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连廊明灯高挂,月光透着树叶形状,斑驳在地。一道天青色暗芒在门外徘徊许久,终于穿过房门。
暗芒渐渐凝成一位高大的人型虚影,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是故意敛了身。
屋内的结界于虚影来说,形同虚设。天青色人影站了片刻,脚步沉得很,像是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缓缓向床榻走去。
他一路跟到这里都未被发现,一直躲在门外,听着房内迟负霜与迟清阳的对话......脚下像生了根一般立在窗前,不听使唤。
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需要躲远一些的。
却实在...实在是......
青衣人攥紧了手,心理几番斗争......又见里头的人安稳睡去,终于再也忍不住。便大着胆子,闯进迟负霜的结界内。看也没看睡在地上的小娃娃,天青色衣摆晃到里头,只安静地站在榻边。
身影随着动作逐渐清晰,天青色鲛纱微光缓缓。好半晌,才小心谨慎地挨着边沿坐下。
青衣人深深望着榻上人,在心中临摹一遍又一遍。许久,青衣男子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捻起塌上人的一缕长发,握在掌心,握得紧紧。
翌日,申时。
太阳都要西沉了,迟负霜才眯着眼睛,渐渐转醒。
月纱绸衫中的关节弯了弯,壳蜕发出枯叶摩擦之声,微不可查。
迟清阳早早就将桌上端了个干净,挪到小室,自然有伙计收拾。他不知一日需要吃三餐,反正伙计会按时送来,就让搁在屏风后的小室了。迟清阳偶尔会吃几口,然后再回来观察神仙醒没有。
迟清阳也不知道正常睡眠需要多久,见迟负霜一直睡着,他就乖乖等着。
迟负霜醒了,揉了揉眉心,刚睁开眼,就看到迟清阳小脑袋瓜枕着手背趴在榻边,眨巴着大眼睛望着自己,看得心头倒是一暖。
“不对!”
迟负霜呼吸一凛,惊然发觉到什么,他一挥袖,将迟清阳扫落在地。怎么了?迟清阳一屁股倒在地上,脑袋还是懵的。
屋内有陌生的味道,像药师香,夹杂着竹叶青露的味道。蜘蛛蜕的天性使得迟负霜警觉起来,他虽然壳蜕破旧,眼睛不好,味觉失效,但嗅觉从未出过错。
迟负霜起身挥诀,探查后,确定不是迟清阳身上的。再探结界,没有任何波动。除了壳蜕捕捉到这一丝清浅淡薄的味道外,毫无痕迹。
来人修为在他之上。
或者,是半神境之上者?
迟负霜垂眼,又是一怔。
这香,是...在他自己身上!
迟清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仰着头,拽了拽迟负霜的衣角,问道:“您怎么了?”
迟负霜皱了皱眉,随后想到什么,又舒展开,他弯腰摸了摸迟清阳的脑袋:“没事。小东西,走,今日带你去寻些好玩儿的。”
“好。公子,神仙公子不皱眉。”迟清阳抬起小手,在迟负霜弯腰的时候刚好能够到他的脸,细白的手指抚了抚迟负霜的眉心,想要将这皱着的眉头抚平。
迟负霜听着奶声奶气的少年音哄他的话,轻笑了声。直起身,迟清阳的身高只到迟负霜的腰间,迟负霜向他伸出手:“走吧。”
踏出房门的瞬间,迟负霜身上的衣裳就已经换了一套。依旧是浅浅淡淡的颜色,不同的是形制变得更修身,暗纹赤金,灼灼其华,贵气更盛。而那套月纱绸衫则被丢在一旁,还未落地,就成了灰烬。
沾染了别的味道,他不要了。
如此,计划该提上日程,免得节外生枝。
空荡荡的房间里,青衣人站在房间角落,委屈的快哭了。
出了驿馆,行至长街。
路上人来人往,时不时就有人回头看向他们。
一个半大的小孩儿跟在一位贵公子身后一路小跑,引得长街路人连连唏嘘:可惜生的一副好模样,有了孩子还不懂得照顾,光顾着自己腿长走得快,小孩儿都快跑丢了……
迟负霜缓下脚步:“......”他出来的时候是牵着迟清阳的,想事情入了神,什么时候将迟清阳落在后面的?
迟清阳听得疑惑,追上去问:“公子公子,我是您的孩子?”
迟负霜随口一说:“你想是,那便是。”
迟清阳当了真:“那我是不是要喊您[爹爹]?”
迟负霜:“一个称谓罢了,随你喜欢。”
迟清阳兴奋地拍手唤道:“爹爹?爹爹!”
他有爹爹了!
“乖儿子。”
迟负霜抬手揉了揉便宜儿子的脑袋,他并不在意这些。
不知迟负霜是如何弯弯绕绕的到了城郊,在一水榭处停下了脚步。
绿林遮天,没有阳光。
大片湖水环绕着,一座三层亭台立在中央。
“爹爹?”
迟清阳刚想开口问此地何处,迟负霜单指做出噤声的手势。迟清阳双手捂住嘴巴,盯着迟负霜点点头。
迟负霜抬手,掌中浮现一银铃。
三声叮铃后,湖水涌动,身边景象骤然翻转,将他们卷入了幽暗的海底小界。
海底之界是为海央,是水族之地,鲛人为首。
为何是鲛人?正因为龙族被几乎灭绝,再无首领,鲛族称大,坐了水中主人。不论是名正言顺,还是趁火打劫,现如今已成定局。
迟负霜来此,只为借宝。
迟清阳被海水冲的东倒西歪,顾不上是否会惹迟负霜生气,两只小手紧紧抱着迟负霜的胳膊,攥紧了迟负霜广袖。迟清阳开始在憋着气,片刻后,发现他可以呼吸:“......啊,爹爹?”
好多鱼啊,好多奇怪的鱼。迟清阳一手抱着迟负霜,一手伸出去划拉着抓小鱼。迟负霜并未管迟清阳的动作,他掐着避水诀,穿过海央主道,随波而下,缓缓浮停。
迟负霜来这里寻找曾经救过的一双鲛人兄妹,借其宝物一用。
说是“救”,其实是迟负霜百年前屠鳄兽取齿炼宝的那段时间,阴差阳错给二鲛在鳄兽口中捡回两条小命的机会罢了。之后,二鲛非要感念大恩,赠予迟负霜一只铃铛,愿意随时借出秘宝诛令相助。
此宝可困住真仙之下修为。
迟负霜不以为意,也不推脱,收了便仍在芥子环中,百年未用。
到如今,可用了。
正想着,有一道女子声音传来:“迟公子,你来了。”
二鲛之一便是五公主平汐。
玲珑身,珠光影,美貌非常,柔软有力的海蓝尾鳍摆动着。平汐游到迟负霜面前,颔首温婉:“迟公子,百年未见,还以为你将我们兄妹忘了。今日你来,可要容我们好生招待。”
她身边除了四条鲛女卫将,并无其兄平泽的身影。
迟负霜一副温和儒雅的模样,眼神淡淡,他直接了当道:“我来,是借你族秘宝诛令一用。”
平汐道:“我知晓的。不过秘宝诛令需我与大哥同时验法才能取出。大哥有事出门了,我已传信让他速速回来。”恩人许久不来,来了肯定是有棘手的事,平汐也不扭捏,说边带领着迟负霜他们往海央主城游去。
迟负霜略微抬眼,道:“不急。”
实际上是着急的,他想在落稳第一步棋之前,必须先解决今日身上来历不明的‘药师香’,当然越快越好。
交谈中,迟负霜已随平汐来到海央主城。其上悬浮着几只巨型水母,触角微光聚集在一起,作为主城的灯光。光线柔和的照在身上,从迟清阳的角度仰望去,迟负霜那双冷冷的眼睛似乎都变得无比温柔。
迟清阳就这么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脸有点热。
平汐吩咐下去布了膳。待入了席,迟负霜落了座,挂在他身上的迟清阳才终于松开手,站在身边。
这缀满东珠的石椅,略微有些不舒服。
迟负霜用习惯了蛛网和软塌,这石制的......入乡随俗。蜘蛛蜕的复眼在海底聚焦困难,大殿中来往游动着送上食物的小小鲛人,他几乎视而不见,只把玩着面前的小酒瓶。
平汐瞧着迟负霜身边的小娃娃,有些稀奇。方才便一眼就看穿了这小娃娃的真身,见恩人开口未提,她也就没多问。
这会儿提了句:“迟公子怎带着条小蛟龙,看他年幼的样子,是刚化形?”
迟负霜拽过迟清阳,道:“是啊。迟清阳,我儿子。”
“......”他果然是神仙的儿子?
躲在石椅后边的迟清阳睁大了眼,愣愣的仰着脑袋,看着迟负霜。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惊的平汐好半会儿没回过神来。
平汐与迟负霜只一面之缘,哪里知晓他是何种脾性,只把他的话当了真。她看不穿迟负霜的原身,只道他是人修。便自然而然地想:人与龙怎么...怎么......
平汐红了脸:“啊这...咳...迟公子与夫人有缘。”
迟负霜顺杆子上,道:“正是了。不过,往事不提也罢。”
迟负霜看着三尺开外窝在主坐上的平汐,眉头微蹙,状若惋惜:“或许是血统不纯所致,这孩子刚化形几日,我观察他心智鸿蒙,神志一般,你们鲛族可否有办法让他现出原身?”
迟清阳被当成菜人时,差点丧命都未曾现出本体,被丢进河里也未现身,迟负霜不是没想过这小蛟龙是个废的。最差的一种可能,若要用迟清阳复族,前提是要有能力自保,才能往前了走,他必得想办法将迟清阳推到最“高”处。
平汐觉得小事一桩,她清了清喉咙,不再胡思乱想,爽快应下:“当然。迟公子放心,交给我吧。”
迟负霜摩挲着半盏酒,对平汐点了点头。
不,还不够。
迟负霜多喝了几杯,装作醉酒,顺手捞出藏在他身侧的迟清阳,拉到膝前,捏着迟清阳的小脸,将新一杯酒灌了下去。迟负霜弯起眼睛,好似宠溺一笑:“乖儿子。”
不够,对,还有个地方......
迟清阳第一次被灌酒,烈酒呛的他喉咙发烧,他也不挣扎,因为是神仙让他喝的。神仙方才那一笑,让他移不开眼睛。酒虽然难喝,但...很值得啊。迟清阳打了好几个酒嗝,他大概对酒不太对付。
这举止在平汐看来,真如父子一般。
谁知,迟负霜接下来说的话,让她难以置信。若非有深仇大恨,做不出此等决定来!
只见迟负霜放下酒盏,松开了迟清阳。
他手肘搁在迟清阳肩膀,侧了侧头,问平汐:“听闻你们海下九层,是为九渊,关押着不少好东西?”
迟负霜脸颊泛着桃粉,眼神失焦,好似醉了酒,实则却在悄悄观察着云汐的反应。他知晓云汐对他有喜有惧,才这般‘失态’。见平汐听九渊并未警惕,心道:果真有法可入!
既然他这副皮囊有用……迟负霜的语调更多了一分温柔。
迟负霜的手指一下一下顺着迟清阳的头发,眼睛却昏昏看着平汐,缓缓道:“平汐,我既然告诉你了,也不怕你笑话。这孩子出身如此,实在蠢笨,需要历练。眼下,我有要事,无暇分身。得将他托付给你一段时间,若他现出本体,劳你务必将他送进九渊内。一月为期,他若能活,知会我一声,我来接回。好吗?”
“......!”平汐醉于迟负霜的美貌,只顾着看得恍了神。直愣了好一会儿,才听清迟负霜说了什么!
九渊是何地方?那是能与黄泉、忘川、蚀骨河相提并论的地方!怎可...怎可...将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丢到那种地方?!
平汐听的心惊肉跳,又不好开口拒绝恩人所求。
“......” 他很蠢笨吗?迟清阳趴在迟负霜膝盖上,思考着。
迟清阳不知迟负霜的打算,他在意的是要和爹爹分开一个月,太久了。可是,他需要历练......神仙爹爹是为自己好啊,唉,怪他蠢笨,让神仙爹爹求人,为难……
迟清阳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平汐一脸担忧。虽说蛟龙曾是鲛族的天敌,可这刚化形,才生出神志的奶娃娃,就连普通凡人都敌不过,怎可去九渊?!
平汐心软:“迟公子,这...这孩子还小,修炼须得慢慢来。你若有事,我这儿莫说留他一月,一年也没关系的。这...贸然将他...他必死无疑,你这分明是杀他啊!迟公子......” 说到最后,差点失态。
“平汐,不得无礼!”威严之声传来。
平泽大殿下刚归来,就听见自己妹妹似乎对恩人态度不好。
平泽瞪了平汐一眼,随手扯下身上的湛蓝云肩丢向她。海族冕服下缀许多宝珠,在海中游动如同水母触角,实际却有千余两重,这下砸的云汐“唉呀”一声,皱着眉头,拢着冕服,不再插话。
平泽深知恩人修为莫测,连他也看不透迟负霜到底是什么,万一惹到恩人发难,后果难料。
平泽甩着巨大的鲛尾,游到迟负霜与平汐座位之间。
迟负霜眼疾手快,将迟清阳挥到一旁。
平泽长臂扶着迟负霜的石椅,挡住了平汐的身影,浮在迟负霜面前。
成年鲛族体型高大,迟负霜在许多人身中算是高挑的了,在平泽面前也要称得上‘娇小’,迟负霜只得抬头望他。
平泽五官坚毅,犹如刀刻。嗓音低沉,犹如天籁。偏是一副泣珠报恩的做作模样,与体型十分不搭,“恩人,听到您来,我尾巴都要游断了,终于赶回来。我妹妹莽撞,您别与她一般见识。”声音低沉,蛊惑人心,鲛族特性如此。
迟负霜仰头看着平泽,轻轻摆了摆手。他想着如何才能将九渊之事圆上一圆,迟负霜一抬手,摸到酒杯,正想斟酒,平泽从他手中接过杯盏,亲自满了一杯。
平泽笑道:“恩人,我代妹妹与你赔不是。”他不似平汐那般心软直爽,他顾虑很多,他欣赏迟负霜,希望多个朋友,而非敌人。
迟负霜道:“无妨,平汐心善,我很喜欢。”
这话刚说出口,迟负霜就感觉有一道炙热视线死死锁着自己,被盯得很不舒服。
到底,是谁?
迟负霜走神一瞬,便看平泽这般态度,知晓不必再圆什么谎了,他将杯中酒饮尽,敛去几分笑意,话缓而认真道:“平泽。按我说的做,多谢你。”
既然说是杀他,那便杀他。
九渊之劫一过,便是涅槃。
神仙爹爹心思不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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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海央借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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