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带鱼往巷子深处走，经过菜市场，旁边的肉摊蔓延着鸡鸭被烫过皮肉的闷臭味。她称了一点辣味的鸭架，又去买了两捆空心菜。
拎在手里的菜传来微潮的水意，宋代鱼的心跟着踏实了点。
姑姑曾带她去商场买过有机蔬菜，价格让她在饭桌上不敢多挑筷子。她也从来也没想过，普普通通的蔬菜，能卖得这么贵。
宋代鱼拎着东西进了一家麻将馆。
麻将馆被巧妙的塞在窄长的巷子深处，里面的光线被高高墙壁遮挡掉大半，还要爬三十几阶的台阶。她推开门，两眼一闭喘了一口浊气，看她奶奶关亦梅在不在，皱巴着脸张望。
门被推开的时候，里面四五桌人都看向她，有人面色难看，还有人幸灾乐祸的喊：“老关，你孙女又来查岗了，这回没叫警察一起吧。”
关亦梅坐在门口墙边处的阴影下，恍若未闻的丢出一个牌，将剩余的牌凑成一排，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见看不成她们的笑话，场子又重新热闹起来。
几个月前派出所抓了几个玩大钱的典型进去，一晚上能输上好几千，关亦梅忝列其中，宋带鱼下了晚自习直接去捞人，因为举报者就是她。
关亦梅爱玩，不是说她多有钱，而是她好赌。左邻右舍都欠下来一堆钱了，上桌就赊账，等人家不待见她来玩，关亦梅就打电话向姑姑要钱，从来乐此不疲。宋带鱼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别再上桌了，她难得有好脸色答应，转头又跑过来赌。
真是屡禁不改。
宋带鱼痛恨关亦梅玩麻将，她爸还在的时候关亦梅也玩，爸妈的争吵总是围绕关亦梅。
宋带鱼记得有一个晚上，关亦梅输了一万整，钱还没还，人又钻去了麻将馆。
妈妈哭着嘶吼着问，是不是永远都要把钱给你妈还债，我们的日子就不是日子了？
爸爸沉默了许久，只是说：“那是我妈。”
妈妈的神色灰败而绝望，“你妹就不是你妈的生的了？凭什么都要你还？哦，你是她哥嘛，你们才是一家人。”
她古怪又冷漠的笑了一下，去厨房拿了把菜刀就往外冲，小小的宋带鱼哭着去拦，她反手将女儿推摔在地上，无意挥手砍伤了同样试图阻拦的丈夫。
因为是他妈，所以卖房的钱全还了赌债，所以每个月做工的辛苦钱入不敷出，所以一家人都要耗在一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里。
宋带鱼看着关亦梅干瘪瘦柴的身体，疑心里面住了一个魔鬼，在不久的将来，她也会陷入断不了的血脉深渊里。
以前是爸爸，现在姑姑，以后就要轮到她了。
宋带鱼发狠了盯着关亦梅看，黑亮的眸子里氤氲着热气，她心里痛恨的要命，只想将姑姑买的衣服甩在关亦梅身上，可她什么都没有做。
因为宋带鱼不敢和关亦梅完全彻底的撕破脸，房子是她的。关亦梅生气了，会连拖带拽的轰人出去，让她滚回继父家里；也因为她还想要保留一点不多的体面。
宋带鱼站在门口，挺平静的说：“姑姑给你带了东西，今天记得早点回来。”
关亦梅终于朝她看了一眼，“带了什么？”
宋带鱼说：“几件衣服。”
她怕关亦梅瞧不上眼，补充道：“牌子货，很贵。”
关亦梅哼了一声，和牌桌上的其他人说：“贵有什么用？人又不回来。我看啊，她心里早就没我这个妈了。”
宋带鱼忍不住辩护：“我姑姑分明每个月都给你寄钱，只多不少。”
她搞不懂，关亦梅这样的母亲，到底凭什么将那么好的女儿数落的一文不值。
关亦梅伸手理牌，冷嘲热讽道：“光给钱有什么用？果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有孝心陪在旁边。我儿子还在的时候，那是一个孝顺。”
旁边的人不知道是没心眼还是心眼太多，也跟着说：“就是这个理啊，生的女儿再多再好也不如一个儿子懂事可靠，我们家的香火可盼着我儿子传下去了，他还得养我和老郭的老呢。”
“……”
果不其然，那人的话一落就被关亦梅剜了好几次。
如果眼风也能杀人的话，这位已经被关亦梅怨毒的眼神刀死了。
别人都是家丑不外扬，关亦梅就不，她爱反反复复的说那些事，说她丈夫儿子死的早，说她女儿嫁的好但是不打电话不回家，对她不孝顺，说她媳妇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连生下来的宋带鱼也是个出奇的小白眼狼。
她添油加醋的说那些丑事悲事，想让人附和她，同情她。
宋带鱼和她爸一样的要脸，即便打断了骨头过得再难，也不会将那些难堪摊在外人面前。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拿这些事说出去？有人会真正同情吗？当然不会。别人对你，不过是嫉妒垂涎你拥有的，炫耀庆幸你没有的。
关亦梅的碎语宛若附骨之蛆的咒语，让宋带鱼想一头撞死在天光晦暗的地方，因为未来从没有希望。
宋带鱼脑子嗡嗡的，将装衣服的塑料袋丢在关亦梅脚边，空出的那只手去拧她牌桌前放扑克的抽屉。
关亦梅手急眼快的挡了一下，抓得宋代鱼的手很痛，藏污纳垢的指甲刮烂了她雪白的皮肉，还是没能拦住。
小抽屉里塞了快有四十张，今天赢的挺多啊。
见宋带鱼只是轻飘飘看了一眼，关亦梅松了口气，这白眼狼有次把她的牌和别人的牌混在一起，最后赢了多少个子都不知道。
她还是很不爽，“干嘛啊？我跟你讲，少在我上桌的时候给我动手动脚的，你看不惯我就早点滚回你妈那里。”
宋带鱼没搭理她，转身很用力的甩上了麻将室的门，三步并两步下了台阶。
她站在巷子门口掏出手机，利索的打了报警电话，连接线的民警都熟悉她。
“陈塘口三十七号，聚众赌博。”
“小孩，怎么又是你？我以为你消停了呢。”民警笑了几声，“这个事情它不立案，不能天天抓的，你懂吧？”
宋带鱼当然懂，懂得不能再懂了，麻将馆的老板给他们队长塞了钱，要明确的定时定点的检查。她今天还真就举报定了，嗓音冷冰冰的，“你们管不管，不管我现在就给市局打举报电话。”
民警变了调：“你不要冲动。”
他们不管又能怎么样呢，宋带鱼不知道。
反正左右逃不过关亦梅的一顿毒打辱骂，大不了她跑出去呆几天，反正兜里有五百，现在还是夏天，晚上冻死不了人。
宋带鱼心里没底，还是放狠话说：“我很冷静，你们今天不管，明天我就去市里挂横幅信 | 访。”
接线员没再回复宋带鱼，但也没挂电话，那头传来一段对话，声音落在她耳边，闷闷沉沉的。
“宋家的闺女，说要举报，要信 | 访，管不管？也是可怜，摊上这样一个老娘。”
“去不去。”
“闲着也是闲着，去一趟呗。”
不想再听后面的同情，宋带鱼果断挂断电话。
派出所出车十分钟就能来。
宋带鱼脚步轻快，七拐八折的转了几条巷子，准备回家了。走到家门前的坡上，先是望见江家的别墅，再观察到花园里的停车位上停了几辆车。
很好，都进屋了，没有人在别墅外逗留。
宋带鱼又高兴了一点点。
她开了门，进屋掀开盖菜罩，里面就一碗萝卜干和白菜。宋带鱼滤了点菜汤倒进饭里拌开，紧赶慢赶的胡塞了一顿，没动鸭架，收拾出换洗的衣服和作业准备逃去朋友家避难了。
这次的举报还搭进关亦梅牌桌上要赢的不少钱，她回来以后肯定得连骂带打收拾人。
不过好在关亦梅的力气不如继父的大，撑衣杆抽在背上也是可以忍受的疼痛。
宋带鱼背着书包哼着小调出门，可惜今天一直点背，以为能在派出所受几个小时教育的关亦梅回来了。
回来了？
宋带鱼撞鬼似的看了又看，确认了。
她怎么走那么快？
两人隔着屋前的菜地遥遥对视，宋带鱼看见关亦梅眼里的火气，愣了几秒，在思考是先跑还是先把那些棍子找出来丢出去。
可是很快就来不及了，关亦梅扔掉塑料袋，迅急地拎起菜地里挑尿桶的棍子气势汹汹的冲了上来。
这回打的真脏啊。
宋带鱼嫌弃的要命。
她有很多的不懂，不懂人为什么要留着屎尿沤肥浇菜，不懂为什么关亦梅六十多了还能跑得飞快且手劲贼大。
宋带鱼想绕着菜地和她奶奶兜圈躲，关亦梅不按她设想的路线走，踩着葱苗杀了过来。宋带鱼是真的很怕沾了屎尿的棍子朝自己身上招呼，声音劈叉的吼了一声，“能不能先放下，你去赌牌你还有理了？”
关亦梅看宋带鱼还在叫嚣，真想一棍子把这倒楣的讨债鬼夯死，“你娘的，你们家祖上克我所以才死光了，现世报投胎来了，你知道我今天能赚多少钱吗？丧心病狂的短命鬼，怎么没和你妈一起死了。”
宋带鱼早习惯这样的辱骂，关亦梅每每骂人都是挑最狠的骂，一句更比一句泼辣，句句捅人心窝子，骂急了连自己都问候。她妈还在这个家的时候能旁观两人的对骂的场面，战况之激烈是谁也插不上嘴的。
关亦梅为那几千块钱气急败坏的样子，宋带鱼没觉得可惜，倒是觉得讽刺。
她输的不少了吧？有五六十万吗？还能疼惜这没到手的几千。
啧，真不容易啊。
宋带鱼祸到临头了还笑出了声，“你们家你们家，按你那套你嫁到宋家，不也是宋家的人？”
她更狠的话埋在心底没说——你怎么不跟我一起死呢？刚好凑齐了什么玩意的宋家满门。
宋带鱼还没从泥潭里爬出去，她还舍不得死。
关亦梅抓着棍子凌空抡了她手臂一棍，上面用来固定位置的铁丝从皮肉划过。
还真被碰着了。宋带鱼手上痛，心里痛还恶心。她慌不择路的朝门外跑，嘴上不忘挑衅，“你就去赌吧，赌一次我举报一次，我以后和我妈一样，拎着菜刀去麻将馆，看谁敢和你一起玩。”
“不肖子孙啊！”
关亦梅一下没抓住她，狠力挥出去的棍子也落了空。她见宋带鱼越跑越远，索性坐在地上开始放声哭嚎，试图让左邻右舍听见她的遭遇和哭音，一同数落这头初具规模的白眼狼。
“我关亦梅为他们老宋家操持了一辈子，丈夫死的早，一个人辛辛苦苦的把两个孩子拉扯带大，现在也儿子死了，女儿嫁到外面享福了从来不回家，老天无眼啊！又叫这样的白眼狼生到我们家。她妈当年也是个赔钱货，要了我们家的彩礼只生出一个女儿，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宋带鱼越跑越快，越跑越远，奶奶被她丢在了后面，脚绊着脚差点摔了她一个趔趄，还没等站稳，她继续往坡上跑。矮仄的破屋横生出无数条看不见的细线，向她延伸过来，紧紧裹缠着她的四肢和躯干，将她往后拽。
密密麻麻的尖刺穿透了她的皮肤，也刺破了她的心房。
宋带鱼被下午的艳阳照着，有一瞬间觉得她或许没有力气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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