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日上三竿。
冬日即便有阳光也还是干燥寒冷。
迟负霜缩成一团睡在榻上,脸色苍白透明,露在空气中的骨节显出壳蜕薄皮,一眼奇怪,倒不骇人。
瞧久了,就跟冬眠的动物差不多。
迟负霜整整睡了三日,睡得复眼昏花,壳蜕干燥,才渐渐转醒。先是将手指肢节缓慢的活动,直到壳蜕贴合而坚韧,变得灵活起来,复眼逐渐清明一些,蜘蛛蜕带来的疲乏感消失。
房内还是原来的模样?
他做梦了……
迟负霜这会儿的状态还不足以供上平日里极速运转的脑袋,闭了闭眼,敲了敲额。刚醒来昏昏沉沉的,迟负霜还以为大梦一场,正眯着眼睛唏嘘梦中人有此绝色,只可惜是一场......
一道好听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可睡饱了?”
迟负霜猛地抬头,与声音主人的视线相撞。
青衣男子随便往那一站便是幅风月无边的名画,天青色衣裳裹在修长高大的皮囊上,何其仙风神韵。
这人?!!
一下,迟负霜的灵身神识终于回归正常。
青衣男子在停在桌前,眼中含笑,满是辰光,手持琉璃高盏,隔着半透明的盏体,能看到里面盛着两颗眼珠子浮在淡金色的花蜜上。他掸去早被冬日干燥的阳光蒸发掉的尘露,笑容越发灿烂耀眼:“负霜,来尝尝腊梅蜜露。”
他后夜去了千里之外的西滩处,猎了头白鲸兽。白鲸兽体型巨大,眼珠却比人眼还小。挖了眼珠,收了兽骨就急匆匆赶回来了。师…负霜以前喜欢的。
迟负霜拧起眉。
他抬袖起身下榻,赤足踩在地毯上,本命阵法跟随在脚下铮铮扩开三尺,整个房间内的空气都静止下来。
想到昨日种种皆非梦境。这人修为高深,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行踪,他的喜恶......到底是何来历?
当日就算蜘蛛蜕疲乏,他又为何会睡着?
是这人施了术!
“负霜?”
这个名字,青衣男子在心中翻来倒去试了又试,终于唤出口了。
迟负霜藏在袖中的手扣紧了秘宝诛令,冷声道:“前辈,我与你不熟,为何总是阴魂不散的跟着我?你不是寻你那故人?作何在我这儿停留。”
“好,迟公子。”之前是谁说的不在乎称谓,这会儿倒又在乎了?
青衣男子忽然想到什么,语调明明温柔,又故意咬重了称呼,拖长音节:“迟-公-子?原来你喜欢听别人这么称呼你。”
他隐在海央时,听到平汐这般称呼迟负霜,迟负霜还说了一句很喜欢平汐,怎一到他这里就冷着张脸。
“迟公子,至于为何跟你,我之前已与你说过的。”
他见迟负霜站在那儿不动,索性端着茶盏来到迟负霜身边,撩起外袍坐到塌上。他抬起手,将满满一盏花蜜送到迟负霜面前,笑道:“没毒的,尝尝?”
迟负霜侧身看他,不知道怎么突然有一点阴阳怪气的,别扭的很。
他垂眼看花蜜,心想就算有毒又能怎样?修为悬殊,只要这人想动手,他随时都可能命丧黄泉。他能做的就是保命,哪怕全力用出本命阵法,也想先保住命。可是,不能再正面冲突,不然就如当日一般沉睡过去……
迟负霜想了又想,他是个识时务的人,撤掉了脚下阵法,接过茶盏饮了一口。
这人神情奇怪。看他,又不敢看他。
迟负霜垂眼观盏,里头确实是好东西。新鲜的白鲸兽眼珠对于蜘蛛蜕外壳来说,是为大补。
莫非这人一夜都在收集腊梅花蜜?北国冬日盛开腊梅,难道这人去了北国又去了西滩?
如此麻烦,图个什么?
“负霜,我这样叫你,行么?”
“......”你不是已经这么叫了?
“你听我说。我,我贸然而来,你疑心我身份理所应当。”青衣男子抬头,玉峨带落在身后。
他十分认真地看着迟负霜,轻声中带着请求道:“我知晓你意在成仙成神,我不会阻挡你的路。相反,你带着我,我可以成为你的助益。我可以做你手中剑,帮你除去你现在除不了的障碍。”
迟负霜听到这番话,神色悄然一动。连青衣男子为什么这么说这么做都忘了深究,‘神仙’二字再次拿住他的七寸,这就是他的命门。
眼前这人修为高深,似乎心魔难消,对自己无害,说不定有大用处。
迟负霜想:暂缓处之。
青衣男子捕捉到他这一瞬的神采,猜得出迟负霜在想什么,他太了解他了。
无妨,被利用,他现在可是求之不得。
青衣男子继续认真说:“我不想你的双手再染血,于成仙大业无益。天罚…天罚之刑只会一次比一次严重,你别总不当回事。”他这话说的云里雾里,却又一针见血。
他知晓天罚?
迟负霜静静听着,直到嚼碎最后一颗眼珠。他将空盏放在这人手里,问道:“前辈是在跟我说,还是在跟你那位说?”
迟负霜这才开始想起,这人是将他当做了口中的故人,这么明显再看不出端倪,那就是蠢了。
青衣男子握紧了空盏。
半晌,低声道:“我自然是在与你说,我...我不想你重蹈覆辙。”
青衣男子明显不太会撒谎,眼睫颤了又颤。
迟负霜装作十分惋惜,却又字字冷淡:“前辈,你这话说的莫名其妙。还有,你何时见我手染鲜血?莫非是前辈那位手上的命账血债太多遭了天谴,受天罚而亡?”
亡字一出,青衣人手中空盏应声而碎。
世人皆知,只有十恶不赦之人才会遭天谴,受天罚。迟负霜这话说起来不温不火,落到对方耳中就像一根刺扎入心口。
杀人诛心。
青衣人整张脸都冷了下来,气氛冷到极点,迟负霜见戳到其痛处,适可而止地转移了话题,笑道:“好啊,我要庆幸自己成为你那位的替身了。可是前辈,你与我天壤之别,我一介小妖,你让我如何信你所言?万一你哪日一个不高兴了,宰了我,我连逃的机会都没有,可怎么办?”
迟负霜知道不论这人心情如何,只要想杀了他易如反掌。他看得出这人不止出现的奇怪,并且慈心泛滥,看这人的反应,一时半会不会对他造成威胁,才敢出此之言,一步步试探对方底线。
青衣人攥紧了手,压下心中的不安与方才听到亡字的温怒,嘴唇抿成一道薄线:“你,你想如何,才能信我?”
迟负霜心道这人被尘缘蒙了心,若他不加以利用那便是暴殄天物。他眼波一转,回身坐到塌上,抬起掌心聚灵,小小金光中浮现出一条半透明的虫子,和小指一般长,浑身细足如同蜈蚣脚。
青衣人眼眸微震,他最不喜这种多足的动物。
迟负霜毫不拖沓,随即将掌心送到这人面前,半真半假道:“前辈,此物,名为归依蛊。它是我炼来探脉用的,入体能控制宿主不可对原主起杀心......其他并无害处。前辈若想让我信你,不如拿出一点诚意,种上它。如何?”
迟负霜托着小小蛊虫,面上带笑,笑里藏刀。
说话温文尔雅,假言假语地作模样,好似单纯无害的小仙君模样:“若是前辈不愿,我也无话可说。谁让我人微言轻,修为低下呢。唉,我只是要个心安,我惜命的很,特别怕死。”至少在完成那件事之前,至少在飞升之前,他绝对不能轻易死去。
青衣男子看着眼前的迟负霜,脊背一凉,暗暗握紧了拳头。
这是...归依蛊。
归依蛊曾是迟负霜耗了百年心血炼就的毒物,其中碎魂花占了大半,只要是种上子蛊的人,根本逃不出原蛊主人的手心,哪怕在千里之外,不论这壳子内的灵身有多么厉害,一道咒术便可唤醒子蛊吞噬其宿主血肉,碎成渣滓。
他再清楚不过,这归依蛊就是个毁壳子的利器!哪里是小小探信的蛊虫?
您,对人,可真狠心啊。
青衣男子一半觉得迟负霜狠心,一半在心里松了口气。他对人永远抱有猜忌与敌意,这样很好,这样很安全。
他顺着那只手,看向迟负霜的眼睛,平静道:“好。只要你能安心信我,随你喜欢。”说罢,他利落地挽起青衫衣袖,露出半截手腕。腕骨有伤,上头还有三条纤细的金圈。他将手腕伸到迟负霜面前:“动手吧。”
青衣人垂眼,没有再看迟负霜手中的归依蛊。
迟负霜见这人答应的如此利落,反倒迟疑了一瞬。最近几天接连而来奇怪的人在他身边,先是发现一条快灭绝的物种,再是这送上门来的高位阶修者。迟疑过后,还是反掌将归依蛊按向这人的手腕。
这蛊虫见了血肉无比兴奋,咬破皮肉就钻入腕脉之处,消失不见。
“多谢前辈体谅。”迟负霜细长的杀人眼弯了弯,状若坦诚:“只要前辈不害我,我便不会唤它。”
迟负霜这才放松了紧绷的壳蜕,心中轻快多了。
莫说最近怎么总见这种蠢货,先来一个小的,又来一个老的。呵,天都助他,何愁不成事!修炼千年正到了该作为的时候,这么一来,下一步的胜算又能多一分。
迟负霜勾起了唇角,就像之前对迟清阳要眼珠子那样温和,他道:“老前辈,你叫什么名字?”
“......”这声老前辈叫得青衣男子一晃神。
青衣男子呆愣愣的,连折起的衣袖都忘了放下,露着半截手臂在寒凉的空气中,许久。他心中五味杂陈,连方才被种归依蛊时都没这般难过。
好一会儿他都未能缓过来。
在迟负霜逐渐变为疑问的眼神中,随着面前人的视线,青衣男子这才缓缓低头,瞥见自己肩侧的长发垂在身前,青丝里掺杂着许多银发。
他来的匆忙,只顾着敛了容貌,忘了将白发藏起来。
他老了吗?
师父嫌弃他老了。
他低着头,揉着手腕,委屈极了。
“我叫卿尺。”
“清池?哪个情痴?” 连名字都这么奇怪,果然是个痴的?
“是卿尺。”说谎真的很难。青衣人双目泛红,头垂的更低了,盯着迟负霜骨爪般的手,说:“卿卿误我,咫尺天涯。”
师父,我回来寻你,从最初的时间转圜。
——这便是迟清阳说的另一条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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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卿尺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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