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蝉一小小婢女,竟敢对满堂老爷夫人们大呼小叫。众人惊怒愤然,但碍于她前两日才打了黄氏且没有受到任何责罚,谁也不敢靠近,还纷纷下意识后退躲避。
这边的动静很快就被老太爷知道了,他拄着拐杖怒骂:“沈氏贱妇,仗着如今拿捏了我章家脉门,竟如此张狂!”
一旁的心腹管事亦是愤愤,帮腔道:“就是,老太爷允她将嫁妆带走已是天大的恩德,她竟还如此不识好歹!左右现下已经撕破脸,不若晾她几天,看她能如何!”
“你懂个屁!”
老太爷没好气道:“去告诉老二他们几个,速速按沈氏说的办。要么将东西还回去,要么按照现在的价钱折算了银两给她补齐!”
说着又将拐杖在地上用力杵了几下,喉中因愤怒发出一阵拉风相似的声音:“快将这贱妇给我送走!快!”
管事应诺不敢多言,忙去传话了。
如此这般又折腾了一日,沈钰最终拿回了足数的嫁妆,于翌日一早启程离开了章家。
临上车前她听到一阵杂乱响声传来,回头看去见是朱氏拖着病体跑了过来。
朱氏久病缠身,形容憔悴枯槁,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若非沈钰这些年悉心照料,一直用名贵药材给她吊着命,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了。
章家上下将镇国公之事对她瞒得密不透风,只说是沈钰染了风寒,怕将病气过给她,故而这些日子才没去看她。
她信以为真,还每日向下人询问沈钰的状况,比对自己的病情还上心。
下人说是快了,二少奶奶的病这两日就要大好了,却原来……不是这两日就要好了,是这两日她就要走了。
若非老夫人仁慈,念着她与沈钰感情深厚,在沈钰离府前将一切告知于她,她怕是就只能做个糊涂鬼,不知多久才能知道真相。
“我不答应,我不答应!”
她在章茹茵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向沈钰奔来,拉着她的手边哭边摇头:“你是我的儿媳,是我亲自迎进门的,怎能……怎能……”
怎能将这样好的姑娘送去给人做妾啊,这不是要毁了她一生吗?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泣不成声地看着沈钰,又是伤心难过又是愧疚自责。
若不是她身子太差担不起当家主母的责任,怎会让事情至如此境地?若非她软弱无能,章家怎敢背着她行如此违背伦常之事!
“你再等等,”她紧紧攥着沈钰的手道,“我写信告诉茂芝茂荣,让他们赶回来。”
“你是茂芝媳妇,他向来爱重你,不会与你和离的,更不会……更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
“还有茂荣,他如今是知府了,在老太爷面前说得上话。我让他……”
说到一半,朱氏冷不丁想起章茂荣这知府之位就是用沈钰换来的。后面的话她登时就说不口了,只觉羞愧难当。
老夫人去找朱氏时是关起门来说的话,章茹茵并不知晓其中内情,还在旁点头接话:“没错,二哥绝不会答应与二嫂和离的。就算他说话不好使,大哥的话老太爷定然是愿意听的。二嫂你别怕,再等等,等大哥二哥回来了你就不必走了。”
沈钰笑着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耳边一缕碎发抿到耳后,轻声道:“五娘你去旁边等等,我跟母亲单独说几句话。”
章茹茵颔首,乖巧退到了一旁。
待她退开后,沈钰才拉着朱氏的手道:“母亲,我是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离开的,并非一时冲动,便是大哥和……茂芝在这里,我也是要走的。”
朱氏茫然不解:“为何?为何啊?”
沈钰用帕子拭去她脸上的泪,声音轻柔又不容置疑:“祖母有句话说的不错。我与章家相处融洽时,他们尚且不顾我的死活。倘若我不顺着他们的意和离,与他们反目成仇,他们难道还会善待我不成?”
“我还年轻,不想因为赌一时之气就将今后几十年空耗在章家。所以……我是为了自己才决意离开的,不管此刻谁在这里,我都不会改变这个决定。”
这意思是即使朱氏阻拦,她今日也铁了心要走了。
朱氏对这个儿媳很是了解,知道她面上性情随和,其实骨子里有股执拗,一旦做出决定的事就不会轻易改变。
她悲从中来,不由痛哭失声,扑倒在沈钰肩头,连声说“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们章家对不住你”。
沈钰眼眶微红,微扬起头将眼中的泪水逼了回去,抚着她的肩膀温声安抚:“母亲别难过,我虽离了章家,但不会忘记您,也不会忘记……茂荣的。”
她说着将她扶起来,伸手把一旁的章茹茵也唤了过来,低声交代:“五娘七月就要成亲,一应嫁妆我早已备好,本不担心出什么差错。但如今我走了,将我自己的嫁妆也带走了。其余各房舍不得能挣钱的恒产,大多折算了现银给我。可他们没了现银,那些田庄铺子很可能周转不过来,保不齐到时候会动什么歪心思。”
“母亲,五娘,你们记得,不管他们说什么,绝不能松口将这些嫁妆拿出来贴补他们,否则将来想要追回,便是千难万难了。”
她能保全自己的嫁妆是因为她本就心肠冷硬不顾章家死活,但朱氏和章茹茵不同。他们一个已经嫁进章家近三十载,养育了三个儿女。一个本就姓章,身上留着章家的血脉。他们对章家狠不下心,自然也就无法像她一般哪怕撕破脸皮也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来。
这种情况唯有一开始就坚持不退让,否则退一步就是退一万步的开始。
朱氏见她临走还惦记着自己女儿的事,心中大恸,哭得愈发伤心了。
章茹茵也哭红了眼,拉着她道:“二嫂,你真的要走吗?”
沈钰缓缓点了点头:“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或许……从来不曾是过吧。我留下来已没有任何意义。”
她说着最后扫了眼这阔朗却压抑的庭院,道:“照顾好母亲,也照顾好自己。”
说罢转身便上了车,再也没有回头。
马车缓缓向府外驶去,带着几辆装满了财物的车架一起离开了章家。
朱氏看着一行车马渐渐消失,终是忍不住悲哭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娘,娘你怎么了?”
“大夫人,大夫人!”
众人一阵兵荒马乱,人群中的章二老爷却皱眉往旁边避了避,一脸嫌弃地道:“真是晦气!快去请大夫,万不可让她这时候死了!”
章家正是前程一片大好,在新朝站稳脚跟的关键时刻,章茂芝可不能此时丁忧。
章大老爷亦是担心妻子此时过世会影响儿子前程,正手忙脚乱地要将朱氏扶起来,忽听得二老爷这话,心中一阵气恼。
有些事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说出来也未免太不给人面子了。
章二老爷原本就不给他面子,他本也习惯了。但今日沈氏离府,眼看着跟镇国公的约定就要达成,而府中如今官职最大的就是他儿子章茂荣。
这些念头一股脑地冒出来,章春生莫名涌出一股底气,恶向胆边生,张口便道:“章春林你别太过分了!她好歹是你大嫂!”
二老爷正要转身离开,忽听得有人连名带姓地叱骂自己。回头见说话的竟是章春生,只觉震惊又恼火。
这狗东西怂了几十年,如今前脚才把沈氏送走,后脚就敢对他大呼小叫了!
他指着章春生的鼻子就要骂回去,章春生却是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出了回头,喊了一句便不敢再多言,这会儿已收了势带着一众下人把朱氏抬回去了。
二老爷憋了一肚子气,只觉先前跟儿子商量的事果然是对的。章春生这蠢货,才得了势就敢如此造次,倘若将来真让他们大房占尽好处,他岂不是要把他这个二弟踩到脚下?
他啐了一声,转身去老太爷院中了。
…………
老太爷听闻沈氏走了,深深地松了口气,端起手边的茶盅饮了口茶。
章二老爷心中藏着事,垂眸故作忧虑地问:“那沈氏已经如愿拿回了所有嫁妆,若是她出城后不往望乡亭去,偷偷跑了怎么办?”
望乡亭名为亭,实际是一座山,位于邺城境内,因前朝大儒范嵘先生曾在此登山回望家乡而得名。
望乡亭山脚处有一座别院,章家跟镇国公府约定好会将人送至那里。
章老太爷轻嗤一声:“若非她答应去镇国公府,我怎会同意她把嫁妆带走?她最好是有些自知之明,别给我添乱。我虽没在她身边安插人手,但一直派人暗中跟着。她若真敢反悔,路上转道去了别处,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届时便是绑我也要将她绑到望乡亭去!”
他没在明面上安排人是为了撇清嫌疑,免得被人瞧出他们章家与沈氏和离是为了把她送给镇国公。这样即便将来有人提起,也只会觉得是沈氏自行投靠了国公府。但沈氏若不识相,他就只能使些非常手段了。
二老爷闻言颔首:“老太爷有安排就好。”
说着又将诸如朱氏晕倒等事交代一番,见老太爷没什么吩咐便告退了。
这厢确定了老太爷没有派人贴身护送沈氏,回去后他便抓紧跟章若荃商量了劫掠沈氏嫁妆一事,当日章若荃便找了个借口出城了。
而章家隔壁院中,数日前便已离府去往书院的章茂芝正颓然地坐在门边,面色憔悴,下巴上满是胡茬,一看便是几日没有好好打理过了。
他想在沈钰离开时见她最后一面,因此差人把这座空置的宅院暂且租了下来。
方才沈钰离开时,他就在门缝中看着。看着她出府,看着她走远……
马车经过这处宅院前时,车帘曾短暂被风吹起一瞬,他看到了那张与他朝夕相伴三年的脸,看到了他曾经珍之爱之的妻子。
她依然那么美,容颜似盛开的牡丹般娇艳,便是坐在那里不动也自成一景,宛若画中仙。
而如今,这画中仙飘然远去,再不属于他了……
章茂芝掩面啜泣,一时不知自己所作所为是对是错,究竟值不值得。
可这一步已然踏出去,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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