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小了。
帝京的夜却愈发深沉。乌云压顶，不见星月。街巷间弥漫着湿冷的雾气，如同无形的鬼手，缠绕着每一处屋檐墙角。偶有更夫提着昏黄的灯笼走过，光影在雾气中扭曲变形，如同游荡的幽魂。
小和尚赤足踏在青石板上，足底传来刺骨的寒意。他身形单薄，灰色僧衣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尚未长成的轮廓。背后却稳稳地背着比他高大许多的林霜，一只手还虚托着那尊悬浮的残破神像。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仿佛背负的不是两个重伤垂死的生命，而是两片轻若无物的菩提叶。
他的目的地很明确——城南一处偏僻的巷弄尽头，一座低矮破旧的茅草小屋。那是他暂时栖身的地方。
小屋隐在几株老槐树的阴影下，毫不起眼。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空间狭小，却收拾得异常整洁。一张简陋的木床，一个打坐用的蒲团，墙角的小炉上架着个缺了口的陶壶，壶嘴冒着丝丝热气，散发着草药的清香。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佛像，佛像前的香炉里插着三根细香，青烟袅袅，给这简陋的空间增添了几分超脱尘世的宁静。
小和尚小心翼翼地将林霜放在床上，又将那尊悬浮的神像轻轻安置在香案旁。他动作轻柔，仿佛对待易碎的琉璃。
林霜的情况比想象中更糟。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色。左肩的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但边缘已经呈现出诡异的灰黑色，那是邪气深入骨髓的征兆。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脉搏时有时无，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小和尚清秀的眉头微微皱起。他转身从墙角的小炉上取下那壶冒着热气的药汤，倒出一碗深褐色的液体。药汤散发着苦涩中带着清冽的气息，隐约可见几片草叶在其中沉浮。
他扶起林霜的头，将药汤缓缓喂入。昏迷中的林霜本能地吞咽，但大部分药液还是顺着嘴角流下，染脏了本就血迹斑斑的衣襟。
“阿弥陀佛。”小和尚轻叹一声，放下药碗。他双手合十，闭目凝神，口中低声诵念《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清朗的诵经声在小屋内回荡，字字如珠，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随着经文流转，他指尖渐渐泛起一层极淡的金色光晕，如同晨曦初露时的微光。
诵经完毕，小和尚睁开眼，那清澈的眸子此刻竟隐隐有金光流转。他伸出泛着金光的指尖，轻轻点在了林霜的眉心。
“药师佛慈悲，琉璃光照，祛邪扶正，护佑生机。”
随着这声低吟，那点金光如同活物般，顺着林霜的眉心流入体内。所过之处，皮肤下隐约可见金色的细线蔓延，如同蛛网般覆盖全身，最后汇聚在左肩的伤口处。伤口周围的灰黑色邪气如同遇到克星，发出滋滋的声响，一点点被金光净化、驱散。
林霜的身体猛地一颤，眉头紧锁，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但呼吸却渐渐平稳下来，脸色也有了一丝血色。
小和尚收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这驱邪之术消耗不小。他擦了擦汗，转身看向那尊残破的神像。
神像静静地立在香案旁，裂纹遍布，泥胎剥落，看起来随时可能坍塌成一堆碎土。但小和尚清澈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破败的外表，看到了内部沉睡的那一点幽蓝魂核。
他双手合十，对着神像深深一礼：“御史大人，暂请安歇。此间虽陋，却有佛光庇佑，邪祟难侵。待林施主转醒，再议后事。”
神像毫无反应，但小和尚似乎得到了某种无形的回应，微微颔首。他取来一块干净的布巾，轻轻拂去神像表面的灰尘，又点了三炷新香，插在香炉中。青烟袅袅上升，环绕着残破的神像，如同无形的供养。
做完这一切，小和尚盘坐在蒲团上，闭目调息。屋内重归寂静，只有药炉中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屋外渐渐停歇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林霜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他的手指动了动，眼皮颤抖着，似乎要醒来。
小和尚立刻睁开眼，起身来到床边。
林霜的视线模糊地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稚嫩的脸庞，和一双清澈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记忆如潮水般涌回——城隍地宫、破庙血战、严辞魂火燃尽…
“严…辞…”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小和尚轻轻按住肩膀。
“林施主伤势未愈，不宜妄动。”小和尚的声音温和却坚定，“御史大人的魂核安然无恙，就在此处。”
他侧身，让林霜能看到香案旁那尊残破的神像。
林霜的目光落在神像上，瞳孔猛地收缩。虽然神像外表破败不堪，但他与严辞之间那以精血为引的奇特联系，让他瞬间感知到神像内部那一点沉睡的幽蓝魂核！严辞没有彻底消散！他的魂核被这尊无名神像以自身灵性为代价，纳入了泥胎之中！
狂喜、庆幸、后怕…种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林霜强撑的冷静。他喉头滚动，眼眶发热，却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他的身体太虚弱了，虚弱到连表达情绪都成了奢侈。
“多…谢…”他艰难地对小和尚吐出两个字，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感激。
小和尚摇摇头：“因果循环，自有定数。小僧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他顿了顿，“林施主体内邪气虽已祛除大半，但气血两亏，需静养数日。御史大人的魂核更是受损严重，非寻常手段可愈。”
林霜急切地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小和尚连忙端来药汤，扶他喝下。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暂时压下了咳嗽。
“小师父…如何称呼？”林霜缓过气来，声音依旧嘶哑。
“小僧慧明，原在城郊小庙修行，因质疑大庙金身不佑贫苦，被逐出师门。”小和尚——慧明——的回答简单直接，清澈的眼中没有半分怨恨，只有一种超然的平静。
林霜微微一怔，随即苦笑：“原来…是同道中人。”他想起严辞对佛门**的揭露，想起那些占据良田、放高利贷的寺庙，想起地宫中供奉邪佛的“佛国”…慧明这样真正秉持佛心的僧人，反而被排挤、被驱逐，何等讽刺！
慧明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轻声道：“佛法是佛法，僧人是僧人。淤泥可生莲花，金殿亦藏邪祟。林施主不必介怀。”
林霜深深看了这年轻却通透的小和尚一眼，心中敬意油然而生。他挣扎着撑起身体，不顾慧明的劝阻，对着那尊残破的神像伸出手，声音颤抖：“严辞…能听到我吗？”
神像毫无反应。但林霜能感觉到，那点沉睡的幽蓝魂核，似乎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他的呼唤，又像是在告诉他：我还未消散，只是…太累了。
这个微弱的回应，让林霜如释重负。他脱力般倒回床上，胸口剧烈起伏。慧明连忙帮他调整姿势，盖上薄被。
“御史大人魂核受创太重，需特殊方法温养。”慧明沉吟道，“小僧有一提议，不知林施主可愿一听？”
林霜毫不犹豫地点头。
慧明清澈的目光在林霜和神像之间流转：“御史大人魂核暂寄神像，但此神像灵性已竭，非长久之计。林施主与御史大人有血契相连，心意相通。若能寻一处正气充沛之地，由林施主每日以精血为引，辅以佛门安魂咒，或可助御史大人魂核稳固，日后寻得合适载体，未必不能重聚魂体。”
林霜眼中燃起希望的火光：“正气充沛之地…何处可寻？”
慧明微微一笑：“距此三百里，有山名'青冥'，山中有观名'无为'。观主云笈子，是小僧旧识。其人精通符箓丹道，持身正直。观中有一'养心洞'，乃前代高道坐化之地，洞中石壁刻有《黄庭经》全文，正气充沛，最宜养魂。”
青冥山…无为观…云笈子…
林霜将这些名字牢牢刻在心中。他看向慧明，真诚道：“多谢慧明师父指点。待我伤势稍愈，便即刻启程。”
慧明却摇摇头：“林施主伤势非三五日可愈，且帝京四处张贴海捕文书，城门严查。不如由小僧护送，先往小僧师兄处暂避。师兄精通医术，可助林施主早日康复。”
林霜这才想起自己已是朝廷通缉的“逆犯”，苦笑点头：“如此…便有劳慧明师父了。”
慧明合十行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屋外，雨终于停了。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漫长的黑夜即将过去。林霜疲惫地闭上眼，但心中那团名为“希望”的火焰，却比任何时候都燃烧得更加炽烈。
严辞还在。魂核虽损，但未灭。只要一息尚存，就有重燃之日。
而他林霜，必将穷尽此生，助严辞重聚魂体，再执尚方，共斩世间一切不公！
这个誓言，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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