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的发生总是出乎意料的。对个体来说,这就像劈头一盆水浇下来,惶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去判断冰凉还是滚烫都是下一秒的事了。一个疯子忽然被人塞了一笔钱,被叫去玩一个游戏;一个女孩走出了那扇门,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对他们来说,这本是毫不相关的,疯子嘻嘻哈哈走着他的路,女孩一如平常人一般出了家门。若把时间拉成一条长线,把视角退到个体之外,便能看得清清楚楚,看清那紧紧牵扯的因果联系,这时候意外不再显得那么意外,若有人别有用心,意外也只是一件件必然事件而已。
陶辰不会知道几分钟后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时间点意味着什么,就像她不知道十一月末的那一天在她生命的故事里意味着什么一样。
疯子很久没吃到像样的东西了,他三十来岁,一头打绺的长发和蜡黄的脸,瘦得颧骨下面竟有了两块凹陷,和他鼓起的眼珠在一起突兀的很。不过即便是瘦得变了形,他惊喜地攥着那沓钞票的双手也还是力大的吓人。这一盆水就这样好巧不巧地泼给了他。有人说要与他玩个游戏,他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能填饱肚子了。
“一扇门、两个人。一扇门、两个人……”
四月的天,阳光拖着他长长的影子,他一步一字,紧紧念叨着那人教给他的话。去玩那个游戏。
“一扇门、两个人。一扇门、两个人……”
双手握得牢牢的,眼睛瞪的大大的。
“妈妈……”人行道一边的小女孩拽了拽母亲的衣服,躲到一边,“那个叔叔为什么拿着一把刀?”
女人往旁一看,赶紧捂上女儿的嘴,“别瞎说。”只拉着她快步绕开了疯子。
陶辰收到了许松的短信,就在几个小时里,还有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她这才将思绪拉回到现实来,看了看消息,却依然还是心不在焉的。许松联系不上秦玖良了,语气里有些难掩的着急。看来他什么也不知道,她也什么都没有告诉他。陶辰手一顿,眼神凝了很久才从屏幕上划开。最后熄了屏幕,缓缓收了起来。她好像明白,却又很难过。
秦玖良这次,是谁都不会再连累了。
“许医生,你都走神好半天了。”
“噢……不好意思。”许松这才把目光挪回到餐桌上。
“你在想什么呢?”对面的廖医生笑了笑,卷起盘子里的一小撮面,叉了叉,又放回了盘子里。
廖医生是个清秀的上海女人,带着点软软糯糯。
许松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依然静静的,未在廖医生身上停留,滑向远处。
“廖医生。”许松放下了手里的餐具。
对方闻声抬头,显得有一些惊奇。
“……上周要出院的那个八十多的老人,手续先不要办了。这礼拜转到我的病房吧。”
廖医生停顿了一下,笑道,“你还真是个工作狂,吃饭的时候也不忘想这些。”
“是找到他的家属了?”
“还没。”
“可他不是……”
“我把钱先垫上了。他那个样子……怎么能出院呢。”
疯子拖拉着脚步走到了小区里,认认真真停在了那栋楼前面。眼睛往上数三层,透过筒子楼长长的围廊,数到那扇被漆了绿的老木门前停下。他兴奋地瞪圆了眼睛,直到有人推开了门。
疯子站在一个很不显眼的位置,但他看得很清楚。他盯着那个女孩走出了房门,看着她穿过走廊,下了楼梯,嘴里仍碎碎念叨着什么。
“一扇门,两个人,一扇门,两个人……一个人,找到了,嘿嘿……找到了……”
“许医生,你有想过如果不当医生了,会去做什么吗?”
许松愣了愣,认真地想了想。
“如果是以前,我应该会去看书吧。看很多很多书,等哪天找到想干的事了再重新开始。”
“……不过现在我想明白了。当不当医生,做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人必须强大起来,才能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好身边的人。”
“我想做的,不过是保护重要的人不受到伤害。”
陶辰没有发现那个疯子。即使冷冷清清的楼前空地就只站着他一个人,那个地方也真是隐蔽极了,正好离单元门三两步的距离。她带着最后一点希望和大量的不安离开了秦玖良,离开了她的住所。她推开了单元门,然后走了出去。
疯子突然像中了邪般朝陶辰冲去,手上的刀子直直挥出,在空气里划出一道风。
命运的这盆水就这样兜头泼给了她。
没等头脑反应过来,身体却先有了知觉,意识到了这滋味到底是滚烫还是冰凉。
眼前的世界刹那间一片灰白。
她好像看到了很多模糊的倒影,然后才看清了,一个疯癫的男人在她身前嘻哈笑着,影像转着圈,向两边重合。
她捂着肚子,几乎是无意识的,只是机械性地紧紧按住肚子。超负荷的疼痛信号持续向上喷涌,断掉了所有的理智,大脑里一片空白。陶辰靠着墙壁一点点往下滑,鲜红的血从手心里往外涌,顺着她的身体一起向下流淌。
疯子手上握着那把刀,飞溅出的血滴沾了满手,密密麻麻。猩红的刀面,血液在那上面流动,沿着刀刃落下,一滴接着一滴。
“好玩……”
他歪着头咧嘴笑起来。
“真好玩……”
他抬头看了看楼上,嘴里又碎碎念起来。
“一扇门,两个人……一个人,两个人,一个人,两个人……两个人,两个人……”
红色止不住地喷涌,浸透了衣服,热热的,黏黏的,在身上爬开,在地上漫延。沿着砖缝,沿着纹路,横横竖竖画出交错的十字,远远长开。眼前是刺眼的猩红和干燥的白色,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剩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见到秦玖良的第一面,那时候,她好像也是这个样子的。想到这她嘴角一动,牵扯到了伤口,剧烈的疼痛拉着她往下坠。好在身后有墙靠着,她努力让自己保持直立,然后用力地压住伤口。
“一个人,两个人,一个人,两个人……”
疯子喃喃自语,始终重复着一句话。他躁动地转着圈,兴奋地搓着手,红色的双手和尖刀在空中融为浓艳的一团,留下刺鼻的血腥味。他踩满了鲜血,然后印花了路面。他跑回了原来呆着的那个地方。那个离单元门三两步的地方,花坛的后面,一出门便看不见的死角。
很多血。
很多很多血。
太多了。
实在有些太多了……
随着疼痛感的加重,意味着自己还算清醒。
陶辰看着眼前抽象的色块和重影,却觉得这刚聚拢的意识在渐渐散去。她吃力地看向疯子的方向,看着他走回了花坛后面,躲了起来。
她挪回视线,然后仰头看着天。视线越来越模糊,眼皮在下沉,晕眩感拉扯着她,拉着她往远去。
陶辰微微喘着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身上摸出了手机。她点开那串号码,拨了出去。
她听到了她熟悉的声音。
她微微张嘴,稳住呼吸,想让声音尽量清晰些。
“……玖良,别出门……花坛……后面,他有刀……”
“还有……记着,我爱你……”
说完,手机被撂到了一旁。对面再传来些什么声音便也无法知晓了。
她实在没有力气了。
闭着眼,痛觉在一点点消退,呼吸竟也平稳了许多。不知是不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一幕一幕地,在脑海中划过。不受控制地,电影式地从眼前掠过。
原来走马灯是这样的啊,她感叹。
她忽然想起了父母,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们。
小时候读的寄宿学校,父母工作忙,后来离了婚,彼此间也没有多少共同的回忆。这让她觉得有些遗憾。临了在这走马灯的过场里也不过短短几幕。如果可能,她一定再当回好女儿。
她看着她这短短二十来年,平平淡淡,倒也安安稳稳。
从前她最羡慕的,不就是波澜起伏一眼看不到头的生活吗。
如果换作那个时候,她应该是会有些羡慕秦玖良的吧。
独一无二的生活,也担着独一无二的苦难,刺激得有些过了头。但是人一旦失去了所有,便什么也不怕失去了,那种卸下所有包袱的畅快滋味,她的内心深处是一直有些渴望的。
一眼望不见的深海,深海的最深处,紧贴着海底。如果可以,她想在那深海最深处徘徊,一切都在上面,一切都在远处。
她所羡慕的,也是秦玖良想摆脱的。
人啊,大约是在遇到了想永远守护的珍贵的东西以后,才能看懂平淡的可贵。
下一幕,她看见了她。
她深深地去拥抱她。
她紧紧抱着,不松手,那感觉温暖极了,很热,很软。
秦玖良的画面占据了她的后半部分,快速地滑过。她的每一个动作,她说过的每一个字,此时此刻涌到了眼前,包裹着她。
她忽然很留恋。
她很开心能遇见她。她舍不得。
如果可以,我希望和你一起离开深海……
她靠着她,环抱着,忽然觉得身子很沉很沉,是秦玖良抱住了她。画面里她的样子依然模糊,还带着重影。秦玖良抱得很紧,越来越紧,似乎还在压着她。这个怀抱火热极了,还带着些布料的真实触感。她伸手想搂得更紧些,手却好像不受控制,没再能够到她的脖子。
画面模模糊糊滑过,走马灯走得扭曲,她看到她的脸始终不曾离去,虽然看不清,但是很近很近。
她听到有人在喊她。
迷迷糊糊间,她又只能看到斑驳的色块了。
红色。
红色在到处流淌。
白色。
白色穿梭在红色间,打破了它们晃动的斑块,在眼前飘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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