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尽人事,从不听天命。
若此事不成,迟负霜也不差多这一条杀孽。迟清阳死在他手里,总比死在那些个凡人手中的好。若此事能成,也不枉他这千年所遭之罚!
迟负霜并未打算在此浪费时间,待平泽与平汐取出秘宝诛令,记下咒法后便返回了凡间界。
连一句道别都没有。
迟清阳站在双界交汇之处,望着迟负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海央中,哭的满脸泪花,一双异瞳又红又肿。
平汐于心不忍,尾巴拨动着水花游低了几分,与迟清阳一般高。安慰道:“小娃娃,别哭了。你爹爹有事,带着你不方便。等他处理完,过段时间就来接你了。”
“......!”一旁的平泽心中讶异,迟负霜已经当爹了?
迟清阳没吭声,先前被迟负霜灌了酒,后来又一直哭到现在,嗓子哑的说不出话来。
“好了,你再哭,你爹爹可就真不要你了。”
平汐这话极其管用。迟清阳听了,眼泪一下子憋了回去。收的太快,还咳了几声。
迟清阳:“爹爹嫌我蠢笨,要我化形,再去九渊。我什么时候能化形?什么时候能去九渊?”他只想爹爹快些来接他。
得,还有上赶着找死的!
平汐又心疼又头疼,焦躁地大尾巴直往平泽身上拍:“哥,这等残忍之事我做不来,你看着办吧。”
平泽看向这小娃娃,他身为海族高阶修者,一眼便可分辨出面前是条小蛟龙。鲛人与蛟龙有世仇,恩人这么做......或许是想借九渊之地除掉这孩子也难说?
谁会喜欢自己的儿子是个杂种?
平泽:“恩人所托,自当照做。”
虽说平泽毫无私心,但对迟清阳也无有怜悯。
圆月高挂,迟负霜回到湖上,停在水中亭台。
迟负霜拢着广袖,神情淡淡。实则双手在袖中掐诀,一出海央,便早早启动了秘宝诛令。他倒要看看,那人到底有何目的。
他本打算启程去西覃古国第三峰一趟,可眼下被人盯上......不知敌友,便是隐患!运行秘宝诛令损耗极大,先解决了那人再说。
迟负霜飞掠到岸上,装作不紧不慢的往驿馆走去。
他身上的赤金暗纹映着月光,让人置身黄粱梦中。前脚刚走不远,那人便现了身,跟随在迟负霜身后。
直到他回了房,合上门。
迟负霜按以往的习惯,在暗处四角结了网。这次是用秘宝诛令加持在金丝蛛网上,真仙之下修为根本看不出他做了什么。他照旧布上结界,息了烛火,踱步上榻,侧着身子躺下假寐。
秘宝诛令印在掌心,神识覆盖整个驿馆。
片刻过后,只见一道天青暗芒身影穿过行廊,进入房门绕过屏风,步伐不紧不慢的走到他床榻前。
这人身形逐渐凝实,身披墨绿轻裘,衣着天青鲛纱,玉峨高冠浅博带,玄月长眉瑞凤眼,形貌昳丽却并非女相。单看行走几步之间,便如同真仙临世之风。
仪态无双。
迟负霜反观自己,绑着头发的缎带,中阶的浅淡绸衫,还有他这破旧的蜘蛛蜕......他比起别人算得上矜贵,但比起这人…简直…无可比……
他与这青衣男子,便是泥云之别,两个世界。
这人,是要夺宝?
可他并未带宝物下山,且昨日并未取得秘宝诛令。
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只见这青衣男子俯身看他,陌生的竹叶药师香仿佛无比熟悉,青衣男子的发丝随之落在身前,只这小小动作便让迟负霜恍了神。
该死!
这人定是修了什么见不得光邪术,才让自己生出尘念!
迟负霜镇了镇心。
他等了许久,青衣男子都未有异动。
这青衣男子只是在迟负霜塌边伫立须臾,又坐在床沿一会儿,每每看向他时,总流露出许多哀戚来,这种眼神太过悲痛,迟负霜看着别扭又难受。
不能再等下去了,否则秘宝诛令还没用上,他今日的灵力就要耗光!迟负霜立即收起神识,驱动秘宝诛令阵法聚集掌中,用了十成十的力,想一击要害,招式凌厉地直直向这人眉心袭去!
迟负霜想要略过审问,直接搜魂!
怎么可能?!
迟负霜不敢相信眼前一幕。
青衣男子在他动作之前,便瞬移到迟负霜身后,连四周的金丝蛛网扑了个空!这青衣男子只讶异一瞬便略微抬手,轻而易举地就将迟负霜手中的秘宝诛令——拿走了?
青衣男子身法轻而稳,连根头发丝都未乱?
迟负霜想过会有悬殊,却不知会如此之大!
他没吃过几次亏,初次被人完全碾压的感觉,一招都未过,让他很不舒服。如果这人要杀他夺宝,完全不必多此一举,反而一直跟着他?
迟负霜思索了许多可能,都被一一否定。
既然不是要他性命,那......迟负霜上下打量着青衣男子,语气冷冽中带几分恭敬:“前辈一直跟着我,可是有事?”
青衣男子往前一步,眼神复杂,几分欢喜中夹杂着几分怯懦,忽而又糅杂着委屈的泪光。
青衣男子欢喜的是:终于听见迟负霜与他说话了。怯懦的是:被发现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青衣男子拼命压制着翻涌的心绪,拢了拢身上的薄氅,缓缓退去半步,不敢看迟负霜的眼睛。他垂眼,盯着迟负霜被秘宝诛令灼伤的掌心,用力抿着唇,控制着自己不可失态,可声音还是渗出沙哑:“我见您...你...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所以......所以......”
迟负霜在他走神之际,翻掌聚灵施去“清风”一术。两人离得很近,迟负霜右掌正中青衣人的胸口处,万罡利刃裹挟而入!
房内息流大乱,好在结界稳固,桌椅茶具只是颤颤移位。
青衣男子又是一脸不可置信,转而又觉得理应如此。青衣男子出手了,却不是反击,而是踩着金纹小阵,护着迟负霜,不至于再被秘宝诛令加持过的金丝蛛网所央及,同时又加固了房外结界,免得伤及无辜。
呵,好一个善人?
迟负霜死盯着青衣男子这张艳绝的脸,眉头皱的更紧了,左手继续结阵而上,毫不怜惜道:“故人?不如我送你回故乡!”
一声叹息。
青衣男子好似被迟负霜的‘清风’所伤,退后两步便摔倒在地,四面八方地金丝蛛网从青衣男子的双脚攀爬而上,将其捆个结实。
迟负霜掌中还运着杀招。
青衣男子反倒如释重负般,闷闷呼出一口气。
这蛛丝表面如同淬了火,烫破了青衣男子的薄氅,露出了里头天青色的衣裳,却是完好无损。在这无光的房内,仿佛一汪湖水,龙鳞碧玉。
碧落裳——万法不入,水火不侵。
是他那位‘故人’所赠。
青衣男子垂首,似笑非笑。
如今......
迟负霜后退半步,下意识想逃离这里。
可理智告诉他,不能走。
亦或是……根本走不掉!
秘宝诛令还在这人手里,这人若非真仙,也必是半神境修为。看他这样,不像是被‘清风’击溃,更像是他自己站不稳......自己摔的?
故意的?
‘清风’没有反应?怎会如此?!这人到底是哪儿来的棘手玩意儿?!
迟负霜戒备到不敢眨眼,天外有天,不可再莽撞!
青衣男子抬眼望他,他了解迟负霜向来阴晴不定,心思狠毒,不置对方于死地绝不罢休。眼前的迟负霜应该也不过千岁吧?就已经有了...雏形,不难想,再千年万年后......
青衣男子目光又落回迟负霜的手上,有些担心地说:“你手掌...被灼伤了。你用法器总是......你,你能不能小心些。”话还是说的磕磕巴巴,眼中满是心疼。
“......”迟负霜以为自己听错了,看这人倒在地毯上的模样,心里不由生出一阵怪异。
这人手中拿着秘宝诛令,即使不知咒法,被它加持过的金丝蛛网也不会直扑上去,难不成是他隐了宝令?自己找死!
迟负霜又退一步,斥声道:“你到底是何人!”
青衣男子神情有些受伤,妖冶的眼睛越发水红了。
他是何人?是何人呢?
青衣男子思索良久,才敢正眼看向迟负霜,他仰着脖颈,声音沙哑,像尘封万载的玉器突然重见天日:“我,我说了,我...我来寻...故人......”
看的迟负霜浑身发麻。
青衣男子眼眶赤红,忍了又忍,还是泄出几分哭腔:“您...你很像他,所以...唐突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吓到你了...我...我真的,没有恶意。”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你救下...迟...迟清阳的时候。”
他早早就在小村庄里等着了。等着迟负霜和......自己。
“你说的故人,是谁?”
“我...我不能说。”
“你师承何处,是何修为?”
“我不能说,修为...我...我不知。”
他确实不知自己是何修为,万年之间,雷劫过了几百遍,唯独心劫不曾闯过半次。他每次想起,都会拼命修炼招来雷霆渡劫,这样,他就可以在心劫里看见他朝思暮想的人了。
所以,他真的不知道他自己的修为。
青衣男子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被迟负霜欺负了一样。
迟负霜见也问不出什么,但看他衣着举止不似一般道修。
寻故人?没有图谋什么,没有危及他的动作,反而还......
迟负霜蹙着眉,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除了被秘宝诛令灼伤的痕迹外,并没有运行金丝蛛网时的反噬伤?他实为不解:“你既能脱身,为何还要装作被我困住?”
青衣男子听了这话,果然不再装下去。他甚至连咒诀都未起,便收了身上的金丝蛛网。十指长而匀称,手中不紧不慢,熟悉的如同收回的是他自己的术法一般。
“......”迟负霜再次感受到修为悬殊的暴击,脸色越来越难看。
青衣男子将金丝蛛网放进一枚纤细的淡金色芥子空间后,坐在地毯上并未起身,只作心疼的理了理胸口鲛纱,将长发甩去肩后,抖落了最外头薄氅的灰烬。
青衣男子又是叹息:“我担心你怕我。”
是的,迟负霜怕他,迟负霜从未体会过这种无力的碾压感,在见他轻车熟路的收去蛛网时,已经控制不住再后退半步,还想再退一步。
青衣男子委屈。
他拢住膝盖,像做错事的孩子般:“我本来打算,是悄悄跟着你的,只要...不被你发现就好了。我...我没想到...这么早就被你...抓住......”
迟负霜心道:什么被我抓住,明明是你自己捆了自己。
青衣人越说越着急,眼泪都掉出来,磕磕巴巴又颠三倒四:“这下怎么办?这么早...这么早就被你发现了,你肯定赶我走,你肯定提防我,我明明...我明明......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哪点不合你意,你要这么对我!”
曾经的记忆和现在混在一起,触碰到了那根僵弦,思绪杂乱,终于崩溃。
迟负霜听的云里雾里,不知所谓。
好一会儿,迟负霜才明了——这人说的某些话,应该是将他当成了那位‘故人’。听起来,那位可能对这人不好,或是...与这人有仇?不然,这人...何至于这般心魔深重。
迟负霜冷静下来,装作安抚道:“这位前辈,冷静一些。他待你不好,你不去找他,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反而来跟着我,是何道理?”
青衣男子抱着膝盖,可怜巴巴望着迟负霜,小声道:“您说的对,他...他就是待我很不好。”
可是您能不能不叫我‘前辈’,听到心脏都要吓出来了。
“......”迟负霜瞧这人失魂落魄的模样,看来对他无害,便直接伸手道:“东西还我。”
迟负霜没心思探人私隐。
这人果真就老老实实地将秘宝诛令还了回去,隔空浮向他,还贴心的裹了一层温暖的小阵圈,不会再伤着手。
“......”迟负霜一脸狐疑地看着他。接过,收好。
半晌,青衣男子还坐在地上,迟负霜则站在原地,不敢动。
初冬又是夜里,虽然地处温暖百濮国,但实在是冬季......他负荷秘宝诛令,壳蜕疲态,复眼模糊,开始犯困,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坐在地上的人看出来了。
青衣男子扶着旁边木柜起身,理了理衣摆,往前走去。迟负霜下意识的后退,他这才发现,青衣男子与他一般高。
没等迟负霜退第三步,青衣男子略过他,径直往窗台走去。推开窗,满月高悬,银光渡在两人身上。
青衣男子背对着迟负霜,一点也不设防。
他望着窗外满月,有些哽咽道:“我最害怕的就是...你疏远我,远离我。你能不能,别这样……”
迟负霜没有回答。
这人执念过重,已成心魔。不过,若能将之为己所用......
迟负霜双手拢袖,收好秘宝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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