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横亘于城外小乡村,细小干净的一条,跟羊肠似的。
清清澈澈地流淌过。
计贝明抱着一堆破布衣服在溪边坐着,木盆子有些开缝儿,盛上来的水一注注地往下流。
他把衣服清洗完,拂掉脸上细密的汗水后,盯着破烂的木盆发愣:这要如何盛水呢?
兜里银钱没一两,身上也是一文不值,想去新买个盆都没办法,计贝明沉思半晌,从胸前掏出那本被捂热的纸册,上头是些经文。
去抄书吧,他想。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他缘溪而行,畅快地诵读诗书,叫内心清净了个透彻。
正欲翻页,忽然鼻尖萦上一股子清香,计贝明霎时停住了脚步,向香源处望去。
这不望不打紧,一望他就彻底丢了魂。
溪边站着位姑娘,身下垫着些厚实衣裳,**的双脚便置于溪水中起伏荡漾,水星子时不时飞溅起来——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的身边还放着只水桶,估摸着也是来打水的。
计贝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
生得唇红齿白面如桃花,浅薄的一层衣襟不太帖服地挂在身上,瘦弱的骨架、皎白细腻的皮肤若隐若现。
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姑娘微微偏过头向她看来。
刹那间他明白过来何为“回眸一笑百媚生”。
那是书里的颜如玉。
也是他贫瘠而潦倒的十余年苦读时光里,第一次见到如此风姿之人。
姑娘笑着朝他勾了勾手:“小女芙蓉谢,公子叫什么?”
芙蓉谢。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此花于此开,方圆百花谢。
计贝明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说道:“小,小生姓计,名贝明,字弦桐。”
“哦,计公子。”芙蓉谢勾了下唇,脚尖从溪底向上挑,挑破一层青绿的水障。
计贝明心道:声音婉转动听,像山林里的百灵鸟——“晓星寥落春云低,初闻百舌间关啼。”
他就那么愣在原地,干把芙蓉谢看着,没看两眼自己先移开了目光,脸臊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你是来打水的吗?”芙蓉谢直直把他看着,素白的指尖挑过自己下巴,把垂在脸颊的一缕碎发勾到耳后,说道:“我见你每次打水边走边漏也怪可怜的,不如要了我那只桶吧?”
“不,不用。”计贝明连忙就拒绝了,仍是不敢看她,只望着平静的清溪溪水:“谢芙蓉姑娘好意。”
“我是提不动了便让与你。”芙蓉谢哼笑出声:“若是你不要,我便也扔在这儿了,看你吧。”
计贝明臊得浑身发烫:“那,那我要。”
“早说嘛。”芙蓉谢抬起下巴点了点溪水:“我每日都来这儿,听你念书还挺有趣,不如下次来我这儿念给我听,好不好?”
计贝明不敢看她,像被人按了什么机关按钮似的直点头。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
在芙蓉谢脚边打上来的那桶水,是他十七年人生里打起来过的最香最净的水。
他守在那桶水旁边读书,口渴时用手捧上一点水,那水清甜无比。
……
飞英会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风渐弱,银杏叶也不再漫天飘洒。
助兴手段于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八千歌”玉泉的歌唱。
计贝明却听不进去半天,他脑海里反复回荡着两个词儿:
顾小公子、交杯酒。
跟施了魔咒似的一直在他脑海里回旋复响,他只觉得自己凝视顾自逸的眼里逐渐生出干涩,风刮蹭过眼球拂走为数不多的水分,于是眼眶里只余下干涸,在久睁的负担里,逐渐生得猩红。
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似的,他在众人对芙蓉谢姑娘的“请酒”声里回过神来,低头把酒往喉咙深处猛灌。
他早该知道的。
芙蓉姑娘,风流债,满天下。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她与他终究只是清溪边上自在逍遥过一月之久的人。
芙蓉姑娘吻过他,把他推进清溪里随意地吻;
他没回应过,他不知道怎么回应,只是每次听她话的话地把嘴张大……
等他终于准备大着胆子回应时,芙蓉姑娘却已经沿着清溪而上,未曾说过什么,随意地走了。
他没有追上。
后来他有了个“清溪先生”的名号,想来也是拜芙蓉姑娘所赐;
更别提这次飞英会,他本没有资格来,只奈何芙蓉姑娘一纸飞书邀请了他。
不曾想,是让他来看这些的。
计贝明猛地给自己灌了几口酒,把旁边负责探看银杏叶的侍卫的都吓了一跳。
忙说:“公子,您喝太急了,我光看您喝酒了容易忘记看银杏。”
-
芙蓉谢被拒绝也没觉得什么,本就是随口一挑逗,本着愿者上钩的心态。
她悠悠地跟方才说“顾小公子不愿意,芙蓉姑娘与我喝!”的那位公子来了个标准的交杯。
大概没尽兴,她索性跟巡回似的从这头把酒喝到那头。
人群里跟掀了锅盖的沸水一样热气腾腾、咕噜咕噜的。
她走到计贝明面前,身影在他桌上落下一层暗影。
“计公子,赏个脸呗。”她说。
计贝明五指把酒杯收紧,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和从前一样他从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苦涩地端着空酒杯僵硬在原处。
耳畔不断响起声音,在说他不给面子、怯懦书生没胆子。
芙蓉谢满不在意地倾了下杯子,把自己酒杯里的一半倒到他的杯中。
计贝明只觉得手里的酒杯蓦地多了些重量,而后杯身连同手指都被芙蓉谢一磕,那是她自顾自地跟他碰了个杯。
芙蓉谢把半杯喝完,转身笑着看人群,把杯底朝下,笑说:“喝完了。”
“有意思啊。”于维叹为观止,转身对顾自逸说道:“这芙蓉姑娘性情倒真是……坦荡。”
顾自逸不懂他这句中的有意思是有意思在哪里,问道:“什么?”
“害,没走过江湖的人啊,经事少。”于维摇了摇头:“这芙蓉姑娘沾过的花惹过的草,可是比我拜过的大哥喊过的大侠还多得多得多。”
顾自逸兴致多了些:“比如?”
“顾小公子你啊。”于维看着他:“这不才被惹过嘛。”
顾自逸默然:“……”
云泉公子的嗓子还真够造的,一会儿给芙蓉姑娘助兴一会儿任诸位大侠点唱的,一个半时辰下来就没消停过。
跟台下这些稍有名气、同来参加飞英会的其他人物完全不同。
莫非太招银杏了?当真是一坐下一杯酒里就能飘满银杏叶儿的倒霉鬼。
不然哪需要从头唱到尾没个歇息的。
顾自逸看了他一眼,看不下去了。
他今天水喝得太多,没心情关心别的,把酒杯放下便起身。
于维问道:“你去哪儿?”
顾自逸:“解决一下。”
“哦。”于维朝他摆了摆手:“别迷路了。”
顾自逸往后院走去,绕到里间解决完迫切的生理需求后,他特意避开院里的仆从侍卫们,往自己落脚的地方走去。
他想找冰桃雪藕他们查点东西。
那个芙蓉谢,总给人一种不是善类的感觉。
但他来来回回把房间走过一趟,连装点脏衣服的大缸篓子都掀开看过了,也没瞧见里头有任何的人的痕迹。
人呢?
昨天柏安不见了,现在冰桃雪藕也不见了。
……这是要做什么?
顾自逸悻悻地回到宴会,天有些凉了,风吹过嘶啦嘶啦地带出一阵凉意。
内心深处有些隐隐的不安在作祟。
他低头拍了下于维:“你的侍从呢?”
“我?”于维听笑了:“顾小公子看我是能有侍从的人吗?”
顾自逸:“……”
他顿了下,小声说:“我的侍从不见了。”
“啊?”于维把吊儿郎当的脊背挺直了:“你确定吗?”
顾自逸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不确定我跟你说什么。”
“今年的飞英会与五年前的不同,飞英会并非只办一晚,而是三天。”于维说:“我估摸着应该是为明后天的什么活动做准备,放宽心了。”
顾自逸拧了下眉:“三天?”
天有黑的意思了,温度有冻人的前兆了,陶般万般不舍地宣告飞英会今日暂告一段落。
“屋内还有宴席,没尽兴的可以继续,尽兴了的也可以去听听曲儿。”他说。
看来宴会还没完全停,只是转战到了室内。
顾自逸这回没往靠门靠窗的方向坐,那处的位置先一步被人占了,他只得往前。
坐下的位置正对旁侧的小台子,那处有鼓有乐器,想来又是有歌姬舞姬要献唱献舞了。
他偏过头,看着云泉在旁侧喝水,执杯的手微微发抖,旁边没人替他倒水,他一杯接一杯连着喝,一口一杯。
当真是渴得急了。
这当真是应邀之列的客人,还是无名无姓的一位普通歌姬呢?
顾自逸轻轻地叹了叹气,熟练地把杯中酒换成清淡的水,小酌一口。
“听曲儿还得是在屋里,在外头敞着听总少了些什么。”陶般坐上座,看向猛灌水的云泉,觉得一个上赶着贴上来说愿意一直唱曲儿唱个不停、只求一个入珠玉堂机会的人实在没什么需要怜爱的理由,厌倦地看了他一眼,说:“还请云公子继续唱,让大家尽兴尽兴。”
云泉冷不丁地放下水杯,倾身执礼:“是。”
于是清丽的歌喉又一度展露,他悠悠扬地唱着。
尽管能听得出嗓子泛出哑意——但旁人听着也只会觉得:“哦!蛮有味道的嗓音。”而不会觉得:“嘶!他唱一天了都。”
宴上的人开始闲谈,你说说我我说说你,卯足了劲儿地拍马屁,不小心拍到马腿了又绞尽脑汁地找补回来。
一时间忙得不亦乐乎。
“一直看着云公子作甚?”于维问。
顾自逸收回看云泉的视线,被揭穿他也没多在意,大不了说句:“想花钱让他去我府上唱一曲”,便圆过去了。
他信了于维“阅川历”的名号,问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没相处过,只有所耳闻。”于维说:“听说自幼便擅长唱歌,唱得邻里都欢喜,从乡里唱到城中,我记得当时与他一起的是他的孪生兄弟,叫云清,是个舞跳得不错的少年。不过好像五年前便没再一起歌舞过,不知道是不是闹矛盾分开了。”
“云清云泉,”顾自逸轻声:“清泉。”
“嗯,我当初还见过呢,不过那时候也都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于维转着酒杯:“稍显稚嫩,但要说本事,也的确比一些名馆里的要强。”
顾自逸点了下头,咬着杯沿看向正站在台下歌唱的云泉,那处空着大半的台子,是不是……本应该有个舞者呢?
他不禁想问:云清去哪了?
但转念一想,他又收回了这个想法,连柏安、冰桃、雪藕他都还没找到,找什么云清啊。
“云公子歌唱的的确不错,当真是‘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只是光听曲儿,没什么看头啊。”
“也是,不知陶公子可能物色到能跳一曲的美人儿,来叫我们****?”
陶般张着嘴就笑,笑老半天了才说道:“哎哟,巧了,芙蓉姑娘的舞姿也是曼妙无双,不知芙蓉姑娘可愿意上台舞上一曲?”
众人一阵起哄,满是惊叫与欢喊。
顾自逸始终注视着云泉所在的方向,停下没唱时,他伸手抓着喉咙,手颤得更厉害了,倒杯水都艰难得要命。
听到这边的起哄,他端着水壶的手停住,怔怔地望着陶般。
陶般却没看他。
“那我便来舞上一曲。”芙蓉谢虽体质阴虚、多病之身,但在原地倒腾胳膊腿儿的她还是能胜任的,于是欣欣然上了台子。
“烦请云公子献唱。”她说。
云泉站着没动,因为无力而垂到身侧的手青筋暴起,死死地攥着衣角。
他偏头看了眼站在台子中央的芙蓉谢,声音嘶哑得厉害,开口却隐忍着恨意般,重重地说了句:“恕在下难以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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