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裴淮川未曾说话,只接过那粒效果不甚明显的丸药。江如一盯着他,只瞧他把东西与食物一道放在草垛中。
后半夜更深露重,那只硕大的耗子也不见了踪迹。她这才放松下来,浅眠了会儿。
次日清晨,宫外传来锣鼓喧闹之声。
听着狱卒闲谈,今日,是新皇登基的日子。
顺王萧明睿,今日登基。
不知为何,想着那样的人也能坐上龙椅,掌管万民生死,还真是令人讽刺得紧。
宫中人忙碌了起来,午膳时分,一瘦削狱卒提着食盒从外走了过来。江如一紧了紧眉,这身形有些眼熟。
饭食被放在地上,江如一刻意出声,言说此处有古怪,非得人上前看看。那人走上前,露出一张黝黑的脸来。
是妆扮后的青鸟。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不便多言。青鸟多次瞧那食盒,起身时将一小药瓶塞进草垛。
江如一捏了捏,心中慰贴。她刻意当着众人面吃食,小心地从饭粒中扒出一张纸来,藏在袖中。
待到狱卒走后,犯人不注意时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
“已安排妥当!”
江如一又将手中纸条塞进袖口暗袋中,藏了起来。
夜半时分,她还未睡,只听见隔壁牢狱之中传来阵阵呻吟之声。裴淮川靠着墙壁,已然烧得人事不知。
这人从朔方而来,得罪顺王妃而不死,背后多半是太后在保他!说明审讯之后的呈堂证供,对太后有用,但是太后却不敢用!这个女人纵横朝堂多年,定然是在等合适的时机!
或许她被安排裴淮川旁边,就不是巧合!
她打算试试。
江如一上前摸了摸裴淮川的头,假装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尖声呼叫:“来人啊!来人!救命啊!”
诏狱中只有一个小娘子!那位以下犯上,犯了大不敬之罪的二公主!这人可别再诏狱之中出什么问题了!
犯人都被大声嚷嚷叫醒了,看着这娇滴滴的小娘子面露惧色,离隔壁狱房远远的,就像是在避着什么瘟神似的!
“嚷嚷什么?”那些凶神恶煞的狱卒一来,犯人们赶紧别过头去!
江如一慌张地站了起来,大声道:“我是二公主,我要出去,我要见太后娘娘!”
几位狱卒对视一眼,冷声冷气,“二公主,没有陛下的旨意,咱们可不敢随意往宫中传旨,您还是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吧!”
新帝登基,能越过太后去便是有鬼了!她暂时还不能出去,那这狱中必有所图!
江如一害怕地说:“你们这是想要我死!”她手指着对面那个高烧不退,烧到浑身痉挛的人,“这人身上大伤小伤不断,浑身恶臭。躺在一个地儿上都没有挪动过,这牢狱之中到处都是老鼠,定是被老鼠咬了得了鼠疫!本公主离得这么近,你们这不是要我死是什么?”
啊?鼠疫。
所有人往后退了几步,这,狱卒面露难色!
“还不赶紧放本公主出去!”她呵斥着,双手抓在铁门上,态度坚决。
放人是不可能的,有狱卒当即出去。剩余之人开了裴淮川那扇铁门,剩下只干瘪瘪说了几句对不住。
还是不能放她出去,江如一愤怒极了,“好!你们这些人竟然不听本公主的命令,等本公主出去,有你们好看!”见着这些狱卒不搭理,她卸了力,似乎认清现状。
“实在不行,给本公主换个地方!”
这……
江如一瞧着说话的狱卒从外跑了进来,耳语几句,为首的人拱手道:“公主稍安勿躁,诏狱已经向太医院奏请了太医,若真是鼠疫,当然会将公主隔开,请公主稍等片刻!”
江如一气得发抖,随后甩袖而去。
而不出片刻,狱卒真领了个须发皆白的太医过来,身后跟着个提着医药箱的小童。把了脉,看了眼睛,脱了浑身上下的衣物查看了半晌,对着狱卒摇了摇头。
“不是鼠疫,伤势过重引发高热,吃过药便好了。”
众人提起来的心放了下去,狱卒赶紧向公主回禀,面目虽恭敬,传话也好,出去也罢,甚至是换个牢房,那是绝不可能的!
江如一便不吵了,语气嫌恶,“既然如此,把这人收拾收拾,不然这味道熏得本公主脑仁疼。”
这,上面也没吩咐过,只是擦洗应当无事。
老太医有仁者之心,当即给这人清洗了伤口,敷了药,再丢了几颗丸药进去。想要在诏狱之中熬煮汤药,那必是不可能的!
毕竟,顺王妃,不,现在是皇后了!皇后的意思可是要这人死,病死的,也是死!
待众人走后,江如一凑了过去,裴淮川已经被折腾醒了。身上清爽了些,伤口被妥帖得上了药。他第一次认真得打量着这个小娘子,笑了笑。
“多谢小娘子!”
江如一可没打算与他周旋,“裴淮川,你知道我的意图。”
许是投桃报李,裴淮川倒真说了几句:“小娘子贵为公主,自然能有诸多法子知道在下的呈堂证供。在下从未有一字虚言,所知之事已尽皆上呈天听。然了无音讯,这说明什么公主肯定知道,既然连皇室都没办法管这事,小娘子处心积虑知道了又如何?”
江如一说:“你错了。”
裴淮川看她,低声笑道:“公主殿下,朝中事诡谲复杂,你……”
江如一说:“那你呢?明知每日被刑讯重罚都未曾轻生,明知沉冤不能昭雪,明知皇室不可为,你为什么不去死?”
“裴淮川,你不想死。你珍惜每一粒食物,明知死路也要求生,何不信我一回?”
裴淮川看向她,“世人所为皆有所求,那公主殿下所求为何?”
江如一:“破困局,求生路。”
裴淮川又问,身为公主,有什么能困得住你呢?江如一没有回答。
身为公主,天生就长在权势漩涡中心。一言一行皆是算计,长大后婚丧嫁娶也牢牢掌握在当权者手中。她想先下手为强,却看错了人!她回宫奔丧,不曾料新皇下的第一道旨便是和亲!去应这宿命!
难道真没办法了吗?非要女子性命去阻挡战事,这分明是螳臂当车!
不,还有,只是这个方法会阻碍郢都上流贵族的利益罢了!
她要权利!
去破开牢笼,去寻一条生路!
得不到答案,裴淮川便不问。
他示意江如一伸出手来,江如一犹豫了一瞬,随后将葱白似的手伸了过去。
小娘子身量比寻常女子高挑,手指也细长了些。但跟男子的比起来,仍旧小小的一个,裴淮川竟有些不好下手。
幸好方才太医来过,将身子擦拭了一遍,不然浑身脏污,定会玷污了这个小娘子。
他在她手上作书,酥酥麻麻的痒意从掌心蔓延,一直到心尖尖上。凑得很近,近的能够听见彼此之间的呼吸声。
江如一不由自主往脸上瞧去,梳洗后,这人还能看得过眼。许是在外打仗多年,肤色稍黑,剑眉星目,是个俊俏的小郎君。只一道半新不旧的刀伤从眉骨上划下来,平添了几分凶。
但这人不论说话,还是动作,都散开一种温柔。
这种温柔,最易骗人。
她不由自主的将手回缩,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将她制住,低声道:“别动。”
江如一不动了,默默感受指尖走势,最终拼凑出一条讯息。
朔方战场西南,吾带兵,由司库张元及监军督粮。无,兵败。上奏褚将,无果。
司库,张元?
她诧异看向裴淮川,然此人写完一条,当即收回手去!
江如一离开郢都多年,还真不知道这张元何许人也。而裴淮川也不解释,那张脸,明晃晃的告诉她,若是连这也不知道,也不必说什么帮不帮的事情。
他最后低声道:“我信公主的本事,也请公主救我一救。”
江如一答应了。
……
第二日,大公主领了腰牌进了诏狱,提走了二公主。
江如一随着狱卒进了审讯室,一眼就瞧见了这位皇姐。
“你差青鸟前来寻我什么意思?”
大公主萧如敏,乃是环岭十三城中姚城嫡出娘子姚妃所生。然,姚家在诸多世家贵族之中排名最末,姚妃性子又软。江如一仍在皇城的那些日子,亲眼目睹堂堂公主竟被仆役所欺。她让青鸟去查,果不其然,这位出身不高,又不受宠的公主,最后也只是下嫁了个门第更加落魄的天度府封家庶子!
据说,是因为得罪了三公主。
大公主蹙眉道:“我可救不了你。”虽然曾经这个妹妹对她极好,多次帮过她和母妃。可,天子都已换过两轮了,那点子恩情能够差使她,这个节骨眼前来相见,已是仁至义尽。
江如一让她屏退众人,笑着说:“回宫多日,还未曾见过皇姐,遂请姐姐前来叙叙旧。”
这话三岁小儿都不信,萧如敏说:“皇妹有话不妨直言。”
江如一道:“不急,凭借皇姐的身份都能弄到进诏狱的腰牌,那说明,这趟皇姐本就该来。”
萧如敏愤怒地看向她,却又生生忍了下来。她也是世家贵族同皇室血脉之后,为何个个都看不上她!
她向来能忍,平复情绪之后想明白了缘由,是太后让她来的。
江如一问道:“皇姐可知,连城张家?”
总算是说到正题了,大公主萧如敏松了口气,将知道的东西说了出来。
“连城张家属环岭十三城,以走商发家,积攒资本。后来同裕城金家联姻交上好运捐了官,又靠着钱财攀上颍川陈氏,前段时日张家家主不还靠着这当了司库。也算有子弟在朝中任职。”
她语带嫌恶,实在是不喜。
难怪太后不查,原是为了陈氏荣耀,怕寒了诸多附庸家族的心。但这张家竟然贪朔方西南的军饷,这事在世家眼中可大可小!但现如今国库缺银,明晃晃成了一块肥肉。难怪需要时机,缴了这连城张家私库!
只是这发家踪迹怎得如此耳熟,倒像是……曾经的天度府封家。
难不成,这连城张家发家之后,直接抢走了封家的商道,挤兑得人家活不下去?
若是这般,她可算找对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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