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重新掌握这具身体的时候,视野并未恢复,可身边那个散发着灼灼热度的生命却仿佛预料到他的逃避一般,逼迫他正视当下的处境。
“你醒了。”
西璞艰难的睁开双眼,竟是猎刀坐在身侧。
他不知被丢在什么地方,除了猎刀发尾的微红光亮外,四周一片幽暗,身下潮湿冰凉。
“……”感知开始恢复,首先是喉咙的灼烧感,似乎身体里的所有血液都流干了,所有水分也都蒸干了。目之所及的地方就摆放着一支描绘着银紫花纹的白色高脚杯,应该是猎刀为他准备的。四肢逐渐有了力量,但他始终没有伸出手。
或许是惧怕皮肉之苦吧,他想就这么了结自己,或许无论是魔女大人还是故国的亲人,都会很开心。
“如果她因此责难你,你告诉她,是我把它交给你的。”猎刀一如既往,对除了潮以外的事物,永远保持着一板一眼冷漠。
猎刀说罢便起身离开,可西璞看到他放下的东西,那双失神的眼睛立即睁大了。
《渊海石表》。
他挣扎着伸出手,扯住猎刀的裤脚。锁链声哗啦啦的响起,愈合的伤口重新撕开,暗金的血液滴滴答答落在对方脚边。
“你,你也,恨,恨我们……”
可对方摇摇头,语气仍无起伏,好像这个小小的恩惠只是出门时路过了一只被骄阳烤干的蚂蚁。“不,我并不憎恨你,也并不爱你。”
“是,你是魔女大人……的扈从,他们说,你是,她的使魔。”
他用力把书抱在怀里,用力攥紧它,埋着头,似乎闻到了纸页与时光的芳香。
“不,她不是我的主人。”
为了防止自己的裤脚再被狠拽,猎刀说完,连结语都没有,便就在原地消散为暗橙色的光絮呼啸而去,微风拂过西璞面颊,也带来了些微的光亮——厚重的帘幕被掀起一角,月光漏进来,照亮了一片小小的静谧。
那片光亮的地板上铺着长绒毛毯,还摆放了热气腾腾的茶水和几颗薄柔果。
他扯下那些已被劈断的锁链,缓缓爬行至月光中,翻开了古书的扉页。
那被海水浸透又重新摊开晾晒过的褶皱纸张上,只写了一句短短的话。
“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在无数的罪行中,最为刻骨铭心的一款是:我从未认识到,在过去与过去的过去,已经犯下的所有罪行。”
一页页翻去,他仿佛也置身那片刺骨幽深的海渊中,共她一同沉没。
“恐怕养尊处优的日子久了,统领的利爪也钝了?还是殿下的宠爱,把你变成了浑身无力的软骨头?”
沐恩不得不将奚落声默默忍下,与龙族薄膜状的两翼不同,兽人的羽翼生长着细密且长短不一的毛发,虽然有一定的防水性能,但浸泡的时间久了,也会被水分渗透,变成负累。
承泽能够一飞冲天,他在水中扑腾了半天,还是乖乖游到岸边扒拉草皮。
“不会还需要我提醒你干脆把那对没用的东西收起来?不会还需要我这个‘坐骑’拉您一把吧?统领大人……”
“你还是先把关注点放在小殿下身上,以及你自己,难道你迟钝到察觉不出这里并不是弗拉瑞大陆,连魔力的流转,都不能为我们所用么?”
忍无可忍的沐恩翻上岸来,举起羽翼颤动,即便承泽瞬间将龙翼围拢护住自己,但水花还是甩了他满身。
“我怎么觉得这里舒服的很,就跟回去了似的……”承泽先是嘟囔,而后接着嘲讽:“看来统领大人真是舒服的日子过久了,怎么?王城外空气太过自由,让您怀念带着口枷项圈的时候了?”
沐恩无心与他争辩,直直俯身观察水文土壤,感应周遭魔力的波动。
冰精灵亲王艾伊萨斯原已经被捕,可返回梅德姆恩城途中生变被他逃脱。承泽是小殿下刚驯服的龙类,他听命留在原地看管,可小殿下追踪而去已有3日有余,他不得不与这条龙合作,日夜兼程寻找小殿下。
然而就在随小殿下一头扎进那片灰白石柱群中时,难言的扭曲与抽离感铺天盖地袭来,温暖的水流亦随失重感涌入口鼻,他们不知漂泊了多久,终于在这里登岸。
夜幕如同细密的丝绒,镶嵌着细密的宝石作为星河熠熠,缓缓闪烁。月亮从这一端落下的同时,便从另一端升起,洒落永恒的银白光辉,为水波与草木覆上柔媚的银霓。
脚下宽阔柔软的草甸尽头,天边耸立着灯火幽幽的屋舍,火红的花朵似血,乳白的花朵似日光精灵的碎片。
“……”
沐恩深知现在不是内部消耗的时候,提步便向屋舍奔去。承泽奇怪的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也感到了不妥。自己虽然的确没有感到什么异样,但这兽人那么看重小殿下,没必要硬生生采取这种低效的赶路方式。
除非他是真的魔力受阻,无法高速移动,这就有点意思了。
“你这么跑得跑到什么时候?简直死脑筋。我这么通情达理,你求一求我,我们不是效率更高?”沐恩埋头赶路,不理会承泽的聒噪,后者发出不屑的“哼”声,飞掠而下,贴地滑行。“上来,赶紧把她抓回去,别浪费时间了。”
沐恩并不多话,一跃攀上承泽肩头。“我会如实向殿下秉报你的大不敬。”
“少废话吧你。”
龙吟贯穿湖岸,引得星群震颤,涟漪片片。他们拖出银白与暗蓝的尾迹,落下簌簌流光如珠,没入疯长的草丛。
潮并未预料到,这个新世界的访客到来的如此迅速,又是如此熟悉,以至于让她感到无趣。
但他们带来的消息,就不那么轻松了,无论是对谁而言。
“怎么是你?”
任劳任怨的西璞准备了桌椅和茶点,承泽却大剌剌靠在门廊下,而潮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率先落座。
沐恩有些迷惑,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久在梅德欧兰特境内弗拉瑞大陆上活动,若论见多识广,确实可能并不如四处游荡的承泽,因此颇为拘谨。
在他眼中,当年与自己苦战的从头到尾都是两个不知姓名的精灵,而非眼前的魔女与她的扈从。
“有趣的问题,我还以为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这里是我的世界。”她气定神闲的喝茶,然后一口吐进旁边的花丛中,眼刀飞向西璞,后者立即躬身请罪,迅速抱起茶壶重新隐入屋内。
“少装模作样,我不是来找你。”承泽却不挑剔,抓起点心就吃,结果茶杯就一口饮尽,沐恩想要劝阻他注意礼貌都来不及。“这个不好吃,没味,有没有甜甜的东西?我饿死了。”
潮不与他为难,饶有兴致的转向沐恩:“要跟他合作,很让你为难吧?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竟然真留在小公主身边啦?怎么样,小公主难缠,还是他更难缠?”
沐恩立即坐直了,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不少,仿佛是怕惊扰这个静谧的世界。“您,您认识我……们?”
“这个‘们’略显多余了……”承泽扫荡了半盘点心之后放肆的瘫在座椅上,尾巴显现出来,欢乐的摇晃个不停。“好难吃啊,怎么茶还不来?”
沐恩不免尴尬,不过潮并未发怒,只是轻声说道:“你们告诉他,十分钟还没有回来,我会掀开他的头皮,把那壶茶水灌进他脑子里去。”
他们身后的门廊内侧,看不见的阴影里传来低低的回应,而后便是一连串慌张的脚步声。
这似乎有些不妥,可她对承泽却这样容忍。沐恩暗暗观察着四周的云海花树,试图分辨出这里的具体位置。但这项工作进行的并不顺利,除了远处的西璞花以外,他并不认识这里的任何植被。可围绕着这个神秘女子服务的,却都是弗拉瑞的精灵无疑。
“当然,但……”她转向承泽,眼中流淌着异样的光彩。“怎么?你这是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甘心安定下来,这可不像你,难道是,小公主做了……草莓奶油蛋糕给你吃?”
“什么玩意……她答应帮我找到,况且……总之总比我一个龙效率高。”沐恩注意到,承泽虽这么说,可尾巴的频率明显加快了几分。“我可没那么死脑筋,怎么,你有意见?”
“没什么……”潮耸肩,摆出任劳任怨的姿态。“所以,现在这是又需要我为你指点迷津了?”
“哼,不需……哼……”
承泽显然不太愿意主动开口,沐恩自然接过话题。
“我们是追随梅德欧兰特九殿下,王女羲姬而来,如果您见过她这样的日光精灵,还请不吝告知去向,我仅代表梅德欧兰特,感激您的协助。”
潮挑眉无言。
承泽瞥了他一眼:“说你死脑筋,原来你是真的蠢。竟然不知道她是你们梅德欧兰特的大敌,魅惑魔女,潮。一旦她离开这里,梅德欧兰特全境都会对她发起追猎,她不可能活着回来。我都比你懂得多,你这个统领,要不换我来做做?”
沐恩毛发一耸,看向潮。对方依然平和的微笑着,月色下的她容光焕发,长发如缎,肌肤细腻,眉眼脉脉眸光多情,他不禁血气上涌,连忙垂下眼帘。
她对他们如此和善,又是如此,如此美丽。
“他说得倒不错,但我无所谓。我喜欢你们,你们帮了我一个忙,我是知恩图报的魔女。而且小公主和我,或许也有些你们不知道的情分在。”潮看向承泽,眼眸中闪烁着动人的粉彩。“不过很遗憾,小公主不在这里。”
不敢打扰的西璞终于松了一口气,将重新冲泡的茶水摆放好,为他们一一续杯,潮挥开自己的茶杯,显然是嫌恶其中散发的气味。
“白说了。”承泽摊手。“这下你必须让我们白吃白喝了。”
“不过,你们分身乏术,我倒是有办法。我的小西璞也是日光精灵,看在王女的份上,就让他帮你们一起找找吧。”
西璞惊恐的看向魔女,对方也正笑盈盈的看着他。一般在她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时,自己往往会被安排一些注定失败的工作。那些看似威慑的话语,她有许多办法做到。
他总是告诉自己,这也曾是她所经受的,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只有确确实实的共同体会,才能彼此理解。
可他实在是怕,怕遭受那样的痛楚,怕没有机会遭受那样的痛楚。更怕即便去经历,去感受,他仍畏惧她。
如果连他也畏惧,也要逃离,那么她从此便再无亲友知音。就像曾经陷落在那个满是血色的房间中的自己,如果大雪中没有为他点亮的车灯,他该何去何从。
她又该何去何从。
即使蒙受苦难,即使遍布荆棘,他始终想要走向她。
“这,会不会不太合适……”沐恩有种预感,这件事已经不再是王女失踪这么简单。他敏锐地察觉到魔女想要通过他们完成什么,可究竟是什么。她甚至不能离开这里,她对他们毫无威胁,不是么。
魔女牵起西璞的手,缓缓婆娑。“怎么会呢,他已经想念弗拉瑞了。很遗憾,我不能为他达成心愿,那么,就请亲爱的王女,殿下,我们的小公主,来为他指引前路吧。西璞,他会向我保证,一定令诸位先生们如愿以偿。”
惶恐不安的精灵双膝跪地,将魔女的手放在自己的脑顶,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顺从与决意。
无论她的要求是什么,他都会为她倾尽全部。
沐恩下意识看向承泽,对方却皱眉盯着跪地不起的精灵,他于是也投去眼神,小心的观察他未被长发掩住的下半张脸。
同王女殿下一样,那是过于精雕细琢的完美,与隐忍坚毅的意志的集合,他们都有着天然易于获取信任的面庞。
“好啊,谢了。”承泽撇开眼神,似有些失落。
“哟~”魔女忽的自他们面前消失,又出现在他们身后,伸出手来将承泽的乱发揉得更乱。“是不是觉得还是小时候更有趣,现在也不得不为些麻烦事奔波了?”
“说得好像你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似的……”承泽不耐烦的拨开那只手,一时间却又难以从那些模糊的记忆中抽离。
对啊,那时候衔花弄草是要送给谁去,捉来的图林捷多到能够圈养起来,又是为了谁呢。
他冷哼一声,转移了话题。“刚刚你说我们帮你了什么忙?我怎么不知道。”
“这个啊,这你还不知道。我最喜欢热闹了,你们能来陪我坐一坐,说说话,我就很开心了呀~”魔女收回手,而西璞却就那么跪着。
“老太婆,谁愿意来跟你说闲话!”承泽豁然起身,提高音调。“我们走!没时间浪费在这里。”
“你未免太粗鲁了。”沐恩也利落起身,先是鞠了一躬,又扶起西璞。“感谢您的襄助,我会为您向吾王陈情,令您或可不必囿于此地。”
“那倒不用。”提及梅德欧兰特,魔女的表情立即凝涩起来。“顺着来路,你们就能回到弗拉瑞大陆。如果我们再次相见,那一定是梅德欧兰特岌岌可危的时候,我会送上魔女的祝福的。”她重新在桌边落座,拂袖下了逐客令。“现在我的话说完了,你们可以立刻滚出这里了。”
不等他们道别,也不待他们的任何动作,随着魔女的挥袖,他们连同西璞都一起被丢进了湖水。
水花中夹杂着承泽的骂声,而西璞牢牢的牵着他们,直到所有感官都被湍急的流水吞没失去效用,又再度复苏。
“你们醒了,真好。王女殿下……就是从这里离开的么?”
西璞仰头望着面前燃烧着暗蓝火焰的小小门扉,眼中流淌着显而易见的喜悦。
“那我们立刻出发吧!”
月下枯坐良久,猎刀终于自阴影中浮现,来到魔女身后,同她一起眺望着月中狂涌的湖水,故国子民离去时掀起的浪花还未消散。
湖光潋滟,落花如雨。
“睡醒了?”魔女缓缓饮茶,另一手点点对侧的空位置,那里似乎还留有属于龙类的温度。“坐。”
“好的。”猎刀乖乖听话,他一直最为听话,除了有且仅有的一次。“你对我说的话变少了,是我让你生气了吗?”
魔女给他续茶:“不是。”
“即使关于我把书拿给他去看?”猎刀的话语总是格外直接,也格外锐利,直击要害。
“这无所谓……”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将尾音掩去,这里本是不应该有风的地方。
他还有一种本领,就是即便对话的魔女已经完全没有了沟通的需求,只要他不想结束,那么他们可以一直聊下去,因为他暂时不需要睡觉。
“是他们让你难过了吗?我去杀了他们。”
潮闭了闭眼,他看起来如此冷峻,身体却始终如同微燃的火炉,即使在寂冷的海渊中煎熬了那么久,他却仍被灼烈的义心保护着,仍是那样不顾一切。
“呵呵,我高兴得不得了啊。”
猎刀无话,起身走上前来,伸出双手,表情仍是古板的,仿佛他面对的是一堵墙,而不是一个窈窕妩媚的女子。
“高兴的时候,我们互相拥抱。”
为了回应魔女惊诧又满是疑问和茫然的神色,他以一种漠然的姿态维持着这个温情的动作,势有她拒绝自己就这么站到天荒地老化为塑像的坚决。
“精灵说,人类在喜悦与悲伤时,会互相拥抱。所以,无论你现在是难过还是高兴,我们都要拥抱。”
潮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觉得这办法也适合我?”
但她还是起身,轻轻的回抱这具温热鲜活的身躯。他立即将她抱紧,几乎融入自己淬火的胸膛中。
“精灵和他都说过,你像个人类。”
潮紧闭双眼:“这里的精灵不少,你记不得他们的名字,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谁。”
“他们不记得我的名字,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为什么要记得他们的名字?”
潮放开双手,于是猎刀也将双手放开。他们注视着彼此,那微红的的湿润眼眸,似要将他融化,似要因他沉沦。
“他是不是,为你起过名字?像他的名字一样好听。”
在烟雨般湿润的月光中,猎刀的面庞上,第一次出现情绪的表达,名为懵懂。
“我并不记得了。”
月光如大雨般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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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偕行寰宇的启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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