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云中城灯火渐次。
琉璃彩盏,灯笼高悬,各色光晕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将往来行人的衣裙染得五彩斑斓。
客栈门口的迎宾的幌子在晚风中轻摇,投下纷飞的碎影,远处传来戏曲声,呜咽婉转。
高悦立在客栈阶前,一袭荷色罗裙被晚风拂起涟漪。
灯影摇红映着她含笑眉眼,倒真似个盼着灯会的小娘子。
“走罢。”
身后响起白淮元的声音。她转身,堪堪停在他胸前半寸处。
白淮元未佩剑,腰间只悬着枚羊脂玉环佩。
高悦手持团扇,半掩朱唇,扇面金线在灯笼下流转。
“白将军也通晓这文人打扮?”
“昔年去洛阳,家父逼着学了些。”
语罢,他向前半步引路,袖口云纹无意擦过她腰间。
高悦忙提裙跟上。
长街华灯初上,两人并肩而行。
此时灯会正到热闹处,长街两侧的彩灯将夜幕映得如同白昼。
街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卖糖人的老翁手法娴熟,糖稀在他指间拉出的金丝;孩童们举着兔儿灯追逐嬉戏,灯影在地上跳跃;远处茶楼里传出阵阵笙箫,伴着说书人惊堂木的脆响,竟合成一曲太平调……
护城河边飘着无数莲花灯,烛光映着水面,恍若天上星河落入凡间。
高悦不由慨叹,这云中城灯火辉煌处尽是太平景象,哪还有临近边关要塞的肃杀之气?
“将军常逛灯会么?”
高悦忽在面具摊前驻足,纤指抚过一张小兔儿面具,白绒衬得指尖如新剥菱角。
白淮元摇头。
“初次。”
说着便执起一张红狐面具,笨拙地比划了一下。
“这个……更适合你。”
狐狸?
高悦险些失笑。
她没接,转而拿起旁边的钟馗面具,故意将鬼面贴向他颈侧。
“我觉得这个衬将军。”
鬼面之下,白淮元瞳孔骤缩,却在她要抽手时突然扣住她腕间命门。
掌心灼热似烙铁,语气却带着三分笑意。
“像么?”
青面獠牙后,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亮得惊人,竟透出几分少年般的赤诚。
高悦心头突得一跳。
她仓促转身时,杏色木钗轻颤,险些滑落。
“不像。”
她咬唇轻笑,耳尖绯色却非全然作伪。
白淮元付钱买下了小兔儿和钟馗面具。
“前头好像有杂耍,去看看吧。”
杂耍摊被围得水泄不通。
喷火艺人正吞下一口烈酒,忽地朝空中喷出三丈火龙。
火焰喷射的刹那,围观人群惊呼后退,高悦被人潮一挤,后背便猛地撞进一个坚实胸膛。
“当心。”
白淮元的气息拂过高悦的耳际,双臂却恪守着分寸,始终悬着半寸距离。
这般君子作派反倒让高悦眼底掠过一丝玩味
她忽地旋身,绣鞋“失足”碾过他的锦靴。
意料之中听见闷哼。
“可是踩疼你了?”
她仰起脸时眸中带着些许顽劣。
白淮元忽然将小兔儿面具覆在她面上。
“戴着稳妥。”
高悦取下面具,指向不远处的彩楼,檐下灯笼如霞。
“那边有灯谜可猜,我们去试一试?”
她本不该与他这般亲近,但今夜灯影婆娑,勾起了她记忆深处与家人相伴时最温馨的记忆。
一点温暖,便叫她一时忘却了那些血海深仇。
彩楼下垂着各色灯穗,每缕流苏都系着谜笺
白淮元信手拈来一张——“一家十一口”。
高悦悄悄抬眼。
这灯谜,太过稚拙了吧。
但白淮元却微锁眉头。
高悦见他凝神思索的模样,正欲提点。
白淮元眸中忽现明悟:“吉!”
“将军聪敏。”
高悦团扇掩唇,笑声清越如檐角风铃,被夜色一浸,便悠悠荡入他心底。
忽有清风过,一朵金桂悄然栖上她的云鬓。那小小花朵颤颤巍巍,恰似他欲伸又止的指尖。
忽闻铜铃清越,一队傩面舞者踏鼓而来。
朱红面具映着火光,每步都踏在欢腾的节拍上。长街两侧人群如麦浪起伏,唯他二人静立如潭中石。
白淮元的袖子掠过高悦的手背,空气中淡淡的桂花香混着烟火气,让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上元夜——那时她还是个会拽着母亲衣袖要糖人的小姑娘。
人潮忽涌,高悦足下不稳,踉跄了一下,身子轻晃。
忽然腕间一紧——白淮元竟当众握住了她的手。
这个动作太过自然,自然到连他自己都愣了一瞬。掌中皓腕纤细,脉搏急跳如受惊的雀儿。
“别走散。”他声音低哑。
这句话说出口,他才惊觉自己的僭越。
可要松手已来不及——她的指尖正无意识地蜷起,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指。
高悦本该抽手,却任由那点暖意顺着血脉游走。
理智在耳畔尖啸,身子却自作主张地记住了他掌纹的走向。
灯火阑珊处,她忽然尝到唇间一丝疼——原来自己将下唇咬得这样紧。
此刻,他们像对寻常璧人,在满街傩面注视下手指相缠。
“鹊桥会开场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人潮如决堤之水向西涌去。
人声鼎沸,白淮元的手掌始终未松,广袖垂落如帷幕,将交缠的十指藏进阴影里。
他护着她穿过人海,停驻在灯楼之下。
原本的空场,已经搭起七色灯楼,数百盏灯笼汇成璀璨天河。
当织女鸾车凌空而起时,满城灯火倏然暗下。
高悦仰头望着飘摇的光影,恍惚看见多年前的母亲。
“你说的对,”白淮元的声音忽然贴着耳际响起,“错不在承欢。”
高悦一惊。
转头却见他凝视灯楼,侧脸在光影中明灭不定。
“并州军令如山,从不伤及妇孺。”
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转眼被笙箫声吞没。
她指节发白地攥住团扇。
灯色斑斓,白淮元的轮廓镀着柔光,眼底情意比星河更灼人。
那个秘密在喉间翻滚——她想告诉他,她就是高悦,她愿意......
“走水了!”
身旁骤起的尖叫撕碎幻梦。
高悦尚未回神,已被白淮元揽入怀中。
抬眼只见灯楼轰然倾斜,数百盏明灯如血雨纷坠。
人群如惊雀四散。
高悦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被白淮元凌空抱起。
耳畔是灯架坍塌的轰响,手背溅上滚烫火星,可环着她的臂膀却纹丝不动。
白淮元踏着倾颓的灯架腾挪起落,衣袂翻飞间,带着她稳稳落在三丈外的安全处。
待双足触地,高悦才惊觉自己十指正死死攥着对方衣襟。
白淮元的领口被扯得微敞,露出一段凌厉锁骨。
“可伤着?”白淮元嗓音低哑,目光灼灼地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高悦摇头,忽见他右袖焦黑一片。
指尖刚要触及,却被他骤然握住了手。
“只是衣服,不妨事。”
这触碰稍纵即逝,却让两人俱是一怔。
远处凌宇的呼喊破空而来,白淮元忽然后撤半步,将她喜欢的小兔儿面具塞进她掌心。
“收下。”
面具边缘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高悦抬头,看见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自己模糊的倒影,正被漫天飘落的灯纸渐渐淹没,恍若一场大梦将醒。
“将军!"凌宇已到身旁,“密报!”
白淮元身形一顿,剑眉微蹙。
“你送晴月姑娘回客栈。”
语毕转身便走。
高悦怔怔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满街残灯忽明忽灭,方才种种竟似大梦一场。
直到小兔儿面具的凉意渗入肌肤,她才惊觉自己竟将它紧贴心口。
指尖抚过面具白绒,恰似抚过那些未及出口的真心。远处最后一盏天灯正摇摇欲坠,像极了她此刻悬而未决的心事。
回到客栈,晴山递过密信时,烛火正映着高悦半边侧脸。
“雁门已按计划撤防,涿绛故意让白家的斥候瞧见商队出入。”
高悦指尖密信:“白淮元可起疑?”
“果然如涿绛所料。”
晴山眼含赞叹。
“凌宇今日亲至隘口,见商队运的尽是丝绸茶叶,戒备已松。”
“不够。”
高悦突然攥紧信纸。
“再找几个死士扮作袁允密探,故意在雁门附近被捕,身上需带着‘刺杀雁门守将’的密令。”
晴山蹙眉,不解:“?”
“父亲在雁门屯兵十万,就是因为它是大缙北境咽喉。”
高悦眸中锐利,神色肃然。
“若雁门失守,并州北境四郡危矣。袁允若想攻并州,怎么对雁门不动心……只有让白淮元专心对付袁允,雁门才会绝对安全。”
晴山恍然,立即转身传信。
更深露重时,高悦跌入梦境。
洛阳宫阙依旧,却见白淮元身着缙国将袍立于御阶之下。
她疾步上前,忽见寒光闪过——利剑穿透心口时,她竟不觉疼。
“为何……“鲜血涌出唇角。
白淮元眼底猩红:“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高悦猛然惊醒,晨曦已漫过窗棂。
案上膝琴下压着张字笺。
“赴雁门议事,暮归——元怀。”
字迹力透纸背,却莫名透着几分温柔。
她攥紧信纸,心口突突直跳。
这不在谋算之中,全然不在。
“阿月。”
晴山推门而进,悄声禀报。
“涿绛已备妥一切。”
高悦闭目调息,再睁眼时已恢复清明。
“传信涿绛,今夜依计行事。”
她起身推开窗,阳光扑在脸上。
“今夜子时,我要看到山阴的火光——照亮整个雁门关。”
[狗头]快乐单机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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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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