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在这雪花纷飞的时节，在这无人搅扰的角落，开启了属于我们的第二个五百年的缠绵。我依据过往的经验，制定出最适合我们的修行计划，而小青则会根据我提出的需求，下山寻来书籍和物资。只是她依旧无论如何也不让我下山，说山下到处都是我的通缉，可我更担心她独自出去会遇到危险，毕竟经过一番折腾，我们的法力都损失了太多，如今只能将将维持人形。
“姐姐，原来你还是会担心我的呀。”小青故意伸着头盯着我紧蹙的眉头，揶揄着调笑，“但只怕带着你这么条巨蟒当标靶更危险呢。放心吧，人类在忙着内斗，没功夫管我，你且安心在家为我祈祝吧。”
道理虽如此，可我却依旧难抑心中微漾，望着她腾空跃下的背影，突然好似一股清风撞入胸怀，我这才发觉我担心的似乎不只是她的安危……正如我醒来这几日，小青比以往越发依赖我，总是寸步不离跟着我，而我，好像也越发怕她离开了，不仅是因为可能的危险，或许还有，人间那些迷乱人眼的繁花……心中潮水一波盛过一波，早已将祈祷的祝词冲刷得七零八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们在一起四百年，彼此的性情习惯早已了如指掌，我们熟悉稳定的相处模式也早已习以为常，如今不过是变了个环境，但我还是我，她亦是她，我们依旧是妖，是最好的姐妹，可为什么突然间，我们都有了许多很像人类的复杂情感，对彼此生出那么多奇怪的控制欲占有欲？
我那时认为，或许答案就藏在那段失去的记忆里，在那里我们一定共同经历了什么，开悟了人类的七情六欲，也唤醒了我们的心魔——是的，最初我以为这莫名又荒唐的情愫与爱欲，是阻碍我们继续修行的心魔，任由其野蛮生长，会诱惑我们堕落沉沦远离大道，会害我们最终失去彼此。毕竟作为妖，哪里懂什么真正的感情，就算有情，那这种情爱也不该存在于姐妹之间，而欲之一字，更是会令人沉沦的洪水猛兽。
但话说回来，若说无情，那我与小青这四百年的相伴算什么？我们可无血缘之亲，何以至心有灵犀亲密无间？若说无爱，那我们的誓言又该如何解？生死相托永生永世，难道都不算爱？若说无欲，追求向道，追求永恒的相伴，又算不算是欲？我想不通，这个疑惑困扰了我很久很久。
但无论如何，看来还是要找回那段记忆，一探这人性与**的由来。可我完全不知该从何处寻起，小青也一直在回避，如此，此事只得无奈搁置。只是拖得越久，这人情的种子便悄悄将根扎得越深，伸出的荆棘一点点缠满我整个躯体。
我的心失去了框架与秩序，我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定义和面对这一切，各家经典也没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于是，我开始如惯常般服从于自己潜藏的懦弱卑怯，建立起层层牢笼，锁住**与真情的肆意生长，锁住对人性的不住叩问，努力做一个合格的修习正道的善妖，努力维持着当下的平衡稳定与安全感。但在它们的挣扎中，在我自己的压抑与撕扯下，它们却与那记忆迷雾联手将我的心剜出了一处空洞，最终孕育出真正的心魔，几乎将我吞噬。
不过那些皆是后话了，最初我不过是心生困惑，开始对那段记忆产生了好奇。而小青丝毫不松口，还是坚称我昏了三个月，而我进一步问起细节，问及刺杀国师时我带的行囊用的武器何在，小青只以两个字冷冷回应：“丢了！”
见她不悦，我便不再追问下去。我知道我探寻记忆的目的，但若因此惹得我们心生嫌隙从此分离，反是舍本逐末了，于情于理皆非我所愿。
无奈，只好先安心修行吧，“心魔”也好未知也罢，只要它们不跳出来惹事，我可以劝动自己当它们不存在，反正，我们还在一起就好。
与小青在这方桃源度过的第一个百年，是我平生最安稳最欢愉的一段流光。没有了各种杂务的干扰，多出了很多闲暇的时间，除却日常的早晚修炼与祝祷，我们有了更多的休憩酣眠或嬉戏玩乐，还有，出于“本能”的亲密缠绵。我们一起走过无数个繁花满天的春、蒲草遍野的夏、漫山红叶的秋和白雪皑皑的冬，水瀑旁的雾气腾腾，断崖前的云蒸霞蔚，岩洞里的缱绻氤氲，都已成为烙在我们灵魂中的不灭印记。
我经常会从附近的山坡上采些花花草草，装点我们的岩洞内外，尤其是洞顶石缝下生长的那株梅树，可谓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每每日月光辉以一种奇妙的角度洒在它身上，再配以温泉的水汽环绕，虹光萦萦，仿若置身仙境。
而小青则实在得多，这洞内的石台、石榻、石桌、石凳，几乎全是她的成果，尤其这床石榻，先铺一层苔藓，上面堆上她从山下找来的麻布棉絮，最上层再铺上一些绸缎丝帛，如此可比直接躺在混合着苔藓与碎石的泥土地上舒服太多。
当然，偶尔也会有些走投无路的人或妖闯入我们的天地，我们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理，愿意为他们提供短暂的庇护，但若他们别有用心或得寸进尺，我们也不会手软，一身本领法术总归还是要时常习练的。
随着时间推移，怕我烦闷，小青逐渐也允许我下山逛逛了，不过自然是要同她一起。虽说人间常常仍是兵荒马乱，永州城破碎的城墙也狰狞了许久，朝廷还在继续招募捕蛇者以当租赋，但好在，我们已有人的身形，也有超越凡人的本事，全身来去并非难事。
我们经常会将山中的一些奇珍物产，带到集市上去换些钱财，然后去买些人类造的新奇物件，像一些花钿首饰、华服锦绸、文玩摆件、书画卷轴，颇为开眼，而城中的食肆、村镇的食棚，琳琅满目的酒菜小吃则是小青的最爱，她每次都会打包满满一背囊，带回去细细品味琢磨做法。
随着与人类的往来增多，我能感觉到小青对人类的反感与敌意消退了许多，而我自己，对待人间对待人类，似乎也能更加平和了，不会再像以往那般满心幻想趋之若鹜渴求融入，我该明白我想成为人，只是修行所需，如今这般不时与小青同去人间走一趟，与各色人类友好往来，潇洒来去又有所收获体悟，亦是为人之道，若是为了做人而做人，将自己框死在人间，到底是为相所困，失了本心自我。
只是虽知道理如此，我却还做不到时刻清醒。随着修为的进益，百余年时间过去，我已成功化蛟，且能做到诸般身相变化自如，而这颗心却依旧蒙着太多的困惑与迷雾，在不知觉中一点点陷入牵扯阻滞，渐渐被甩在了身后……
又是一个秋夜，洞外寒风凛凛冷雨霖霖，而洞内，却是水火相融的摇曳、温润旖旎的缠绵，待到火焰烧遍一地暧昧、暖水漾过一池波澜，我翻身抬首，梅枝送来一滴夜雨凝成的寒露，滴落在我的额头，冰清入骨，冷与暖、梦与醒，似乎都变得真切了许多。
我努力摇摇头让自己快速清醒过来。只叹自己又一次败给了我们的本能，抑或是败给了她。都无数次告诫过了，我们都已修成人身，当安守人之法，我们既是姐妹，不能再以曾经的本能为借口，行这等荒唐逾矩之事了。
“姐姐，我们是妖，你为什么总要拿人类的那些定义规矩，往我们身上套呢？”可小青总会找机会躺在我怀中，扭动着身躯，一双水汪汪的赤色眼眸紧紧勾着我，勾得我心跳渐猛、呼吸渐重，我就这样轻易败下阵来，一次又一次。
但这个问题我一直无法回答她。我其实知道这样的事情，数百年来，本质上并没有变过，就是我们生活中简简单单的日常，与吃饭睡觉无二的日常。可我又总觉得发生了些变化，不只是我们从蛇身变成了人身，还有我们对彼此越加强烈与频繁的渴望，以及听闻外人于此附加的额外意义，几番交织，搅得思绪杂乱如麻。
人类的那些说辞规矩，我并非完全笃信，只是以此为借口来表达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受，回避与掩饰这不知所起又如洪水猛兽般的**，因为我不认为这是一种正面的情绪感受。只是，我想不明白这**的缘起，不知如何从根源与它和解，我不想让它继续生长壮大，眼看它打破我内心的秩序与稳定，直至让我们沉溺于□□而失去未来。
我做不到平和地面对它接纳它，所以选择了压抑与逃避，选择自己吞下所有冲动的火与隐忍的泪，甚至还强迫自己刻意与小青保持一些距离，但武装好的心理防线总会被她撒娇的媚态或泪汪汪的明眸所瞬间击溃。不过每每事后，虽然总安慰自己下次一定不行，但也不会感觉懊恼，因为，抛却那些飘渺的东西，当下实实在在的体验，还是一如既往令我万分享受与满足，又万分向往与期盼的。
“小白，我们能不能，永远这样在一起……”小青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在迷离中轻声呢喃。
“当然能啦，只要你乖乖修炼不偷懒，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我温声回应着。这个问题她已问过我无数遍，可我却丝毫不烦，因为这也是我无数次想问却不曾问出口的问题，只是我总怕她会给出不一样的答案，虽然我又相信她不会，可哪怕只有万一的渺小概率，我也不敢去赌去面对。
我知道，我们愈发强烈的**也好，没来由的不安全感也罢，定然都与我那段失落的记忆有关，可小青又无论如何不许我去探寻。而如今，思来想去，我想我不得不去好好思量了，不仅是我发觉自己的修炼不知为何开始出现越来越强的阻滞感，还有小青这次竟然未能与我一同成功化蛟，以往的每一步我们可都是一起的。虽然她总说是生活安逸心生怠惰，但我可不信，她何等聪慧，小小内修之法于她而言以日易月也不在话下。
心中的惶恐不安愈演愈烈，我明白是那份记忆空洞已孕育出心魔，开始向我，也向她，发起了袭扰，一点点拉扯住我们正常前行的步伐，想要欺骗我们深陷于当下的岁月静好情意绵绵中，然后在某个瞬间将我们吞噬。而我似乎明知症结所在，却依旧束手无策，因为这百年来，我的每次尝试都会被小青精准拦下。
我们早已如一体双生，我的每个起心动念都瞒不过她，而未修成的我们又都是情绪的奴隶，总会不自觉地用情绪面对一切问题。她用畏惧、逃避与愤怒来阻止我被**和贪婪所控，挽留我对她的陪伴依恋，而我又在对未知的恐惧、对未来的担忧，以及对她的不忍与留恋的驱使下，在逡巡纠结中一次次做着无用之功，最终眼见着心魔日益壮大。
幸而又得上天垂怜，降下指点。那夜，有一仙人入梦来，他自称枫仙人，一身羽衣如霞，皓首霜髯却神采奕奕。梦里他将一支青绿珠钗交到我手中，他说我想探寻的答案都藏在这支珠钗里，但是否打开，要我自己慎重做出决定，因为这个答案会改变当下和未来的一切，而且这个改变还未必是我所期望的改变。
待我醒来，发现掌心间落了片赤色枫叶。我将它拾起、摩挲，叶脉如网，将贲张的血色规训束缚，塑造成规整美丽的形状。
我当时以为，也许未知就如这脉网，有它在，血色才不会肆意流淌，才能绘就出绚丽的纹章。它或许会带来迷茫，但这迷茫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保护了我们这百年的静好流光。宇宙茫茫，世界精巧，我不过是世间渺小一妖，何必凡事较真明白，何苦无事庸人自扰。安住当下，放过自己，心魔自然就会放过我们。那便无需强行打开记忆，否则，纵是修复了旧痕，驱散了心魔，却也会为我们增添可能的新伤。
只是，这看似简单的几个字，真正做到却何其困难。我一生都在未来的愿景和过往的回忆中跳跃，在自我规训要求和自暴自弃中摇摆，我不相信仅凭一场梦境、一片落叶、一点思考，就能让自己的心克服积习脱胎换骨。但望着身旁酣眠的小青，我想我绝不能容许因我而生的心魔去侵扰她。既然承蒙上天点拨，那便努力一试，尽全力管住自己的脑，不去多想，不去纠结，安享眼前的一切，任凭时间与机缘将笼罩在心上那个滋养心魔的空洞填平，耐心等待这颗心恢复如初。
我需要这颗完整的心，去将属于我们的当下，延续至永不落幕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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