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颜云楚一袭干练的便装出现在牢营外。
高高束起马尾，如墨的黑发肆意散在肩头，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江湖侠客的飒爽，使得旁人不那么容易去注意她原本冷艳动人的容颜。
颜云楚接过女兵手里的食盒，弯腰撩起帘子一角，入眼便是地面上一块已经干涸的血迹，是几天前留下的。她眉间一蹙，迈步走进去。
帐中，仅有一个铁笼孤零零地矗立着，四周摆放着各种刑具。血腥的味道淡去许多，只剩下那股子铁锈的味道弥漫在空中。
天窗开得极大，却依旧无法让帐内明朗，整个帐子里寂静无声，仿佛被一团乌云般的沉闷所笼罩。
颜云楚的目光从门边的铁钩缓缓移动到笼边的火钳，猩红的火堆热气滚滚。她伸手握住钳把，轻轻搅动了一下，顿时火星子飞溅而起，落到她的手背上。
一阵刺痛传来。
正是这种痛，给了她继续下去的勇气。
她的目光穿过铁栏往里望去，只见干草垛后靠着一个人。
那人披散着的黑发覆盖在白色囚服上，修长的双腿微微屈着。
他的背影单薄却挺直，即便此刻卸去了将甲，落魄在这囚笼之中，依然难以遮挡那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感。
笼中有张木桌，她揭开食盒，目光瞥向那张隐藏在阴影中的脸。
他紧抿着唇，神色骤然间变得冷漠无情，浑身散发着疏离和排斥的气息。
颜云楚轻声喊：“陈璟。”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颜云楚又开口：“听说陈将军是个硬骨头，原来只是听到我的名号便连头都不敢抬的孬种。”
他轻嗤一声，还是没有理会。
这沉默令人窝火，颜云楚猛地上前，俯身抓住他衣领，脸色阴沉：“可惜了，从今天起，只有我审你。”
“只有我。”
陈璟抬眼看她。
那一眼漫不经心的，仿佛在看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他垂下眼眸，拨开颜云楚的手，冷冷吐出两个字：“不降。”
颜云楚紧紧盯着他。顺着他冰冷的眸色一路往下看去，他的领口敞开着，再往里便是暗色，好多的伤。
她忽然间难受极了，闭上眼将不该展露的那点心疼努力藏了起来。
又慢慢松开手，打算说点什么，可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接着，她伸手拉开他的衣领，盯着他胸膛上的伤痕。
陈璟笑了一声，“颜将军，你是在觊觎一个有妇之夫吗？”
颜云楚只觉头颅猛地一震，猛地抬头，眼神变得无比凶狠起来，咬牙切齿吼道：“不许提这件事！”
陈璟却是放肆地笑了好几声，“难道颜将军还对我旧情不灭，不介意我已婚娶。”
“我让你闭嘴！”颜云楚额头上青筋凸起。
“你不是要审我吗，闭嘴怎么审？”
颜云楚捏紧拳头缓缓回头，不知何时陈璟的领口已然大开，随着他那起伏不定的呼吸，那结实的胸膛在洁白衣衫下若隐若现，极具冲击力。
她脑子“嗡”地一下，仿佛有无数鞭炮在脑海中噼啪作响。
“世子如今成了亲，床上功夫应该见长吧。”也不知怎的，她脱口蹦出了这句话，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有些诧异。
陈璟脸色一沉，“与你何干。”
“怎么没有关系，本将军当年，”颜云楚俯身蹲下，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眼神中却透着一丝危险，“也是和你练过功夫的人啊。”
陈璟眼底一动，继而闷声别过脸去。
颜云楚就笑了，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陈璟猛然躲开，她皱了皱眉，脚底忽然硌着个什么东西，挪开一看，原来是——她刚刚扯断了陈璟的衣扣。
颜云楚依旧面不改色，缓缓站了起来。
她瞄着陈璟搭在膝上的手，问道：“是皇上赐的婚？”
陈璟抬起右手，盖住那残缺的左小指，过了好一会，才声音低沉地说：“是我请旨赐的婚，怎么了，难道……难道我要一直等着个明明活着却像死人一样杳无音信的人吗？”
“你请婚，皇上就赐了？”
陈璟说：“要审赶紧审，别问这些没用的废话。”
颜云楚的拳头越握越紧，闷声片刻，心底的火熊熊燃烧起来。
这本是积压已久的怒火，被陈璟一番话推到了最高峰，她一脚踢倒木桌，又踹开牢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牢营。
这是众人第一次见到颜云楚审人后一脸凶相的出来，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多问，待她走后，才赶忙掀开帐帘，却惊讶地发现——犯人竟然还活着。
呼伦朔听闻此事后，饶有兴致地问：“那陈将啥事没有？”
呼常胜说：“我们的人没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说进去的时候看见食盒木桌都翻了。”
呼伦朔仰头大笑，说：“想不到颜将也有如此吃瘪的时候。还真是，那句话叫什么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
.
次日，颜云楚拎着食盒走向牢营。
潘启君在外面候着，见她来了，帐外守卫极其识趣撤退。
潘启君走上前来，在距离她三尺之外停下，低声说道：“听说昨日您和世子闹了些不愉快，今日要不还是由我去吧？”
颜云楚道：“再等一等，我昨天问的是私事，一时没控制好情绪。”
随后，她撩起帘子踏入帐内，径直朝着铁牢走去。
陈璟坐在木桌之后，似乎早就等着她到来。昨日随意披散的头发今日随手用手抓着扎了一下，有几根发丝散落着垂在鬓边，像极了败尽家产的落魄贵公子。
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断了扣的衣服，半开的深领衬得他脖颈修长。
陈璟半敛着眸子，看着颜云楚开锁的手，神色似乎很不耐烦。
颜云楚把食盒放在桌上，却伸手拦住了陈璟伸过来的手。
“昨天你说的话，我回去想了一宿，还有疑问。”
陈璟说：“先吃。”
“先问。”
若是从前，他或许会在这僵持不下的局势下退步认输，因为他深知颜云楚的个性。但正是如此，此刻他绝不退让。
两人就这般僵持着，最终还是颜云楚妥协了。她起身，有些烦躁地靠着门边。陈璟则动作利落地抬起木桌转了方向，背对着她。
颜云楚原本打算问些什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搅乱了思绪。
白衣单薄，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清晰看到他挺拔如松的后背，蝴蝶骨随着手臂的动作而微微颤动着。她的目光移到他的腰间，那被蚕茧般的白布所遮盖的地方似乎藏着遒劲有力的本相，穿过那透光的布料，还能隐约看到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鞭痕和刀伤。
颜云楚捏了捏袋中的银镯，取出放在木桌上。
等陈璟吃得差不多了，她问：“你才成亲三个月，恒王就肯让你上阵杀敌，为何？”
恒王老来得子，如今已七十多岁，仅有陈璟这么一个二十出头的宝贝儿子，明知与莽荒一战凶险无比，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肯放陈璟上阵？她的心中有两个猜测，都无比糟糕。
陈璟沉默不语。
颜云楚越想越觉得不妙，当下的寂静更让她心中窝火：“回答我。”
陈璟慢悠悠站起来靠回草垛后，斜撇了她一眼，说：“你现在知道这些有什么意义吗？”
意义的确不大，陈璟已经来了，回不去了。
颜云楚站着不动，过了会儿她缓缓靠过去，俯身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压低声音说：“两年前在横蛮，你拖住我，陈渣偷了毒库的钥匙，对吧？”
陈璟不说话。
“毒库钥匙，在哪里？”
他说：“交给皇上了。”
“撒谎。”颜云楚盯着他泛红的耳尖，“皇上拿了钥匙，天下早起风波了。那钥匙，肯定在你手里。”
陈璟牵动嘴角，缓缓摊开手向她畅怀，笑着说：“那你来搜啊。”
这是一个毫无防备的姿势，甚至可以说充满了引.诱。
她能够就着这个姿势，毫无阻碍地掐住陈璟的脖子——事实上，她的确这么做了。
那摸起来感觉既脆弱又充满力量的喉结在她掌中滚动，她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紧紧盯着他的笑，心中一阵恼火。
可她手上根本使不出什么劲。她对陈璟下不了手，尤其是面对他的笑，她能稳住没有立刻缴械投降已经很不容易了。
陈璟敏捷地捉住她的手腕，眼中嘲讽的意味愈发明显，颜云楚恍然回神，猛然收回已经落到他胸膛的手。
她站直身子，冷冷地说：“看来是我对你太仁慈，改日我再来，你好好想清楚，那东西到底在哪，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她抬脚欲走，很快听到陈璟说：“想清楚了。”
她顿住脚步。
“我真的不知道。”
颜云楚豁然回首，恶狠狠地说：“你真觉得我下不了手？”
她恼，不只是因为陈璟的隐瞒，更因为他此刻的态度。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她自己。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依靠蛮力和怒火来拉近与他的距离。
陈璟抬起眼，直视她眼中那锋利的刺，冷冷说：“你怎么会下不了手？你笃定我有那个东西，不就是为了有个借口，名正言顺地对我下手么。”
颜云楚面无表情地背过身。
“下次换个心狠手辣的审你。”
陈璟笑着问：“你不来了吗？”
“我怕忍不住，对你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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