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听闻不约而同僵住,陷入死一样的寂静,尤其太妃忍不住抬手,赶紧摸了摸自个儿的脸是不是真丑,毕竟传言都说儿子长得像娘。
最后还是另一个侍卫,打破沉静解围道:“依稀还记得那时,殿下初入军营,起初没人肯服他,都觉得他凭着权势没什么真本事,身娇体贵请了个祖宗!谁知,谁知……”
“还是我来说罢!将军他不仅吃苦耐劳,晨起晚睡练兵有素,上战场临危不乱计谋有方,还总是冲锋陷阵保护将士们的安危!从来就没有见过那样踏实的男人,若我是个女人,必定对头儿爱慕百倍千倍!厚着脸皮也要嫁给他!”
沈璃:“……”
“若不是那件事……”侍卫们说话犹豫间,将目光投向了角落里吃饺子的太妃。
一向乐观开朗的她,却忽然沉着脸色叹了口气:“宸儿他,其实……”
话还没说完,只听哐当一声,话语被推门声打断。
“你们在说什么?”
萧玉宸边推门而入,边冷声问询道。
“没,没什么!”侍卫们立即严肃起来,纷纷放下筷子端正坐姿,低着脑袋沉默不敢言语,萧玉宸曾在军营里,严厉教导过他们规矩,谁没少挨过头儿的鞭子教训。
方才的话,萧玉宸立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尤其自家娘子对他龅牙塌鼻的评价,气氛一下变得怪异起来。
握剑的手抖了抖,他一言不发循着空位坐下,侍卫们见状狗腿谄媚地给盛上饺子,热切献殷勤道:“殿下,瞧您累了罢,快些坐下吃饭罢!”
其实萧玉宸出身帝王之家,什么好吃好喝的没见着,又怎会贪恋这一顿饭食,只不过,是和曾经这些将士们一起,如同亲人般习惯了!
而那场开国御敌之战,也如同噩梦扎根在他的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专门给您留的,以前在军营条件艰苦,逢年过节才能吃顿热乎饺子,将士们都知道,这是您最爱吃的韭菜肉馅儿”侍卫们瞧见,知晓他想起了往事,连忙将盘子递过去。
他冷哼一声,扭头猛然瞧见了那盘韭菜饺子,神色微顿愕然一瞬。
开国御敌最后一战,将士们被金人围困在山谷,寒冬腊月里饥肠辘辘,临近过年了,所有人的愿望便是能吃一顿饺子,而他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饿死的将士,满身伤痕瘦的皮包骨,说完最后一句话咽了气:“娘她给我送韭菜饺子了……”
那将士十年未归,父母早已亡故,他是看见死去的娘来接他走了。
眼前雾蒙蒙的头痛欲裂,恍惚间他脑袋嗡鸣,仿佛又看见了那些死去的将士们,满身是血瞪着黑漆漆的骷髅眼眸,朝他埋怨道:
“将军!为何你还活着!”
“将军!你知不知道,地狱好冷啊!”
“将军!我好疼啊,你为何不下来陪我们!”
“将军,将军!将军——”
……
啪——
一巴掌呼在萧玉宸脸上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清醒过来的他自己!
方才那将士脸上有脏血,他便伸手去触碰,谁知摸到自家娘子身上去了,这才平白吃了这一耳光……的确是不冤!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他自己。
沈璃拍拍手掌冲几人尴尬地点头,摊开掌心展示给众人看一眼,随即快速将黑芝麻粒儿掸掉,憨笑一声道:“误会都是误会!打死了只蚊虫!”
有侍卫脑袋转得快心生疑惑,三月份怎会有夏蚊?但很快便被其余的侍卫们连忙捂嘴。
而萧玉宸又怎会轻易相信她的话,只是今日似乎没什么胃口,而从不饮酒的他,不知为何破例喝了整整一壶,待一行人吃完离去。
食肆也修整得差不多了,刚开业第一日便遭受这讨命倒霉事,好在已经机智化解,只等明日重新开张,入夜沈璃早早关门回府,将喝醉的箫玉宸背着拽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拖回了房间,本有丫鬟伺候可太妃不放心,硬是将儿子交给了她,千叮咛万嘱咐要亲自照料他!
她知晓婆母并非为难苛待,而是为了拉近与萧玉宸的关系!
今日醉醺醺陷入沉睡的男人,躺在床上安静乖巧,那面冰冷的青铜面具,仿佛压住了无比悲痛的过往,沉重得不像话。
原来他也不是只会怪脾气,至少睡着的时候,像个孩童般纯真而美好,她缓缓脱下他的胄甲,一道道疤痕密密麻麻,交织纵横如扭曲的蜈蚣,可怖令人触目惊心。
这是人能拥有的脊背吗?她忍不住伸手去摸,凸起的疤痕从她掌心划过,有些硌手也有些痒。
只是当她忍不住好奇,想看看那面具下究竟有多丑,抬手去碰时,却见他忽然酒醒,猛然拽着纤细素腕反手带到了床上,呼吸紊乱欺身压下来,目光却比那风雪还冷:“你想做什么?”
这倒是将她问住了。
总不能说想看看他的大龅牙?
“莫不是?”他却忽然盯着她的眸子,愠怒着眼角质问道,“又想对我图谋不轨!”
纤白腕骨被大手紧紧攥住,雪白肌肤晕染点点斑驳的红痕,她挣脱不得,侧头瞧着那疤痕手背上青筋暴起,扭头撞上一道嗔怒的眸光,心虚地觑着那亵衣半敞露出劲瘦腹肌,支支吾吾道:“殿……殿下方才喝醉了,我只是照顾服伺而已!”
“照顾?”他勾着好看的桃花眼冷笑一声,忽然凑近耳边吐出灼热的气息,哑着嗓子幽幽问道,“那为何胄甲不翼而飞,连贴身衣物也褪去大半!”
呵呵,明知故问!有谁家人睡觉是穿着衣服的!
“殿下若是不喜,大不了我再帮您穿上便是!”说着她伸手便朝他腹肌摸去,却被一只大手及时拦住。
“你敢碰我!”他嗔着眉头吐出寒气。
下一秒,身上陡然一凉,她上下动手舒了口气,心里顿时舒服多了,反客为主盯着他笑:“手感不怎么样嘛!”
“……!!!”萧玉宸顿时被气出一股内伤,她却不以为然。
这不就摸了几下,至于这般小气吗?她猛地起身却不小心碰到了什么。
只见那修长马尾束着的玉簪忽然掉落,满头缠丝墨发如绸缎般,哗啦啦披散下来,似潋滟的月光泻了一床,衬得发丝遮掩下的面具,也温柔了几分。
燃烧的泣泪红烛被风吹动,映在发稍来回舞动,笼罩上一层斑驳的红光。
好美!比地狱绽放的曼珠沙华还要美!
若不是那些疤痕……
完了完了!这下更说不清了!他不会是以为她趁人之危,占便宜吃豆腐没够,还要霸王硬上弓罢?!
虽说她为夺气运,确实多摸了几下!可又不会少块肉!
真是丑人多做怪!
眼看对方满脸黑线,投来的眼神愈发愠怒,她脸颊发红,咕咚咽了咽口水。
下一秒,眼前一阵阴风闪过,身上的人忽然将她小鸡仔似的拎起来,她身下一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到雾气腾腾的浴桶前。
耳边传来窸窣一阵轻响,身上的桎梏一松,等她再看时,两人不知何时,已经对坐着,悄无声息地泡到浴桶里去了!正当她思索之时,耳边传来一道幽冷的声音。
“过来——”
她抬起头隔着雾气瞧他,只见他全身湿透,一袭墨色长发悬在水中,白茫茫的热气将面具沁出水珠,他缓慢闭上双眸,语气颇为不耐烦道:“不是说要伺候我吗?”
耳边响起冰凉不带温度的声音,她耐着性子晃了晃身子,此时真想抽自己个嘴巴子:也不知那会怎会心软,竟然觉得这暴虐修罗将军纯真!
“怎么?”他忽然睁开双眼,像打探一只猎物一样,直直地上下打量她道,“难道方才果真存了龌龊心思,意欲对我图谋不轨?”
拜托!她就是对一头猪感兴趣,也不会馋他身子!
想到此处她慢吞吞过去,扑腾着热水还没近身,忽然眼前一黑。
只听扑通——一声
下一秒,整个身子猛得被人一拽,连人带衣服拖到了水里,她摔了个狗吃屎呛了水,咕噜噜喝了几口浴汤,挣扎着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咳嗽着怒声道:“萧玉宸,你是故意的?”
他却正对着她慵懒地靠在桶檐处,神情冷漠道:“若我就是故意,你又当如何?”
“……”如何?看她打不死他这个天杀的!忍着怒气腹诽一声,夜里凉又沾了水,她索性仰面坐在浴桶里,并抬脚把他往一边踢了踢,“请殿下放心,我对您没兴趣!”
“没兴趣?”他忽然伸手穿过热水,搂住她的腰肢,居高临下俯身凑得极近,一双桃眸天然自带蛊惑情深,一点点往下,几乎要碰到她的唇。
心脏跳得快极了,脑袋也空了,她被汤泉热得红透了脸颊,眼巴巴望着那人靠近,气氛暧昧温度上升,身体烫热感觉要被蒸熟了!
救命啊!她为何口干舌燥,对这暴虐将军蓦然靠近,蛊惑似的把持不住!下一秒,他贴身抱住了她,水里蓦然淌出两行血。
要了命了!在她隔着水底瞧见什么时,终于经受不住鼻血横流了!
萧玉宸:“……”
等她擦洗完毕,侧眼一瞧那人,竟然又坐回了原处,慵懒戏谑地望着她:“本殿下对泼妇也不感兴趣!”
“我,我对冷漠之人也没甚么兴趣!”
“那便最好!”
“自然!”
两人怼完互相冷哼一声,嫌弃地别过眼去,明明彼此近在咫尺,面前却仿佛隔了道银河。
绿菊和冬雪手捧食盒立在门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确认屋内的动静消停了,才犹豫试探着推门而进,不巧撞见两人发丝凌乱,正在桶中沐浴,脸红心悸慌张低头退出去,却被萧玉宸再次喊进来。
“将吃食放下!”他面无表情地吩咐一声,并没有侧头去看,只闭上眼睛小憩,耳边听着丫鬟将房内木架,抬至桶旁迅速布完菜,这才示意对方退下。
丫鬟忙碌服伺期间,并未敢抬头瞧他一眼。
咕噜——
鼻尖儿传来饭菜的香气,沈璃肚子不合时宜地打破寂静,不客气地伸手拿起筷子,伸着脑袋往下够去。
木架上的梅红匣儿①里,盛放着四道小菜:旋煎羊白肠、辣脚子、麻饮细粉以及水晶角儿②。
“这州桥夜市③江湖饭馆爆火的吃食,怕是要排上些功夫罢!”她嚼着那羊白肠,软糯鲜香煞是美味,没有丝毫异味,入口只有馋人的肉香,炖煮得很烂糊,油香四溢糊在嘴里,吧唧一下会爆汁,感叹这江湖饭馆当得第一,果然名不虚传:
做法莫不是将洗净的羊肠,炖煮后捞出浍汤,撒上盐芝麻以及葱姜蒜调味儿,也有嗜辣的会放胡椒粉以及芥辣,做法看似简单,实则需要掌握火候,以及处理脏肠腌制,稍有不慎极易腥臭膻气,很难入口!
“你倒是知道的不少!”萧玉宸似乎被香气吸引,睁开眼冷声说道。
“那是自然!想当初我可是……”说到一半她说不下去了,似乎想起了那个曾陪伴她,无数次出夜市的许子安,眼睛忽然有些潮湿淡淡道,“罢了,没什么!”
萧玉宸并未理会她,只是单手执箸夹起一筷子辣脚子,放在麻饮细粉上,就着一块缓慢送入口中,好吃是好吃,只是他不喜食辣,当即被呛鼻的腌芥菜,辣得绷紧了脸色,咳嗽两声强行咽了下去,鼻尖儿也沁出些热汗来。
这辣脚子是宋代流行的辣菜,将切段的芥菜疙瘩,置于缸内腌半月有余,做出的泡菜口味独特,再搭配酱醋芝麻酱调的凉粉,鲜、辣、香、爽口,尤其吃完羊肠来一口,真真是解腻又开胃!
不能吃逞什么能?沈璃心里怨怼他一句,顺手夹起一枚水晶角儿,不悦地递给他道,“殿下还是尝尝这驼峰角儿,用猪羊油做的油酥水晶皮儿,包裹着诱人熟馅儿,瞧着鲜嫩透绿,定是不放辣的!”
水晶角子拳头大小,驼峰状比饺子大些,这不禁让他想到了白日里的韭肉饺子,以及那些死去的边关将士们,是否也思念故乡,想念这一道吃食?
脑袋嗡鸣头又开始痛了,他不耐烦地将递来的角儿打开,只是扶着额头一阵头晕目眩。
“不吃就不吃,浪费粮食做甚?”沈璃不满地夹住晃动的角子,一口塞入嘴里炫起来,角子一份四个,刚出锅还带着热气,吃得急了烫了舌头,嘶哈嘶哈吐着热气,内馅儿是羊肉萝卜,嘎吱嘎吱咬起来很脆,鲜嫩中带着一丝甘甜,让人回味无穷。
萧玉宸瞧着她吃饭的模样,粗鲁没有章法,不似平日里见太妃时循规蹈矩,却吃得无拘无束香甜无比,头疼却意外缓解了许多。
“怎么?又想拿礼法来教训于我?”吃完角子后,她索性端起凉粉,用筷子扒进嘴里,“那条约上面只说人前注意,可没说人后应当如何!”
这一句‘人后’,意外让萧玉宸觉得亲近,难得没用毒辣的话语怼回去,只是装作不经意间,瞧着她吃饭的模样,只觉得自从她嫁来后,从前无聊的日子,似乎变得有趣了许多!
之后她又将一盘羊肠,也吃了个干净肚歪,这才心满意足地出浴,忽然想起萧玉宸夜里睡眠不好,便命人拿来一支檀香亲手燃上,这才放心地躺下睡去了。
紧接着,屋内的煤油灯,“呼”地一声熄灭了,房间内顿时重新陷入了黑暗,值守在门外的丫鬟打了个哈欠,靠在红椽木门上眼皮一晃,便进入了梦乡。
唯有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侧着身子借着幽暗的月光,盯着她沉睡的容颜看了许久,清冽的檀香渐渐让他泛起困意,最终犹豫着伸手取下面具,放在玉枕底下,闭上眼也进入了浅眠。
隐藏在乌云后的钩月,忽然缓缓探出来,泼洒下皎洁而纯净的光,将无尽的黑暗照亮,驱散阴霾迎来更美好的希冀。
翌日清晨,两人早早起床梳妆打扮,今早需给太妃请安之后,赶去沈家回门。
丫鬟从门外鱼贯而入,当冬雪掀开被褥,瞧见那一抹鲜血,不由地惊悸大喊一声,飞也似的跑到太妃那里,急匆匆大嘴巴嚷嚷道:
“太妃,太妃!大喜,大喜啊!殿下……和娘子她,同……同房了!”
“啊?!!!”太妃受到震撼端茶的手一抖,茶盖不稳颤抖着落了地,骨碌碌滚了一圈,又转回到她的脚背处,‘噌’一下从圆凳上乍起,惊喜连连道:“老身,老身要抱儿孙了!”
① 梅红匣儿:参考《东京梦华录》,盛放吃食容器。
② 旋煎羊、辣脚子、麻饮细粉以及水晶角儿,做法参考《东京梦华录》及百度百科,还有胡编乱造的哈哈哈!科普:‘旋’是临时做成,‘煎’是炖煮的意思,辣脚子是腌咸菜,麻饮细粉是凉粉。
③ 州桥夜市:参考《东京梦华录》。
萧玉宸:嘿嘿!又是和老婆同床共枕的一天!
沈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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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醉酒照拂互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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