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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大漠风波起

翌日清早,席容烟在一声尖叫声中惊醒。

桃夭脸色煞白地跑了进来,“姑娘,私狱出事儿了!”

“怎么了?”

“洒扫婆子在园中遥遥看见了一株红色的树,她还以为是什么吉祥的好意头,走近一瞧,才发现上头竟然挂了十只鲜血淋漓的手臂,而私狱那边的消息是,昨晚失踪了几个狱卒。”

席容烟艰难地咽了吐沫,“失踪的那几个,是昨日看守烟雨阁的人吗?”

桃夭摇摇头,“不知道,老爷已经让人去查了,这事儿太过恐怖,看见的人都被吓了个半死,若不查出个究竟来,府里定然人心惶惶。”

席容烟心说,这十有**是寒星的手笔,席容炎再如何查,也查不出所以然了。

她微一叹气,那人轻薄于她,慢待于她,的确可恶,但无论如何,总归罪不至死。

寒星为了她做到如此地步,她自然是感动的,可感动之余,她又有点心惊,万一有一天,自己一不小心惹怒了他,他对自己会不会也如此残忍?

“姑娘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

席容烟想起方才听见的那声叫喊,问道,“我刚才似乎听见有人在喊什么?”

“哦,是敛秋,她一大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跟撞了鬼似的,一直在那儿磕头,说什么‘别杀我’‘我错了’之类的,时不时就乱叫乱嚷起来,我才让几个婆子把她的嘴堵上了,没想到还是扰了姑娘安睡。”

“无妨。”席容烟想了想,“请个大夫给她瞧瞧吧,别落下什么病根儿。”

桃夭扁了扁嘴,“姑娘真是人美心善,还给她请大夫,要我说,就该借着这个由头把她撵出去,让她猖狂。”

席容烟笑道,“没有敛秋,也会有别人,她吃了教训,总能收敛一些,有些时候,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去吧。”

“是。”

郊外。

水墨折枝,土花生凉。

寒星单手提剑,在一片泥泞中艰难前行。

秋霖脉脉,雨水一滴一滴砸落头顶,又顺着鬓发淌入眼中。

寒星的衣袍被迸溅的满是泥点,他却混若不觉,只是一步一步,矢志不移地跋涉着。

乌云遮蔽了所有光亮,天色阴沉的仿佛能拧出墨汁,伴着雷声阵阵轰鸣,分外可怖。

树木渐次稀疏,一个落满枯叶,长满杂草的土垄横在一片荒芜之中。

寒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

他的声音仿佛是野兽的嘶吼,压过了雨声雷声,震得天地一声巨响。

寒星脸上身上都是湿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跪在垄前,伸手拨开了上头凌乱的枯枝落叶。

“娘,儿子不孝,让你在这里受苦了,娘,你别着急,儿子马上就能带你回家了。儿子要带你去看大漠,去听风吟,儿子还会折下你最喜欢的耶悉茗,折好多好多,把这里插满,让你日日夜夜都能枕着花香入睡,好不好。”

四下岑寂,回应他的只有呜呜的风声。

寒星张开双臂,抱住了那座孤坟,仿佛儿时那般,睡在了母亲的怀里,他笑了笑,絮絮念着心里的话。

“娘,我好想你,日日夜夜都想,你知道吗,自从你离开之后,我每次受了伤,生了病,都会在心底一遍遍唤你,这样,我就再也不觉得疼了……”

“时间过的真快呀,一眨眼,你已经离开儿子十多年了,可我每次想起你的音容笑貌,都还那么清晰,仿佛你还活着,活在我的身边……”

“娘,你还记得父亲的样子吗,我已经记不得了。有时候,我做梦会梦到父亲,梦到他带着我骑马射箭,可是,哪怕在梦里,父亲的模样也是十分模糊的,有时候,就只留下一个背影。娘,如果你泉下有知的话,一定要托梦告诉儿子,告诉儿子,他的模样……”

雨越下越大,寒星抹了把脸,偏头啐掉混进嘴里的泥水。

“娘,我要走了,去西域,不,应该说,回西域。二十年了,那些恩怨纠葛,那些切骨之仇,都该有个了结了。儿子在宰相府隐忍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今日。娘,我一定会亲手割下杀父仇人的的头颅,告慰你和父亲的在天之灵!”

怒火在他的心中燃烧,热血在他的体内奔腾,寒星霍地站起身来,他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半跪在坟前,“娘,还有一件事,儿子想告诉你,我第一次有了保护一个人的冲动,我有心上人了。我想娶她,我想让她做我唯一的妻,但是,我又害怕,她有一天会发现,我从前利用过她,甚至,我现在也在利用她,可我知道,我已经有点不受控制的喜欢上她了。”

寒星仰头,望着天上的那轮皓月冲破层层乌云,照破万朵山河。

他呢喃着,“娘,我该怎么办——”

天边,一抹霁色浮现。

雨,就要停了。

西域。

西域可汗高踞上首,穿了一身窄袖左衽红色胡服,领子外翻,露出了他结实黝黑的胸肌,腰上缠着对虎纹金带饰,右边系了一把赤金柄竖棱纹短剑。

平乐头挽高髻,斜坐在他的身侧,上面穿了件紫红罗地蹙金绣半臂,外搭绿色印花披帛,下面穿的也是紫红罗地蹙金绣的长裙,足上一双云头锦履。

她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额画花钿,面批斜红,原该是极美的,可她眸中木然,神色戚戚,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像个毫无生气的木偶人一般,模样有些骇人。

肃安王坐东面西,旁边是孟甘,对席是穆则帕尔、巴吐尔二人。

肃安王一面饮酒,一面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平乐,回忆起他们儿时在一处玩耍的场景,神色不免黯然。

他紧握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目光慢慢从平乐身上挪开,待看向西域可汗时,眼中已满是杀意。

酒碗很快就空了,悠悠跪在他的身侧,替他斟酒,趁机低声劝解道,“王爷稍安勿躁,不要打草惊蛇才是。”

肃安王举起才刚斟满的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喊了句,“痛快!”

可汗看向他,“哈哈哈哈,肃安王,你们中原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四海之内,都是兄弟!来,我和平乐一起敬你一碗!”

平乐跟着可汗举起酒碗,对肃安王挤出一抹笑来,“平乐敬兄长。”

肃安王带着几分醉意,端着酒碗走上前去。可汗身后立着的武士见他过来,手不自觉的握紧刀把,穆则帕尔和巴吐尔二人也止住了谈话,一齐看向这边。

可汗倒是神色如常,伸臂揽住平乐,笑着站起身来迎他。

肃安王在他们跟前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仔细端详着平乐,半晌没说话,转头向可汗笑道,“我与平乐有几句话要说,可汗能否行个方便。”

可汗看看肃安王,又扭头看看平乐,嘻嘻笑着,“王爷有所不知,平乐如今怀上了身孕,本汗不放心她不在自己身旁,所以,还请王爷体谅。”

肃安王也不勉强,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随手撂在一边,微微笑了笑,“那就恭喜可汗了,陆奔,把礼物呈上来。”

陆奔应声上前,手里托着一个木盘,盘上还盖了一层红绸。

肃安王掀起红绸,取出一枚八龙纹金带扣,龙身上嵌着的绿松石和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夺目,众人啧啧称奇,可汗也面露欣喜之色,才要伸手去接,却见肃安王拿着金带扣,往后退了一步。

可汗的手滞在半空,不解的看向他,“王爷这是何意?”

肃安王笑着解释,“此乃御赐之物,还请可汗跪下谢恩。”

可汗还未作声,穆则帕尔却已按捺不住,拔刀上前,大喝一声,“放肆!”

可汗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又沉声问肃安王,“你要本汗跪你?”

肃安王摇了摇头,朝着东方拱了拱手,“不是跪我,是跪皇上。”

可汗咬咬牙,往后退了一步,跪下谢恩道,“臣苏里唐谢大魏皇帝陛下恩赏。”

肃安王笑而不语,上前扶他,将金带扣搁到他手上,随即看向平乐,眼中多了几分柔和。

他从木盘上取下一对玉镯,递给平乐,温声道,“我来之前,淑妃娘娘特意召见了我,要我将这对玉镯带给你。娘娘说这是她当年的陪嫁之物,她的母亲——也就是宁远侯夫人,你的祖母,亲自给她压在箱底的嫁妆。”

平乐死寂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诧,抬头定定的看着他不说话。

肃安王仍是笑着,继续说道,“玉中自有乾坤,今携此物,一贺妹妹有孕之喜,二祝可汗与妹妹恩爱长久,白头偕老。”

可汗瞥了一眼玉镯,见它成色普通,纹样简单,心里并不感兴趣,转身坐回了座位上。平乐颤着手接过,顺势戴上,屈膝行礼拜谢。

肃安王扶起她,随即也回到了座位上,武士见他走了,握着刀的手缓缓落下,穆则帕尔、巴吐尔也都松了口气,不再看他们,继续和席上诸人把酒言欢。

台上歌舞升平,台下觥筹交错,场面一时又热络起来。

平乐惨白的脸上渗出一抹血色,她偷眼看向肃安王,他微笑着点头致意。

她又看了看他身侧的悠悠,目光忽地一顿。

悠悠自从进了肃安王的营帐之后,便换上了大魏侍女的衣裳,对外只说是跟着肃安王从大魏过来的,西域舞女同大魏侍女的妆容本就有着天壤之别,因此也无人疑心,至于从前的尤辛,舞女本就是玩物,西域人怎会把一个玩物放在心上,见她许久不归,只当她是被哪个西域权贵看中留下了,因此全不在意。

虽然时隔多年,平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当年的贴身侍女悠悠,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悠悠,眼中泪光闪现,悠悠回她一笑,似是安慰,又似是久别重逢的欢喜,随即忙又垂下头去。

可汗和穆则帕尔喝了几碗酒,转头看看平乐,见她正在出神,便顺着她的视线寻了过去。

肃安王正和孟甘说话,他身侧的悠悠低着头,默默跪着给他斟酒。

可汗扫视一圈,没看出什么端倪,便又收回视线,盯着平乐眼里的泪花,“在看什么?”

平乐见问,慌忙回过神来,胡乱抹了把脸,叹了口气,道,“在看晗安哥哥。时岁荏苒,我自嫁到这里,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六七年了。当初,我和晗安哥哥分别时,虽不是死别,却也是生离,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活着见他一面,这样一想,倒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她说得悲戚,可汗也不禁有些动容,伸出手帮她擦了擦眼泪,安抚道,“你若是听话、温顺一些,又怎会吃这么多苦,以后好好跟着我过日子罢,我会照顾你的。”

平乐心中冷笑,面上却装出感激的神色,柔声说,“从前是平乐年轻不懂事,吃了许多苦头,也怨不得旁人。如今怀了大汗的孩子,只求大汗给一条活路,平乐就感激不尽了。”

可汗应了一声,伸手抚弄着她鬓角的碎发,笑问,“怎么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比先前不知好了多少。”

平乐心头恨得滴血,她转了转腕上的玉镯,狠命压下对他的恨与恶,摸着肚子,强笑道,“许是有了孩子的缘故吧。”

可汗点点头,只管揽着她笑。

酒过三巡,肃安王起身作别,“天色也不早了,本王这就回去了。”

可汗起身拦住他,“忙什么,王爷难得来西域一趟,本汗还想多敬王爷几碗酒呢。”

肃安王笑着回绝,“今日已经喝了许多了,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就不叨扰可汗了。”

可汗听闻他要回京,心中一喜,忙问,“王爷这就要走了?”

“嗯,已经逗留多日了,今日见到平乐,我也算不虚此行,该回去向父皇复命了,平乐身子一向娇弱,还望可汗多多照顾,别让她受委屈。”

可汗搂了一把平乐,满口应承,“这个自然,本汗的女人,本汗当然要疼。”

平乐配合地笑笑,眼神中却还是掩盖不住的凄楚,她定定看了肃安王一阵,忽然跪下,行了一个大礼,肃安王连忙上前搀她,她却不肯起,口中说道,“这一礼,是给父皇的。”

肃安王不好再扶,只得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她。

她磕完头,直起身子,含着泪笑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六年多了,我时常好奇,父皇可曾会有那么一丝丝后悔。兄长回去替我问他一句,可好?”[1]

肃安王胸口闷闷的难受,他真狠不能现在就当着平乐的面,一刀宰了那个畜生,可是,若无必胜的把握,他绝不能拿全军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他深吸了一口气,“好。”

平乐牵了牵嘴角,神色苍凉,又跪下行了一个大礼,“这一礼给我母妃,她生我养我,我却不能在她跟前尽孝,这是我的罪过。烦请兄长回去转告她,我们母女此生再见已无指望,只能来世,再报她的养育之恩了。”

肃安王听这话头不对,急忙出言制止,“平乐,别说傻话。”

平乐自顾自站起身来,冲他甜甜一笑。

刹那间,他不由得有些恍惚,仿佛平乐一下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他低头掩饰眸中的感伤,无意间瞥见自己一身的甲胄,愣了愣,忽而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平乐微微屈膝,向他行礼,“兄长,平乐还有一事相求。”

肃安王一把扶住她,“平乐,你说,不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平乐感激地笑了笑,“母妃只有我一个女儿,她年岁已高,估计以后也很难再有身孕了,宫里的日子难熬,晗安哥哥,你若有空,就代我多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吧。”

肃安王颔首,“你便不说,我也会去的,你放心,淑妃娘娘一切都好,只是时常惦念你。”他叹了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平乐,你要好生珍重啊,日子还长,别这么悲观。你方才托我转达父皇和淑妃娘娘的话,不是大逆不道就是胡言乱语,我可不想跟着挨骂。你还是等哪天自己见到他们两个了,亲自去说吧。”

平乐感觉到他的手指在玉镯旁边转了个圈儿,而后才缓缓松开。

平乐抬眼看他,目光格外沉静,“生死有命,一切都不必勉强。”

肃安王抿了抿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平乐,相信我。”[2]

平乐沉默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1]《代崇徽公主意》

[2]《周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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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大漠风波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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