰的地面上砸出小小的泥坑。惨绿灯笼炸裂后的邪火余烬散发着焦糊的恶臭。而在这一切污秽与混乱的中心,在那弥漫的尘埃与血腥气中——
是那尊破败的、落满灰尘的、无人供奉的、不知名的小神像!
它静静地矗立在阴影里。泥塑的身躯早已斑驳褪色,彩漆剥落大半,露出里面灰黄的胎土。神像的面容模糊不清,五官被岁月和尘埃侵蚀得只剩下粗陋的轮廓。它低垂着头,双手拢在袖中,姿态卑微而沉默,如同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老农。
然而,就在此刻!
那神像低垂的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抬起了那么一丝丝!那模糊的面容上,原本空洞的、被灰尘覆盖的眼窝位置,仿佛有极其微弱、极其柔和、如同初春地底暖流般的土黄色光芒,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
就是它!
那温厚的意念再次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悲悯:‘…好重的伤…好烫的血…好…冷的魂…’
这意念断断续续,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回响,直接映照在林霜濒死的识海:他看到自己浑身浴血、生机如同风中残烛的惨状;感受到自己心口那枚冰冷死寂、魂火彻底熄灭的玉佩;更“看”到了那玉佩深处,一点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却依旧在顽强挣扎、不肯彻底消散的幽蓝光点——那是严辞残魂最后的核心碎片!
‘…监察…御史…百年…不屈…好魂…’ 神像的意念带着一种跨越漫长时光的敬意,锁定了那点挣扎的幽蓝。‘…霜火…焚邪…血契…牵绊…’
它似乎在解读林霜与严辞之间那以精血为引、生死相依的奇特联系。那温厚的意念中,流露出一丝了然,更有一丝…决断!
‘…此身…残破…香火…久绝…灵性…将熄…’ 意念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行将就木的坦然。‘…然…泥胎…尚存…寸土…可依…’
‘…魂碎…需…容器…’
‘…以吾…残躯…纳…尔魂…暂…栖…息…’
嗡——!
随着这决绝的意念落下,那尊破败的神像,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不再是微弱的土黄光点,而是整个泥塑的身躯都亮了起来!那光芒并不刺眼,如同深秋黄昏下的大地,厚重、温暖、带着一种牺牲的悲壮!
无数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纹,瞬间爬满了神像的全身!仿佛它残存的最后一点灵性,正在被强行点燃,燃烧,只为提供一个临时的、庇护破碎魂灵的容器!
一道极其凝练、如同实质的温暖土黄色光流,如同大地母亲的臂膀,从那布满裂纹的神像胸□□出,跨越破庙内污浊的空气,精准无比地笼罩在林霜胸口那枚冰冷死寂的玉佩之上!
玉佩毫无反应,依旧冰冷。
但那道温暖的光流,却如同拥有生命一般,无视了玉佩的阻隔,直接渗透了进去!它的目标,并非玉佩本身,而是玉佩深处那一点即将彻底熄灭的幽蓝魂火碎片!
‘…来!’
神像的意念发出一声无声的召唤!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大地般的包容与牵引!
玉佩深处,那点微弱到极致的幽蓝光点,仿佛感应到了这来自大地残躯的庇护与召唤,极其微弱地、却无比清晰地…跳动了一下!仿佛溺水者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
下一瞬!
一点细碎如微尘、却散发着不屈监察意志的幽蓝光芒,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从冰冷的玉佩深处剥离出来!它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却带着一种百折不挠的执念,摇摇晃晃,如同归巢的倦鸟,朝着那尊布满裂纹、散发着温暖土黄光芒的破败神像飞去!
林霜的意识在剧痛和黑暗的边缘,模糊地“看”到了这一幕!他残存的意念发出无声的呐喊:“严辞——!”
那点微尘般的幽蓝光芒,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是在回应。然后,它义无反顾地,投入了那尊残破神像胸□□出的温暖光流之中!
幽蓝的微尘与土黄的光流接触的瞬间!
嗡——!!!
整尊神像剧烈地震颤起来!土黄色的光芒瞬间大盛,将整个破庙映照得一片昏黄温暖!神像身上蛛网般的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蔓延!大块大块的泥皮和彩漆开始剥落,簌簌落下!
那点幽蓝的微尘,在土黄色光流的包裹下,如同种子落入沃土,瞬间没入了神像的胸口——那光芒的源头!
光芒骤然收敛!
一切异象在刹那间消失!
破庙内,重新陷入昏暗。只有雨水滴落的声音,重伤者的痛苦呻吟,和孩子们压抑的抽泣。
那尊不知名的小神像,静静地矗立在角落。它比之前更加残破了,大片泥胎剥落,露出里面的草筋和木架,裂纹如同丑陋的伤疤遍布全身,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崩解成满地碎块。它低垂着头,姿态依旧卑微,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牺牲从未发生。
然而——
林霜的心口,那枚冰冷的玉佩,依旧沉寂。但林霜残存的意识,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气息——冰冷、刚直、带着百年不屈的监察意志——正从那尊残破的神像内部,极其艰难地、如同沉睡般…缓缓散发出来!
不再是游离的魂火,而是…寄居于残破神像之内,陷入深度沉眠的魂核!
严辞!他的最后一点魂核碎片,被这尊无名小神像,以燃烧自身残存灵性为代价,纳入了它这具残破的泥胎躯壳之中!
暂时的…安息之地!
“嗬…”林霜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嘶鸣,不知是悲是喜。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的意识。眼前最后的画面,是那尊在昏暗中更显破败、却散发着微弱熟悉气息的神像。
他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鲜血在身下缓缓洇开。
破庙内,死寂重新降临。
只有神像后,那三个紧紧蜷缩的孩子,透过缝隙,惊恐地看着外面浴血倒地的恩人,和那尊在昏暗中沉默伫立、仿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气息的破败神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永恒。
庙门外,被林霜撞飞的鬼差,那条只剩下焦黑骨头的右臂无力地耷拉着。邪能的反噬如同跗骨之蛆,在他体内疯狂肆虐,带来蚀骨钻心的剧痛。他惨白的脸上布满豆大的汗珠,混合着泥污,显得更加狰狞。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伤口,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他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破庙那黑洞洞的门口。里面死寂一片,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不断飘出。
那个书生…还有那该死的残魂…怎么样了?
恐惧和贪婪在他心中疯狂交战。恐惧于那残魂最后爆发的恐怖一剑和书生搏命的反扑。贪婪于那残魂本身蕴含的强大力量,以及书生身上可能存在的秘密——那能引动残魂、甚至能短暂压制他灯笼邪气的奇异力量(浩然正气)!
“该死的…该死的!”鬼差从牙缝里挤出诅咒,声音嘶哑难听。他挣扎着,用仅存的左手撑地,试图挪动身体。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但他必须确认!如果那书生死了,残魂消散,他或许还能捡点残羹冷炙…如果还有一口气…他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幽光。
就在这时!
踏…踏…踏…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破庙外的雨幕,稳稳地停在了破庙的门口。
这脚步声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人心跳的间隙,在这死寂的雨夜中显得格外突兀!
鬼差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瞬间被惊骇填满!
只见破庙那被撞碎的门口,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来人并未打伞,但漫天冰冷的雨水,在落到他头顶三尺之处时,便如同遇到了无形的屏障,自动向两侧滑开。他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干净的灰色僧衣,赤着双脚,踩在泥泞的地面上,泥水却不沾分毫。面容年轻,甚至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眉目清秀,眼神却清澈得如同山涧寒泉,平静无波,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虚妄。他单掌竖于胸前,指尖捻着一串乌黑发亮、颗颗圆润的念珠。
一个年轻的小和尚。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挡住了外面微弱的天光,也挡住了鬼差怨毒的视线。他清澈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庙内:重伤濒死、倒在血泊中的林霜;那尊裂纹遍布、散发着微弱熟悉气息的破败神像;躲在神像后瑟瑟发抖、泪眼婆娑的三个孩子;还有墙边重伤咳血的军官;以及门口惨状凄厉的鬼差…
目光所及,一片狼藉,血腥弥漫。
小和尚清澈的眼底,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悯,如同佛陀俯瞰红尘苦海。那悲悯之中,又似乎蕴含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明悟。
他微微垂下眼帘,低声诵了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
声音不高,却如同清越的梵钟,瞬间涤荡了破庙内弥漫的血腥、邪气与绝望,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力量。
鬼差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小和尚,感受着对方身上那股纯净得不染尘埃、却又隐隐带着佛门威严的气息,眼中的惊骇瞬间化为极致的恐惧!他认得这种气息!这是真正修持佛门正法、心性纯净无垢才能拥有的“琉璃佛光”雏形!绝非他这种依靠邪器、沾染污秽的鬼差可比!
“你…你是…”鬼差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变形。
小和尚没有看他,目光最终落在了血泊中林霜的身上,又缓缓移向那尊破败的神像。他清澈的眼中,似乎倒映出神像内部,那一点正在沉眠的幽蓝魂核碎片。
“霜火灼魂,残像藏真…”小和尚的声音带着一丝了然,如同明镜映照因果,“众生皆苦,菩萨低眉。金刚…亦需怒目。”
他再次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落在门口惊恐欲绝的鬼差身上。那清澈的眼神,此刻却仿佛化作了无形的利剑,洞穿了鬼差所有的伪装和邪念。
鬼差只觉一股浩瀚、纯正、带着无边慈悲却又蕴含降魔伟力的佛门气息当头压下!他体内的邪能如同遇到克星般疯狂躁动、消融!本就重伤的躯体再也支撑不住,“噗”地喷出一口腥臭的黑血,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竟是被这小和尚一眼,直接震散了魂魄!
小和尚看也没看魂飞魄散的鬼差,赤足踏入破庙。他径直走到林霜身边,蹲下身,无视了那满身的血污。他伸出干净的手指,轻轻搭在林霜冰冷的手腕上。
片刻后,他眉头微蹙,低声道:“气血枯竭,魂魄受创,邪气侵体…命悬一线。”
他放下林霜的手腕,又走到那尊破败的神像前。他没有触碰,只是双手合十,对着神像深深一礼。清澈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泥胎,看到了内部沉睡的魂核。
“御史之魂,刚烈不屈,百载沉冤未雪…幸得残躯庇护,暂得安息…”小和尚的声音带着敬意,“然魂核受创太重,非香火可愈,需…正气长存之地温养。”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神像后那三个惊恐的孩子。最大的男孩鼓起勇气,用颤抖的声音小声问道:“…小…小师父…恩公他…还有那位…石头神仙…会…会死吗?”
小和尚看向孩子,眼中悲悯更甚。他轻轻摇头,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有缘相遇,因果未了。死生之间,亦有慈悲。”
他不再多言。走到重伤咳血、挣扎着想爬起来的军官面前。那军官对上小和尚清澈无波的目光,竟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仿佛所有罪孽都被洞悉无遗。
“助纣为虐,杀孽缠身。”小和尚的声音平静无波,“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日废你武功,断你仕途,归乡种田,以赎己罪。若再生恶念,自有天谴。”
说完,他伸出食指,指尖泛起一点极其纯净柔和的佛光,轻轻点在军官的眉心。
军官浑身剧震,眼中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瘫软下去,口中喃喃:“种田…赎罪…种田…”一身苦练的军中煞气和武艺根基,竟在这一指之下,烟消云散!
做完这一切,小和尚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身,走到林霜身边。看着血泊中气息奄奄的身影,又看了看那尊承载着严辞魂核的残破神像。
“此地不宜久留,因果已结,追兵必至。”小和尚低语。他伸出双手,一只手轻轻按在林霜心口,一股温润柔和的佛力缓缓渡入,暂时护住他最后一丝心脉生机。另一只手,则虚空对着那尊破败的神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一股无形的、柔和却坚韧的力量,如同清风般托起了那尊裂纹遍布的神像。神像离地尺许,悬浮在空中,泥胎剥落处,隐隐有极其微弱的幽蓝光点在内里流转。
小和尚弯腰,将昏迷不醒的林霜小心翼翼地背在自己并不宽阔的背上。他身形单薄,背着林霜却显得异常平稳。然后,他单手托着那悬浮的残破神像,如同托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他最后看了一眼三个惊魂未定的孩子,目光落在那个稍大的男孩身上:“此地危险,速速归家。今日所见,埋于心底,莫与人言。自有善缘护佑。”
说完,他不再停留。背着林霜,托着神像,赤足踏出破庙的残门,一步迈入帝京依旧未曾停歇的冰冷雨幕之中。
雨水依旧滂沱,但在落到小和尚头顶三尺处,便自动分开,形成一片无雨的空间。他步履平稳,踏在泥泞中却不染尘埃。背着血染的书生,托着残破的神像,身影在雨夜中渐行渐远,如同行走在红尘苦海中的一叶菩提舟。
破庙内,只剩下三个孩子,和两具冰冷的尸体(鬼差和暂时失魂的军官)。雨水顺着破洞滴落,冲刷着地上的血污,也冲刷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
最大的男孩紧紧抱着弟弟妹妹,看着小和尚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那尊空了的、曾经摆放无名神像的位置,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他喃喃地重复着小和尚最后的话:
“自有…善缘护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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