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垒气结：“你！”
成砚好整以暇：“还望左冥神行个方便，引本君去度朔山一趟。”
神荼自知已落下风，语气也不再似之前那么坚定：“神君思量，度朔山已有一位神仙被困，听闻还是白玉京新上任的运道神，法力高强，若您执意要进，就不怕也是如此下场？”
他们果然知道！
若伏矜问路，山海界大可指明正道，偏生将人引进了度朔山，恐怕看上的正是“运道神”百年难遇的仙运神元。
眼下山海界应该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成砚不想再废话，面无表情道：“带路。”
霎时黑雾散去，鬼门关大开，放眼望去，层云掩映中露出鬼判殿的金光。
他第一次来时，被冥火焚身，经娑婆道过黄泉，还未来得及喝姜女手里端着的汤，就被罗刹带去了鬼判殿，酆都大帝翻遍了生死册都没能找到他的名字，白玉京使者姗姗来迟交代了原委，原来是运道神失职，他本可以在凡间登天阶飞升，不必受山海界这一趟折磨，之后他便被带回了白玉京，赐仙号圣微，多有补偿之意。
第二次来，就是一月前的事。
民女丹黎行善积德，长子却早夭，天道怜其为人父母之心，允诺此子往生后定会生在好人家，这件事还是回了白玉京他才从武嵊元君那里听来。
天道公正，此子投胎成了车师国皇子，便是行五的伏元琅。白玉京有硬性规定，每个神仙都要下凡引渡一个没有仙缘却有幸被天道点化的人，本来伏元琅这件事轮不到成砚，但天运府担心一年到头有神仙落了单，导致天运府业绩不好看，遂按引渡次数多少，将这事摊到了成砚头上。
伏元琅就是那个幸运儿，圣微神君便是那个倒霉蛋。
索性他去人间后，发现襁褓中的小皇子正是飞升前于自己有庇护之恩的丹黎之子。前世他们这些道士被朝廷赶出安都时，正是丹黎动了恻隐之心留宿了他一夜，彼时丹黎刚生下长子，若要论个究竟，那孩子的名字还是他取的呢。
缘分真是个摸不透的东西。就比如他这回来山海界，谁能想到是为了自己的“仇家”呢，若是山海界好客，他怎么着也算是老朋友了。
成砚踏上日行云跟着神荼往东南方向去，越靠近度朔山脸色越沉。
这一路上邪魔分明有被镇压的迹象，但度朔山从远处看仍像是被笼罩在恶鬼爪牙之下，罡风阵阵，将招魂幡拦腰折断，一时万鬼嚎哭，过不了奈何桥的亡魂萦绕在度朔山周围，成砚靠得近了些，便感到阴森冷意侵入骨髓，眼前的煞气更是久久不散。
成砚立刻祭出五火七禽扇，团着火的风烧在前面开了路，一时间惨叫无数。
神荼早已领教过此扇的威力，引路的步伐又加快了些。
不多时他们便置身擎天桃树下，华盖绵延数千里不绝，枝繁叶茂，最长的枝桠因为太重而垂落地面，粉色的花朵与缭绕的黑雾交杂，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诡异。
神荼召出桃枝临时围成一处结界，抱拳道：“这里便是度朔山入口，斗胆猜测运道神应是选错了生门，误动了封印，才使得鬼蜮大开。”
度朔山桃树下是鬼蜮，亡魂与邪魔皆被封印镇压于此，每过一年便能化散十分之一的妖孽，为了防止妖孽逃脱或有心人生事，桃树衍生出两个门，山海界管正确的那扇叫做生门，打开生门便能入山，山中有神殿，进了神殿便能见到被不生钉钉在鬼蜮的妖孽…
成砚抓住他话里的关键信息：“没进生门的人又会去哪里？”
神荼缓缓道：“选错了门，便会被禁制…卷入三生劫。”
任你是人是仙，凡入三生劫，生死不由天定。
若死在三生劫里，便是再也活不成了。
成砚的心沉了下去，握扇的手竟隐隐有些发抖，神荼又叫了两声，成砚这才回了神。
神荼的神色似有些惋惜，白玉京百年才又出了一位运道神，如今却要殒命在山海界了。
不过下一秒他就惊呼出声：“神君！您这是要做什么？”
成砚将五火七禽扇幻出桃门般大小，烈焰四起，燎烧无数试图靠近的邪魔，鬼蜮前煞气散去，火光照亮了眼前的度朔山。
成砚冷冷看着他：“我要入他的劫，你有什么法子？”
若是山海界今日殒命了两位神仙，他神荼可不敢担这个责任。
“神君何苦寻死！三生劫本就是各人的劫数，连天道也管不了，您进去了可不敢保证能再出来！”
成砚手指微动，拦路的桃枝立刻吃痛缩回主人腕上，成砚的眼神比刚才还要冰冷，“狗屁劫数，你们信，本君可不信。”
“贵府家门生了乱，本君不管。但运道神为何能找进度朔山，你们应该比我更明白，最好祈祷本君能将人全须全尾带出来，否则我也不介意拼一条命闯一闯你这山海界！”
神荼抖如筛糠，只觉神君是在拿十年前山海界几近覆没的祸事提醒他，立刻跪了下来，颤声将三生劫的破劫之法交代得一清二楚。
虽是破劫之法，但是百年来从未有人成功过。
再抬头时，火扇和那位性情冷酷的神君一道消失，神荼后知后觉地脱力跪坐在地上，摸了摸自己的脸，俨然一手冷汗。
早知如此，昨日就不该任由阿傍鬼迷心窍。
——
鬼蜮已开，生门死门再无分别，成砚按照神荼说的方法往漩涡深处去，接着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下坠。
察觉到周身的阻力渐渐变小，成砚立刻稳住身形，稳稳地踩在了实地上。
只是…眼前的景象与他想得不太一样。
“糖水铺子～糖水铺子～三文钱一碗，不甜不要钱～”
“姑娘来看看本店新上的胭脂吧～”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菜品上新菜品上新喽！”
道路两侧商铺林立，店家沿街叫卖，路人有说有笑。
这是…伏矜的劫？
成砚将信将疑，当务之急是找到伏矜，他没能取回造化玉牒，缺了傍身的武器，若遇见三生兽，尚不知可有一力与之抗衡，何况三生兽最是狡诈，擅长变化形貌以迷惑入劫之人，稍有不慎就会中招。
他看着眼前这些人，他们越是逼真，成砚就越觉得情况不妙。还好他向云中君讨了清心铃，此时铃音作响，他灵台尚且清明。
三生劫会再现进入阵眼的人一生中最痛苦的记忆，杀了三生兽便是破劫的关键，但正如神荼所说，三生兽擅于伪装自身以蛊惑人心，所以山海界还从未有过破阵的传言。眼下已过去两天，只盼伏矜还好好留着一条命，半条也行。
成砚顺着眼前的方向一直朝前走，突然被人撞上。那人连声道歉，成砚暗自惊道：三生劫居然能将景与人做得如此逼真。
老伯道了歉就要走，成砚虚虚拦道：“敢问老伯，今日是何年月？”
老人家撩开眼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永昌二年啊。”
成砚道了谢，老伯嘟嘟囔囔地走远了：“现在的孩子啊，连猴年马月都能忘喽，也不知道怎么长大的，饭都白吃啦…”
成砚：“…”
我听得见。
我听得见啊！
既然是永昌二年，那事情就好办了。
让他想想，永昌二年的时候…伏矜几岁了来着？
心念微动，剑气在腕上游过，一点血珠渗出来，再抬眸他已置身皇宫。
三岁。
正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三岁。
元始三十一年冬，荣宠不衰的许皇后生下唯一的儿子之后，不到一月便撒手人寰，作为天家的嫡子，伏矜一出生便是太子。
照理说，发妻留给自己的独苗，整个皇宫当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恨不得日日锦衣玉食地养着。但这位可怜见的小太子不同，那没有主见的顺平帝听信游方道士的进言，只说娘娘玉减香消就是为了渡此子转生，是孩子害了娘。
从此高楼倾塌，白玉蒙尘，天子骄子也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彼时成砚来得早了，他要引渡的五皇子还未出世，来都来了总不能再回去，他便只作游魂在宫里飘荡，这一遭“孤魂野鬼”的经历，才让他明白，自己做道士时避世避得彻底，宫里的人情善恶才让人难以招架。
没有炭火的冬天，下人克扣的月俸，寒酸的寝殿和永远简陋的饭菜都是常事，偶有宴会佳节，北四所的食案上才勉强能多两道菜。
从出生到满九岁，伏矜都是如此度过。
这位圣微神君统共就做过两世凡人，对于在人间的记忆可谓如数家珍。钟粹宫的路并不远，许是心里有事，他步伐快得很，不多时便到了。
石阶上莫名吹来了一阵风，自他袖底荡了个圈，这一刻起，眼前这个三生劫数，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自从道士进了谗言，许皇后生前的钟粹宫就被皇帝下令封上，不准任何人进。宫门的封条早就积了灰，这却不是他要找的路。顺着钟粹宫绕半圈，临着雨花台的地方，他终于找到了记忆中那个被凤尾草掩遮完全的破墙根，好些年雨打风吹，形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洞。
“去，一边去。”
三生境造境的本事传乎其神，那条把在墙边的小黑狗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只不过多年后他从木兰围场重返皇城时，它已成长为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没少跟在主子身后做坏事。
小黑狗不理他，朝他龇牙咧嘴，大有要一口咬上来的架势，成砚回想起当初伏矜一叫它名字，它就偃旗息鼓的样子，有学有样道：“大黄，让开。”
好好一条黑狗取名叫大黄，这种荒唐事也只有太子殿下做得坦然。
半分退让的势头都没有。
这狗还小，成砚改了口：“小黄，让开。”
被叫到名字的小黑狗试探地朝前走了两步，见成砚没有其他行动，摇了摇尾巴凑到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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