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见澄……”云拂影走到她面前,低声唤她。
许见澄拨开走地菇的根系,捧着一掌红色沙粒,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向手掌,像一滩粘稠的鲜血。
她迟迟没能抬起头来。
能让许见澄如此失态的事,只有一种指向,云拂影突然不敢深究下去了,任凭那猜想在清晰边缘徘徊。
几乎封闭的山洞中,幽暗的双方,持久的沉默,各自战栗,两种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许见澄哑着嗓子开口:“凤凰涅槃留灰,**留沙。”
云拂影看着几缕红沙从指间坠落,猜想化作事实踹门而入,她深吸一口气,
林月照死了。
凤凰**的焰火熔化了垒甲石,留下一个深坑、一抔红沙。
许见澄呼吸都在颤抖,一年未见,半年苦寻,再见面,却是生死相隔。
她从小就是个心无大志的,对成仙毫无欲求,对长生也是随缘。在汲汲营营的许家,她像个局外人。
十年前,林月照出现,对许见澄而言,许腾终于坏心办了件好事。伴修的她们神魂交融,互为世上最懂自己的人。
凤凰是长生种,不修炼也能活几百年。许见澄一直相信,自己在过完平静的一生后,会在林月照怀中安然逝世。
这么想来,死亡一点也不可怕,反而是两人相伴一生的证明。
离宗也好,退族也罢,许见澄从未畏惧,更别提后悔。但如今,她好像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本该料到的,她一向如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沈页逼她伴修、觊觎她的血肉,她不可能屈从,不可能……”
许见澄断断续续地说着,神情恍惚,像是努力给自己一个解释。
云拂影有点手足无措,撕心裂肺的痛苦,她也经历过,所以知道许见澄不需要安慰,她在过自己那关。
只是面前这份伤心欲绝,她难以忽视,既然看见了,自己总得做些什么。
“你可以找沈页算帐,他的罪,你来审,当然不能抢在我前头。”
云拂影说完就后悔了,这话在脑子里的时候很有气势,感觉能为许见澄找到一个情绪出口。怎么一说出声,听上去就不太有人味呢。
奇异的是,许见澄接受了,她眨眨眼挤干泪水,脸上有种隐忍的愤怒:“是该这样,杀人偿命。”
“对头,我们得抓紧找到他,死于灵扩症,就便宜这家伙了。”云拂影拍拍手,“眼泪先放一边,以后有的是时间伤心,先把手上的活干了,杀完人你心情说不定能好点。”
“你的经验之谈?”许见澄问。
“冥冥之中感觉是条正道。”云拂影认真点头。
“好,”重大打击下,许见澄浑身疲惫,甚至无力思考,看上去精神饱满的云拂影就成了她的依靠对象,“我们该怎么做?”
“梳理一下,灵扩症这条线索不能放,除此之外,沈页是个阵修,有大靠山,木灵根,他缠着林月照伴修,不会轻易离开山洞,凤凰**之火说不定也伤到他……”
云拂影愣住了,五指用力抠入红沙土,走地菇深绿色的断根缠绕其中。
**、红沙、变异、独眼、木灵根。
她几乎是爬向那颗假眼,颤抖的掌心中,一抹滚动的绿色。
‘你知道吗,沈页也是木灵根’,自己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心脏突兀地惊跳。
掌中之物,是沈页的木灵根。
走地菇借林月照留下的红沙生长变异,不是它孕育了假眼,而是假眼本就和红沙一样,被遗留在深坑中。
和林月照待在一起的木灵根修士,只有一人。
林月照**,是为了和沈页同归于尽。
沈页死了。
云拂影一动不动,呆看着掌中灵根,无法呼吸,好像喉头长出了一团棉花。她被钉在这个瞬间,和外界失去联系。
直到许见澄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云拂影只能看到她嘴唇一张一合。视线落到她掌中,许见澄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脸不可置信。
是啊,她也不敢相信,沈页竟然死了,他竟然早就死了。
先前劝许见澄的话落了空,化作某种幻灭砸过来。云拂影扯开嘴,好像在哭,又像一个缓慢停滞的笑。
她没有亲手杀死沈页,沈页的死亡毫无意义。
旁人或许不理解,仇家死了就好,别管是谁杀的。云拂影偏不,她要沈页死在自己手里,她要看他狼狈求饶,她要亲眼目睹他对死亡的恐惧。
复仇复仇,仇怨在前,报复在后,清清楚楚是两种行为。但对云拂影而言,报仇不是回合制,而是一种回响。
她不想说让仇人尝到代价之类的,代价一词与公道捆绑,云拂影不信世间有什么公道,她只为私情。
伤害从未结束,不曾有过中场休息,还手也不是另起江山,而是修出一条轨道,让他发出的伤害拐弯命中他自己。
伤害林月照的后果让沈页殒命,那唯同门的呢,师母的、二师姐的,所有她爱的人,这条轨道虚浮着,穿胸而过,将在余生和她共存。
手不沾鲜血,报仇只是徒有其名。
由于云拂影看上去万念俱灰,许见澄突然支棱起来了,虽然她也很震惊,但两人同行,总得有一人率先起身搀扶另一个。
“醒醒,沈页死了,他还有靠山呢,那个抓住林月照的人、屠你宗门的人,”许见澄轻拍云拂影的脸:
“我们还有人要杀,别停下。”
云拂影点点头,许见澄说的有道理,只是颓丧的情绪需要时间缓解,她一时提不起力气。
“你歇会,我再探探山洞。”许见澄说。
她蹲在深坑旁,捧起红沙,装进乾坤袋,这是林月照仅剩的遗物。快挖到坑底的时候,一根焦黑细长的羽毛现身,它被烧得几乎只剩脉络。
许见澄捡起羽毛,睁大双眼,“这是……凤凰尾羽!”
“什么!”云拂影猛地抬头,凤凰**之火能熔化垒甲石,偏偏留下一根尾羽,深埋在坑底,怎么看都是林月照有意为之。
许见澄捕捉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重新燃起的期待让她心脏狂跳,抬手把尾羽贴向前额。
一道无形的灵力,以接触点为中心,倏然覆盖整个山洞,这威压强大又温柔,云拂影鬓边碎发无风而动,屏住了呼吸。
尾羽金光一闪,灵力瞬间散去。许见澄睁眼,张着嘴,慢慢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尾羽里有林月照的一缕神识。”
“说什么了?”云拂影凑近,心里急得不行。
“很短,她只说了一句话,”许见澄咽了口唾沫,“想和她伴修的人,叫俞怀辰。”
“俞怀辰……沈页真名叫俞怀辰,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云拂影问,许见澄的反应让她有些不安。
“听过,没见过,”许见澄发出一声短促的苦笑,“原来是他,都说得通了……”
她向云拂影解释自己知道的一切。
俞怀辰,俞家家主的小儿子。俞家是修真界三大仙族之首,手握数条灵脉、两大一流宗门。
前任家主在一百年前飞升,成为灵气衰微七百年来唯一成功飞升的人修,崇拜者甚多,至此,俞家的地位无人可撼动。
出生在这样一个修行资源无比丰富的仙族,还是家主直系,俞怀辰自小就被万众瞩目。
许见澄记得自己十岁之前,许腾对她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俞家小儿子如何天赋异禀,一岁就能引气入体,三岁筑基,将来一定大有可为,而她呢,资质比散修还平庸,“许家是指望不上你喽。”
为何后来许腾不再提起俞怀辰呢?
因为他生病了。俞怀辰十四岁之后,很少现于人前,俞家家主小儿子已死的流言在仙族中传开,有人说是入魔了,在灵气衰微期修行速度这么快,肯定有猫腻啊。
此番言论若发酵起来,对俞家地位可是重重一击,其他仙族必要以“除魔卫道”的借口打压俞家。
为了堵住这种传言,俞家主动说俞怀辰患了重病,需长期闭关疗养。
许见澄至此,再没听过俞怀辰的消息。时间一长,其他仙族也就慢慢忘了这个人。
“他的病,就是灵扩症。只有打脸俞家出天才的、示弱的、威胁世人对俞家景仰的灵扩症,才不适合现于人前。相信我,仙族都是这么想的。”许见澄抿抿唇:
“许家对外从不主动说起我,也是同样的考虑。仙族靠着修行资源就能鼎立于世,名声,只是大仙族间制衡的小把戏。”
俞怀辰十四岁就得了灵扩症,如今已有十多年,苟活这么久,其实是说得通的。灵扩症最大的威胁不是直接让人死,而是降低实力,让患者失去战斗力,极易被人杀死。俞家的资源,当然能保住俞怀辰的命。
“但也仅此而已了,灵扩症无法根治,所以,林月照才成了俞怀辰唯一的救命稻草。”许见澄说。
“可是,知道林月照是凤凰的只有你,俞家不会主动找她,更可能是在无意中碰见她、发现她的凤脉。”云拂影捋着时间线:
“要么林月照被抓进恒殊林,要么双方在恒殊林偶遇,无论哪种,俞家或者说俞怀辰,都进了恒殊林,这里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俞怀辰有灵扩症,林月照已是元婴初期,单凭他自己,不可能制住她。说明俞怀辰没有被俞家放弃,俞家人帮他抓住了林月照。”许见澄补充道。
“能抓住她,自然有实力把她带走,为什么不去自己的地盘开启伴修一事?他们在恒殊林……很有安全感?”云拂影想不通了。
恒殊林自创世之初就存在于修真界,古老而广袤,没人能说尽它的奥秘。历史上,为争夺恒殊林,个人、宗门、仙族混战不休,但从未有一方势力能长久占领。
它时刻在变,一个物种绝迹,一个物种新生,细微的不同,足够让恒殊林变成意料之外的模样。
恒殊林无主,但准确来说,凤族在此生活了上万年,梧桐谷事实上是凤族的地盘,其威势辐射近半个恒殊林。
五年前最后一只凤凰飞升,梧桐谷自行封锁。林月照被抓前,恒殊林广为人知的变化就这一个,难道俞家因此觉得安全?可是凤族跟俞家又有什么关系?这山洞也不在梧桐谷啊。
云拂影扶额,揭露沈页真名后,情况没太多变化,俞家对她而言,约等于一无所知。灭宗之人也是俞家的,知道沈页有靠山,没想到靠山这么大。
她一散修,加上追金士的身份,顶多能到俞家宗门外转一圈,要想接近凶手,她至少得是个元婴。兜兜转转,修行还是逃不开的人生主线。
许见澄两指捏着尾羽旋转,俞家人为了俞怀辰囚禁林月照,有了这第一条猜想后,第二条也随之而来:
“既然沈页是俞怀辰,我怀疑,俞家不会任他轻易死去——”
许见澄转头看向云拂影,眸光似月照流水:
“俞怀辰可能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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