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塔」
湛蓝星行星轨道–博物馆式星际舰船「黑塔」–支援舱段–月台。
“几天前你看到的那辆「星穹列车」，以前经过空间站时也停在这里。”临时向导朝身后的卡芙卡说。“先跟上队伍吧，现在不急着看。黑塔女士忙完这阵子前，一位无需休息的专职向导可以带你遍览这艘船上百分之九十五的地方。”怪不得少女走走停停，东张西望。这座由天才主导建立的空间站和她的故乡比起来，先进得像科技写就的神话。
“这座太空电梯垂直于湛蓝星——也就是空间站下方的星球的赤道。它连通空间站的主控、基座、收容、支援各个舱段，接引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一会儿到了基座舱段你就下电梯，我们的小向导已经在门边等很久了。我还得去收容舱段对接工作，就不陪你啦。祝旅途愉快~”
电梯内的超重现象逐渐消失，背上有谁轻轻地推了推。卡芙卡回过头去，只见临时向导微笑着。她点点头，小心地出了电梯。两人隔着一众沉默的科员和透明的六边形电梯门相互挥了挥手，宣布就此别过。
卡芙卡看着电梯门向那条与地面成六十度角的狭缝缓缓合上。孤独才习惯性地探出头来，就被腰际突如其来的微小碰撞吓得又缩了回去。她下意识地前踏半步，用腰把身体往前送了一点再扭过头来。发现始作俑者是个飘浮着的小铁盒，准确来说，是个没有手脚的机器人。
“卡芙卡小姐，您好!我是您此次旅行的向导「罗伯特」，您可以叫我萝卜，萝卜!”那小机器人瞅见她终于看到了自己，比半个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显示屏上，像素点排列出两段弧，冲她笑着。“不好意思哈，萝卜喊了半天您都没反应，因为没有配备机械臂，只好这么提醒您。希望没有撞疼您，萝卜!”
“…不会不会!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没缓过来。相比过去22年我在故乡的所见所闻，踏上来这的飞船后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卡芙卡还报一个歉意的笑。
“呼~还好还好。请跟着我，萝卜!”罗伯特领着她到一本白皮小册子前。封面正中偏上一点的位置印着空间站的蓝色图标，看上去简洁又美观。“这是供访客游览的空间站介绍手册，萝卜。”它悬浮在那本小册子的斜上方，示意卡芙卡着手阅读。
“欢迎来到「黑塔」空间站!
(此处省略倘若…;的排比句*4)
那么，再次欢迎，并恭喜你来到「黑塔」空间站!这里的智慧与答案潜藏在诸多未知与新奇中央，而你，将手拿小小的锄头，挖掘出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答案。”
不愧是天才，短短一番话里蕴含的激情与才思竟让自己这样的普通人都一下子有了遨游学术之海的期盼和信心。她继续往下读:
“——不过，想要体验上述的精彩纷呈，必须基于一个最为简单的前提：那就是成为一名小小的研究科员。如果正在阅读这份文件的你，只是一个宇宙爱好者，那么很抱歉，你的探索之旅在开始的同时就已经画上了句号。珍惜在接待大厅的参观之旅吧，这或许是你短暂一生最接近智慧的时刻。”
卡芙卡的脸色突然难看得肉眼可见，而罗伯特对这样的神情已见多不怪。黑塔是那样一位智慧过人的大科学家，以至于自己从前还是个笨得不小心撞到她脚边的扫地机器人时，因她心情大好加上突然有了兴趣被随手捡起来抱进办公室捣鼓了三分钟。然后摇身一变成了如今的高智能向导机器人。黑塔也是那样一位毫无同理同理心的大科学家，以至于有时随意说出的一些话都具有超群的攻击性，无意间让不少人非常受伤。
先前它每每例行完这一道程序后，目睹那些眼睛里才燃起的求索之灯霎时变得灰暗，总是既心疼又无奈。那种智力上断崖般的差距带来的创口不是它三言两语能轻易抚平的，尤其是对那些极为努力又久难成为科员的学者来说。那些地方的人们又怎能想象到，他们推选出、崇拜着的大脑也会有因智慧的相对不足而深受打击的时刻。
但这次的情况好像不太一样。电流涌动，数字加减，它认为可以有新的尝试。
“依照惯例，您已涉足所有面向非科员人员开放的区域。但是，临时接待您的科员应该有告知，您有权访问舰船上百分之九十五的区域。”
“假设凡人们是蚂蚁，这艘船上身居各自星球智力巅峰的科员们或许能称作大象，但在天才们那样的恒星面前，同样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除去最高几级，绝大部分的科员到所属科的划分区域和休息区以外的地方都要递交申请，非工作需求的几乎都不予通过。从某种角度来看，您已经算是一颗大行星了!没有访客时我都只能在这儿待命，进行引导工作时也仅能重复既定路线…”
罗伯特的显示屏上，两道横杠下方有几个像素点慢慢地向下移动，中间两条短线段在各自的一个端点处相交，构成一个开口向下的锐角。——这是一个“哭泣”的表情。它企图通过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来让卡芙卡从难过的情绪中抽离，于是故作伤心寻求她的安慰。谁知卡芙卡真的只是用一种同病相怜的眼神看着它，并且显得更消沉了。
未检测到目标对象的情绪有好转迹象。判断:应启动Plan B。在卡芙卡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事情在朝着奇怪的方向进展。
“卡芙卡芙酱，卡芙卡芙酱，带我去~带我去~ (此处省略La*n) 不要悲伤的结局~”
**又痴呆的乐声在整个接待大厅回响、激荡起来，然后从四面八方被反弹回他们所处的大厅中央，再闯进卡芙卡的耳里。
*卡芙卡因过于尴尬在内心发出尖锐爆鸣声*
在大批不明所以的科员和零星几个参观者的注视下，卡芙卡在两秒内把罗伯特全身上下都捂了个遍，精神污染却不知是从指缝还是哪个看不见声孔的持续地泄漏着，音量也一点没小过。
“您的家乡也有降噪技术吧?阁下可曾听闻声音穿透技术呢?是不是超出认知了，哈哈!”那不知道能不能算歌声的刺耳声音短暂地停了一会儿，然后又再次响起。
卡芙卡也顾不上捂耳朵了，伸手向背后的剑鞘掏去。握到剑柄的同时，纤细的胳膊青筋隐现。这两年独自在战斗中摸爬滚打，虽然这把风流的大剑于她而言仍不怎么趁手，削点萝卜泥还是手到擒来。
这时记忆却沿着握剑的手臂爬上来。
大妻子…呃，什么鬼。总之，能屈能伸。
为了顺利完成和姐姐的约定，卡芙卡忍了:“带你去带你去!唱这么久咱也累了，休息一下好不好?”
“真的?”戏精罗伯特又佯装出破涕为笑及惊讶样子。
“真的。”
“耶!卡芙卡最好了，萝卜!”其实吧，罗伯特做完这些事已经是把老脸都豁出去了，它现在其实在芯片中演算出了自己如果配备了排气管，此刻猛喷蒸汽的情景。
转眼间就逛完了基座舱段，跟在后边的卡芙卡仍旧是无精打采的。见状罗伯特自责地说:“抱歉，我只是想让您高兴一点。”
卡芙卡摇摇头，落寞像一层淡淡的薄雾氤氲在眼睑间:“我没在生你的气。只是闹刚刚那出的时候我不小心想到了姐姐，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她一定很爱您。方便说说吗，她是位怎样的姐姐?”
接着罗伯特就看到卡芙卡的神采以指数型增长的速度恢复着，它想着自己总算是找到了能叫卡芙卡开心一些的诀窍。空间站的历史访客中并非没有与卡芙卡权限相近的人物，但和她相处比和那些富贵、天才相处更叫它感到愉悦放松——毕竟也是黑塔本尊亲手加工的玩意，有了情感也不算稀奇。
“到饭点了，我带您去找我的订餐机器人朋友吧，萝卜。”
“好，那就有劳你了。”卡芙卡跟着罗伯特乘坐太空电梯，来到核心舱段的核心通路。
不用吃饭的罗伯特继续不知疲倦地进行着向导工作:“这就是科员穿梭频率最高的空间站核心区域，数十亿计的中微子穿过他们的身躯，萝卜。”
很快他们走来到一个同样悬浮着的机器人面前。不等卡芙卡说话，这个长着两只“耳朵”和三根末端装有爪夹的短机械臂的家伙先开了口:“您好，订餐机器人「炒饭天才123号」为您服务。”
“「空间站商务套餐」已发放，祝您用餐愉快。”
“温馨提示:想品尝更多美味，请提升自己的科员级别。”
卡芙卡正要伸手去接那不知从哪儿传送过来的盒饭，却被罗伯特打断了。只见它飞到炒饭机器人面前，显示屏上的表情变成了“愤怒”，说道:“笨蛋!既然知道人家是空间站的贵客，可以免费用餐，为什么就让人吃这个!还有，你再敢叫人家提升科研等级，信不信萝卜我把你撞个稀巴烂!黑塔女士的脸都给你丢光了，萝卜!”
“检测到您的空间站权限有提升，「空间站高级科员专享至臻套餐」已发放，祝您用餐愉快。”诞生之初就被灌输“顾客不是上帝，黑塔才是上帝”理念的「炒饭天才123号」很快纠正了自己的错误。
卡芙卡接过退换好的盒饭，走开几步后小声地问:“我没关系的。那不是你的朋友嘛，怎么那么凶它。”
谁知罗伯特只是说:“谁?不认识。到其他地方去再吃吧，这里人有点多。”
此后再来领饭时，卡芙卡发现在固有的“炒饭天才123号”和“为您服务”之间多了点陌生的字眼:“竭诚”。
根据近一个半月以来的观察，罗伯特初步总结出了卡芙卡在空间站里比较感兴趣的东西——任何有关星际航行的资料，以《星际地理》期刊的“星间旅行”栏目为最。至于感兴趣的事情嘛，就同此刻，在支援舱段的月台上凝望星空，似在期盼看到谁的身影。
“梦想是遨游太空的话，只是来这舰船一趟确实远远不够。可惜你和你的故乡都不大可能有办法到别的星球看看。也别太难过，您有现在这样一次旅行也已经很幸运了。空间站的条件那么好，可我却连脚下这颗蔚蓝星都没有机会游览呢，萝卜。”罗伯特看出卡芙卡有些小惆怅，试图安慰道。
但它关于原因的猜测似乎不太准确:“没有，只是我答应了姐姐要带她和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一起，有机会的话。星际旅行应该是那个朋友的梦想。但我现在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颗星球。见不到她的话，逛不逛太空其实对我自己没多大所谓。这辈子能把这样的地方看个七七八八还多点，欣赏沿途绮丽而壮观的风景，我也很满足了 。”
由于她不曾向罗伯特仔细地讲述有关无量塔的事情，所以这番话中充满了疑点。但眼下罗伯特有一件头等大事需要先告知卡芙卡:
“黑塔女士总算腾出了一点时间。我们得赶快到收容舱段二楼的特殊解析室去，她已经在那里等候了，萝卜。”
进入收容舱段后卡芙卡看见了之前那位临时向导。可惜对方正忙得焦头烂额，只好一会下楼的时候再看看要不要打个招呼。
解析室的自动门正缓缓打开。她记得这样的六边形，记得这样的六十度角，也记得第一次来这儿时罗伯特念的“导游词”，同样在门外这个位置:“送往空间站的奇物在此地经过科员的观察、接触与分析，前去它们最终的归处。”
时间过得好快。等这件事情办好了，这段难忘的旅途很快也会画上句号。一时高兴、不舍、忐忑…各种各样的情绪都搅和在一起，但眼下没有时间留给她去梳理它们了——一道锐利的目光从门内穿越层层拥簇的科员传来，而那闪耀得分外扎眼的源头此时正打量着她。
她边走近那人边端详对方。头戴一顶黑色贝雷帽，发色暖灰，上边别着的花和眼睛都是一样的紫色。智力还未显山露水，气质就已鹤立鸡群。
不含任何情感，她由衷地想:
她真好看。
谁知那人紧接着开了口。
“好看么?跟我小时候比，勉强也就七分相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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