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嗨，星穹列车」
卡芙卡不知道哪块恶魔局部组织分别换得了多少赏金，也不清楚回到临时居所见到房里清一色有关无量塔的物什时自己怀抱着怎样的心情。那些日子里的一切都模糊在眼角的晶莹中。
头几天里她什么也不想做，只像个小僵尸似的机械地吃饭和睡觉。如果在恰巧在黄昏或者黎明时分意外地醒来，她会在床上坐起来，望着透进来的日光发一会呆。偶尔也回应光里那道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身影以一个干瘪的笑。过了些日子，她总算感觉有了点气力。但仍什么地方也不愿去，只是把多余的那部分睡眠时间全部用于练习拉小提琴。到了不得不停下来防止因扰民而遭上门投诉的点，耳边还荡着起步时期难堪的嘲哳。收琴到自暴自弃地坐下来，倚着墙角一侧抱着琴包梨花带雨，都同样的小心翼翼。
重新开始恶魔狩猎并不是因为她成功缓过来了，而是因为有那么个成语叫坐吃山空。每次试验武器的紧张研发取得突破，对各种恶魔局部组织的需求就会随着降低，赏金自然要跟着打折扣。届时能不能完成毕业任务不谈，养好自己都成问题。没有了无量塔的帮助，说风险倍增收益减半都太乐观。她必须在剩余积蓄还允许自己去挑选旗鼓相当的对手积累实战经验时及时地重新出发。
不得不承认，先前无量塔为了让她避免因负伤而影响训练状态，从而能尽快地将各种战斗和生存技巧都接触一遍并达到入门以上的水准，实在把她护得太好了。以至于起初她因为不习惯另一侧无人掩护以及独自战斗应有的紧迫感不足而没少受伤。即使如此，相比以前她的训练强度不减反增。与长辈们的约定，以及更根本的，生为人而不断向前的意志，一直不停地驱动着她。
她铭记着过往，但也深知长辈们一定不希望看到自己困在过去。所以平时她尽可能地不去想他们。很少有契机能让她被动地开始想念父母。但令她顶懊恼的是，早晨起床后池台上的另一只口杯和另一把牙刷，晚上睡觉时另一个枕头和另一半的被子，靠墙放着的琴包和挂在墙上的剑鞘，四处分外冷清的空气和所有的热与光焰…房内，室外，现实，梦境。无一例外地指向那在心底永恒燃烧的，红发金瞳。
女人。老师。姐姐。无量塔。最后她合上眼，对床空着的那一侧这么说:
“姬子。今天也好想你。好想。”
两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在这第四个半年中卡芙卡被迫更换佩刀的频率显著提高。起初她并不以为意，随着狩猎目标越来越棘手，她挥刀的力量和速度也越快越大，损耗的提升理所当然。
但直到携带的一把和备用的两把刀尽数折断且仍未对一只恶魔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时，她判断自己权限以内能搞到手的量产型装备，乃至这个星球人类能造出的小规模单兵武器恐怕都难以支撑日后更高强度的战斗。近日陆续听闻高危变种恶魔造成大量伤亡的风声，而试验武器的研发又屡触瓶颈，多数官老爷们还一如既往地不作为。故对人类将来还能否在此有立足之地，她始终持怀疑态度。大环境持续恶化，无依无靠的她必须拼命地自我磨砺，才能拥有保障生存所需的「颠覆性战力」。
眼前这只种类未知的恶魔体型与力量极大，全身甲壳都厚得夸张，唯一的缺点是动作较为笨拙。经验丰富的战士并不会遇上被缴械的情况就束手无策，但和这种类型的恶魔拼体术，即使能靠敏捷和借力卸力与之周旋，最终结果还是把自己的体力耗尽。至于为什么不用「言灵」，卡芙卡本人也相当无语。这家伙环绕脑袋每一百二十度都长着一对眼睛，但偏偏没有耳朵，一只也没有。
她不知恐惧为何物，所以她战;可她也不是没脑子，所以她逃……呃，撤。
上哪换一把远远凌驾于当前星球科技水平可提供的刀?回到小镇，卡芙卡仍头疼不已。人和问题总是要互相解决的，差别不过是谁快谁慢。她现在烦躁的很，只觉脑涨胸闷。于是她决定看一会电视——准确来说是听一会电视，用别人叽里呱啦讲话的声音把意识短暂地挤出思考状态。
“本台消息，近日，来自黑塔空间站的科研队伍到访...「天才俱乐部」#83黑塔不满足于寻常世界的万物法则，将目光投向了银河中未解的存在。她期待那些遥远的神秘能够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远近闻名的黑塔空间站就此诞生。时至如今，空间站已经拥有了数不胜数的奇物「藏品」，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星空博物馆。大量的随舰研究人员也都定居于此，他们不断地从银河各处收集遗器和奇物...本次合作研究和技术交流旨在...预计将持续一个月…今天的播报完毕。感谢收看，让我们下期再见。”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就这样平常又**地摆在了眼前。望向墙上挂着的大剑，她决定花些积蓄到内地去碰碰运气。
无事发生般从群体中单独拎出目标个体，「言灵」对一切能听的族群中的绝大多数就是这样一种超模的能力。将领头的女研究员从人群中剥离出来谈话远比打探到这支来自异星的科研队伍的行踪要简单。虽然进行后面这项时「言灵」套话仍是卡芙卡最高效的手段。
“尊敬的女士，我非常抱歉用如此冒昧的方式来争取与您单独交谈的机会。”卡芙卡解除「言灵」的控制，把所有的武器都撇到一边。“权力和财力所限，请您相信我并无任何恶意。”
动作小得有几分乖巧，她把那套着剑鞘的大剑推到女研究员面前。“我很清楚自己在学术上有多么外行。临时做了一点功课，表达不够准确之处还请您见谅。据我了解，黑塔女士曾从事虚数领域的研究，而这把大剑恰好是虚数空间的产物…如果您对其中的某些细节感到疑惑，相信以贵方的话语权，调用一点边境无威胁人物的相关资料不成问题。”
「天才俱乐部」#1 赞达尔·壹·桑原提出虚数之树的学说——宇宙是大树，不同时间的不同世界是末梢的树叶，也就是「星系」。随着寰宇对虚数能量的理解和掌控逐渐增强，「星系」间正相互联结。而眼前的女孩土生土长自这个低度发展得无法自主完成一次行星系间往返旅行的文明，却告诉她:
有个人脱离了自己那棵树，来到了她们所在的这棵树，甚至从树与树之间的空气捎了点特产。
研究员本以为又撞上了幽默民科人，想着当乐子听听就随意地瞥了一眼表示表示。谁知听着听着感觉说是吹大象都太过保守。可抛去那些连她也不太清楚的专业知识，至少逻辑的各种细节滴水不漏，一番话自洽如铁桶。
她想着万一走狗屎运了撞到真玩意了，别说来到这个星球做的其他事，自己的毕生追求简直都像是在玩泥巴。哪怕是那个只永远对天外天感兴趣的超级偶像也难免为此分神吧。
苦日子里的科研人偶尔也愿意在现有的框架下荒诞地浪漫一把。于是她又向那“特产”看去，第二眼亦平平无奇。再细看，架构和质地都暗藏玄机，而由女孩叙述的剑的本领虽说不上超纲，但绝非目前这个星球的科技所能企及，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科技，总而言之两个字——诡异。
最终她们互留了联系方式。要不要交换则等领头人看完相关资料再做定夺，她承诺作为一个有些声望的学者，无论结果如何都会给一个答复。若这把利剑真能斩破笼罩当今宇宙的愚昧——或许在抠掉那台星体计算机的情况下，作为代价一把好刀甚至称不上花生米。最起码也得是奇物级别的，这叫对知识的尊重和行大事的仪式感。
这天领头人手上的活比较少，难得早早地收了工。卡芙卡以剑易刀的请求这才被想起来。要怪就怪这样史无前例的事情真实发生还能由自己这样的角色经手的几率实在太渺茫，她其实并没抱多大希望。话虽如此，这对他们而言无异于穷乡僻壤的地方也实在没什么事能叫人眼前一亮，这哪怕是吹牛也比周遭的各色破烂有意思。于是她着手尝试通过联系边区军方，那头虽深感不解，也很快传来一个包含好几段视频的文件夹，毕竟空间站真有敌意吹口气就把能把他们扬了，何必大费周章，根本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
讯息是她亲自搜罗的，可以确保这强绑定的生物识别、脑控即时选择友方的防误伤和不分档的自由火力调节都不是愚人节玩笑。看完视频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的脑海里只飘着一句话。
不造阿，黑塔没说。
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是拨打小纸条上那串号码，字迹娟秀，结尾处一支小小的玫瑰画得很可爱。虽然她并不知道其实练这简笔画的时候卡芙卡满脑子都是另一个人，用在这儿只是顺便。
“卡芙卡小姐，您介意和我们一起回空间站待一小阵子吗?”
卡芙卡拿起才买不久的老人机，在进城之前她手机于她而言一直是非必须品。“我恐怕没那么多钱…”临时居所的房子是租的，电视原先就有，弄坏了还得赔。好在我们卡芙卡虽然社会经历方面暂显稚嫩，倒也精灵的很——「言灵」问价，不怕被老滑头们宰。
“吃住往返全包。不干扰各科正常研究的前提下您享有完全的人身自由。需要的话，会有专员指引您到空间站上任何感兴趣的地方参观。当然，依照约定，我们将提供一把极高规格的刀作为交换。由于黑塔女士暂时无法抽身，很抱歉我们可能需要耽误您一小段时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却之不恭。次日卡芙卡便赶回小镇提前收拾行囊。大约十天后，卡芙卡发现自己坐在飞船的一角，正与科研队一同返航。怀里搂着那把大剑，她望着窗外的深空与繁星，慨叹一个月多点的时间里她的世界竟一下子变得无比广大起来。自己居然不经任何选拔和训练就成为了小时候在电视广告里看到的太空人，还完全没有一丝不适。
正发着呆，耳边突然传来一旁靠着舱体内壁的临时向导的声音:“怎么样，能习惯吗?”
“挺好的。”卡芙卡回应道。
她的注意力似乎被窗外的什么东西吸引了。
“在太空中行驶的火车?”
“噢，那个是星穹列车。近些年「开拓」的命途相当崎岖，一度陷入星神陨落银轨断绝的困境。列车已杳无踪迹许久，目前其实还未有它正式宣布复运的消息。它大部分的旅途都是以不可见的「跃迁」的形式完成的，你运气不错，才能提前目击到它。…你看上去很困惑。没关系的，空间站有数不完的资料可供阅读，在那里每一颗好奇心都能得到尊重。”
若干年后，卡芙卡能这么跟此刻与他们对向而行的列车上那唯一一个人说:近乎无限长的时间，近乎无限广的空间，而我们同时出现在一处。「命运」就是这样，创造奇迹的同时，让你以为只是偶然 。
可现在的她又怎会知道，她们于彼此而言，乃至她们每一次的擦肩与重逢，都是命中注定。她只是用那双变得亮晶晶的眼注视着窗外那不可思议的景象，默念道:
嗨，星穹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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