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凌晨一点多钟,但拓听见车子开进达班。他警惕地搭了件衣服出来,正看到沈星架着个人往屋里走。他看出来,那是沈星的小工友郭立民。
细狗、小柴刀都给吵醒了。几人跑下来把沈星围住。
“这是谁噶,你咋给带到这儿了噶。”细狗嚷。
“我朋友,实在没地方去了。”沈星把郭立民放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坐在一边喘气。他本来想把小郭带到刘金翠的歌厅待两天,又怕那种声色之地勾起郭立民不好的回忆——还是达班清净。
“你们是从哪儿回来噶?”但拓看见小郭儿这乱遭遭的头发,衣服上一身血污——心里咯噔一下,他拉住沈星:“出啥子事了?”
“没啥。哥。”沈星拉住但拓的手,眼睛里还止不住兴奋,手都有点儿抖:“哥,我——我终于把他救出来了!多亏了王安全!”
“救出来?”但拓一下觉出不对劲儿:“从啥子地方救出来?你不是说他一直呆在宿舍噶?”
他指着小郭儿:“这一身血咋子来的?”
焦急之下,快把沈星扥起来了:“王安全呢?——他跟你们一起噶?”
沈星这才回过味儿来。自己之前对但拓隐瞒了小郭儿在蓝琴赌坊做逼单房打手的事情。
这会儿说漏了,也圆不上了。只有讲出实话来:“哥你别急。内个——安全他没事儿。我之前没跟你说——就是,小郭儿其实被夏文静他们拐到逼单房去——去要账了——”
沈星小心的选用词语。他说的是“拐”,不敢提小郭是自愿的,
也用了“要账”代替做打手,仿佛这样说,就没那么血腥。
“我们今天去蓝琴——我刚才说了。哥,多亏了安全了。他说服了小郭儿,我才把他带回来的!”
“谁叫你瞒着我的!你这不是骗人噶!”但拓生气了,甩开沈星:“逼单房那潭子浑水,也是谁都敢趟的!”
“没事儿,哥。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沈星笑盈盈的:“你别担心了。”
“你们是好好的回来了!”但拓推了沈星一把,喊起来:“王安全呢?”
沈星愣住了。我们常常对别人的偏爱不以为意。
直到这份偏爱被拿走,被收回,被分给别人,
我们才感到那份偏爱的珍贵。
沈星看见但拓眼睛里那噼啪燃烧的心疼和焦急——
这些心疼和焦急,从前本是属于他的。
沈星现在心里忽然明镜一般:但拓在乎着王安全。
在今夜之前,沈星绝不能理解但拓会对王安全这样的油滑放荡的小混子产生温柔的情愫——
但是,现在他懂了。
开车带小郭儿回达班的路上,沈星才在逐渐平静的情绪中后反劲儿的明白过来——
王安全说服和抚慰了小郭儿的唯一办法,只能是毫不保留地自揭疮疤。
那一刻,沈星才发现自己的残忍。
他一直轻视着王安全,也常常带着讥讽羡慕着王安全——一个没皮没脸没底线的人才能哪儿哪儿都吃得开。
他今天晚上才几乎很讶异地发现——王安全也是有心的,王安全也是会伤心的。
那些乐呵呵不喊疼的人——从来不是不疼。
他把但拓拉出来,走到外头,避开细狗他们。
“哥。安全他——他没事儿。你别担心。他要在蓝琴待一会儿。处理点儿私事儿。”
沈星说——尽量平心静气。
“你把他一个人扔在蓝琴了?”但拓挣开沈星,多说无益,他转头就要去开车。
“哎呀哥!”沈星拦住但拓:“你别这么去——他现在肯定不希望你去!”
但拓怔住了,手刚打开车门:“啥子意思?”
“唉!——安全——他——我——”沈星左右为难,欲言又止。他刚才答应了王安全,不对但拓透露他的那些不堪的历史。可是他又没办法什么都不对但拓说。
“哎。哥。安全,人家自小一个人摸爬滚打的,脑子又灵,主意又多。他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你不要担心。他不像我和小郭儿,我们才是啥也不懂,一到三边坡就是睁眼瞎,净被骗,净发蒙,活不成。安全机灵着呢。”
沈星走到但拓身边,拍拍他肩:“哥,你不如给安全点儿空间,他这人其实挺敏感,挺自尊的。你越对他好,他说不定更难受呢。”
沈星这话,很有道理,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的真诚。
搁在往日,这些话会很好的说服但拓。
但是不知怎么,现在,但拓的耳朵越发灵了,脑子总在转动,心灵越发清醒。
他能很敏锐地捕捉到沈星这番话里,很可能都不为沈星自己察觉到的逻辑漏洞。
但拓头垂下,贴在打开的车门上头,半晌,又把头抬起来。对沈星说——
“你这是什么话噶?阿星?你自己有么得听听你自己在说啥子噶?因为小郭儿是弱者,所以我们得救他。因为王安全坚强,会生存,我们就不用管他了?你是这个意思么得?”
“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星结结巴巴的。
“你不是这个意思。你是啥子意思噶?王安全性格敏感——我们就不能对他好了?你搞笑哦。难道他是因为人家对他太好了——他才敏感噶?”
但拓苦笑,眼睛里**闪着光:“难道不是反过来噶?”
他摇头,叹息:“阿星啊。你一直是用这样子地善良,来怜悯三边坡人的噶?”
他坐进车子里,把车门关上。不准备再和沈星继续讲下去。
他想起从前猜叔常常叹息着对他讲过的一句话。
他本来一直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今天却仿佛忽然醍醐灌顶——
猜叔说,但拓啊。你要记着,夏虫不可语冰啊。
他在暗夜中开出达班。向蓝琴赌坊飞驰而去。
02
蓝琴赌坊的地下室回荡着韩国胖子的嘶号。他可能要这么嚎上半宿。
夏文静骂骂咧咧的,想跟王安全讨一听啤酒灌倒那肥子嘴巴里,让他消音。
但是安全不给。他不能便宜了他。
晕过去多舒坦哪。他得叫他清醒着,一寸不落地往死里疼。
王安全把血涟涟的剪刀扔在水池子里。
他自己衣服上也溅得一片浊红。
他觉得脏。把外衣脱了,扔在地下,只穿一件白背心。
他拧开水龙头,把脑袋扎进哗哗地冷水里,猛猛地洗了一把脑袋和脸。
然后他湿漉漉的,挎着背包,吹着口哨,心满意足地走了。
留下夏文静在那里叽叽歪歪的:“诶,诶你这就走哇——你这算欠我个人情不啊?不是,小王儿啊,以后在咱女赌神那儿混的风生水起了别忘了哥们儿啊……你听见没有哇!”
王安全不睬他。只这么摇摇晃晃往前走。他今晚花了太多力气,好像把自己的心都生生的全挖出去。他没劲儿了,浑身抖得厉害——或者也是因为大仇得报的kuai感。
他就是有点儿遗憾——这么用剪刀剪,其实还是不够过瘾。
还是小郭儿那样过瘾。直接一口恶狠狠咬下来。
王安全觉得,那才是血肉淋漓,原始的肉搏和报复。
他打着晃儿,走过地下室,一个又一个阴暗,逼仄的逼单房。
走到右手边靠里的那一个,不经意抬头,想看见铁栅栏里,铁凳子上,绑着一个满脸是血,耷拉脑袋的男人。
看上去二十几岁,很年轻。那张英俊,端正的面孔——
实在不像是三边坡人。更加实在不像是一个双眼污浊又亢奋的赌徒。
他在这人的监牢前站了一会儿,他本能地觉得,这个人不该被关在这里。
“走哇你!你瞅他干啥?”王安全正愣神儿,却被夏文静打断。他拽着王安全把他一路扯到楼上,给他连推带耸地弄到蓝琴赌坊那个隐秘的后门儿——这个门儿是王安全他们这样的叠码仔从前常走的。夏文静把王安全推出去,门一关:“好走啊,兄弟不送!”
03
王安全沿着蓝琴后门的小道儿,一个人走在月色下。歪歪扭扭的小道儿,连着下面的公路。这么走啊走啊,渐渐的走不动。
后半夜,公路上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
真静啊。他妈的。
人是不能活在寂静之中的。
噪声是亲切的,
噪声能盖住那些纠缠你的幽灵,
寂静却会让你心灵的那些黑暗无处遁形。
王安全忽然跪在路边哭起来。
他想起今晚他与小郭儿反复探讨的那个字——脏。
他其实根本没有帮小郭解决这个关于“脏”的问题——
他只是把这个问题转移了。
他拼命地鼓励和赞美小郭儿,
因为他是【被逼的】
是为了妈妈和妹妹的
是在为所爱牺牲的——
所以小郭儿不脏。
为了反衬小郭儿的无辜与纯洁。他只有拼命贬低自己。
他把小郭儿捞上去了。
把自己扔里了。
他现在认同,并不断对自己强调——
我自私,我虚荣,我谁也不爱,我都是自愿,我很贱,我脏,我该死。
事实上。王安全的心灵深处,一直在循环着、加深着这个结论。
这个结论导致他愈加自我仇恨和自我贬损。
在自我仇恨和贬损中,他又不自觉的,把自己投入下一个更悲惨的火坑。
火坑使王安全在饱受凌虐的时候,逻辑自洽——
我他妈的就该受这些。
他总在哄骗自己——
我在拼命赚钱啊,我在向上。
事实上,他在拼命向下,
他一直在自我践踏。
在这些时刻,他尽量不想起但拓。
但拓,是他的逻辑世界里,
一处无法安放,
不可平息的,
不可解的,
滚烫的,
谬误。
04
他哭完了。就在公路边坐下。他还有大约三分之一个自由的夜。不必回到荣姐身边。这可是沈老板出面帮他讨的假。他不想回酒店——何况,这阵子想回也回不去了。路上一辆车也没有,总不能走回去。他一点力气都没了。
能独自清净地过几个小时,不必去折损自己给别人陪笑,总是好的。
他看见不远,公路里面的瓜田边儿上有个小棚子,那里总是摆着两排长桌长凳。
王安全从前在蓝琴赌场当叠码仔,常路过它们。他知道这是路两边的瓜农平时摆摊招待过路司机用的。
这阵子那些长桌长凳都拾掇得干净。
他走过去,把背包摘了放在长桌上做枕头。
还蛮不错,这长桌除了短一些。放不下他的腿。其他的都好。
他这小半辈子,路边,山头,公厕,水泥管子,啥地方没睡过?
什么环境,王安全都能将就,都能安之若素。
他这么在长桌上躺下去,蜷着他的长腿。
后半夜凉嗖嗖的,上身只穿一件背心,脑袋,脸上刚叫凉水浇完,妈的,真冷。
他感觉到自己有点哆嗦。那不争气的胃,这时候又凑热闹似的痛起来。
但是他现在并没有想妈妈啊。
但是他想但拓。
他把最后剩的一听啤酒拿出来,打开。
他有很多这样用来帮女朋友们迷倒PIAO客的啤酒。他有时候自己也喝。
一个人为什么好好地要把自己迷晕呢?
特别饿,特别饿的时候,
胃好痛,好痛,实在捱不住的时候,
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的时候,
好孤独,好孤独,好孤独的时候,
自己再也骗不了,哄不了自己的时候,
想妈妈的时候。
他会赏自己一听这样的酒,
喝下去,睡一觉,
醒了就全忘了。
多好。
他现在胃也好痛,也好难过,也好孤独,
也骗不了、哄不了自己。
他也好想灌一听酒进去,一无所知,麻痹自己。
他把酒举到嘴边。那些清冷的酒液已经润湿了他的唇。
可是他手一松,一罐儿酒落在地上,洒净了。
他在长桌上躺下,佝偻着身子,两条胳膊紧紧抱住自己,他缩成一条虾的形状。
他不愿意昏睡。
因为,凉夜如水,正适合专注的想象与思念。
这个世界可以剥夺他的母亲,家庭,尊严,健康,寿命,希望。
但这个世界无法剥夺他的自由意志,他的爱,他的想念。
05
夏文静今天想杀人。
一直闹腾到半夜两点,才把王安全打发走,把韩国胖子“消音”,夏文静才躺进被窝儿,咣咣咣,又有人敲那赌坊的大铁门。
夏文静蹬上裤子,抄起家伙,怒气冲冲,跑到大门口儿——
“作死啊!能不能他妈让人睡个觉了!哪个B养的老子整死你——啊——啊,拓哥啊……”
夏文静一直觉得猜叔手底下,最不好招惹的就是这位人狠话不多的二把手但拓。
猜叔有很多见不得光,但非常暴利的脏活儿,猜叔把这些脏活儿分给很多人干,就是不让他的心腹们沾手——他们甚至可能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作为一个冷眼旁观者,夏文静搞不明白猜叔——谁能搞明白猜叔呢?笑话!
夏文静只是对但拓有一种很矛盾的看法:
有时候他觉得但拓很蠢,
是猜叔养的一条蒙上眼睛的狼狗。
有时候夏文静又觉得,
他妈的,
但拓简直像被猜叔保护得很好的太子爷。
总之这一晚,但拓很疯。
真,啧啧,你没见过哪家小弟叫老大惯得这么任性的。
任性,冲动,仗义,能打,爱怎怎,炮仗脾气,日常对老大抱怨,质问,咆哮——
这是夏文静对但拓很强烈的印象。
这家伙冲进来几乎要把蓝琴翻个底儿朝天——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这他妈是但拓,又不是沈星。
是不是大佬的亲生小弟——夏文静心如明镜。
三边坡有几个人蠢到像毛攀那样呢?
看看毛攀的下场得了。
“我说了——真不在呀。我的拓哥呀——你是我亲哥——”夏文静两手一摊:“小王儿走啦——后门走的,我送出去的。”
“他在蓝琴干过?”但拓问——那眼睛凶的,像点着了。
“嗯呐,干过,叠码仔嘛。干挺好呢,搁我们这儿业绩杠杠的。”
“叠码仔?”但拓看着那些空荡荡的赌桌,目光逼视着夏文静。
“哎呦我滴亲哥呀~这咋猜叔培养出来的都zen纯情啊……叠码仔干啥的你不(二声)道啊——艹,还用我说呀——那诱赌嘛,陪玩儿嘛——你这么瞅我干啥哥呀——那来赌的都是男的多吧……那咋诱,咋陪——那你猜呢?”
夏文静看见但拓的眼睛里,汹然的火焰熄灭,只好像那眼里洒了一层细碎的玻璃屑。
“他……”但拓往前走了两步,连说了两个“他”——喘了口气,夏文静才听见他说:“他怎么能——”
夏文静不知道是不是但拓这句话叫他冒火,还是他今天晚上本来就冒火——他就没Lou住,把但拓给怼了——
那怎么不能呢?
那sei不得吃饭呢?
那sei都跟你似的跟了个好老大呀。
就王安全这样儿的,
又穷,又没爹没妈,
又他妈长得好看,
那你说他打小儿咋活啊——
不是你也中国来地吧?
三边坡是个啥地方你没数儿是咋地啊?
就蓝琴旁边这条街——
有两口子,妈的,女的卖,男的全程站边儿上看着
——人客人觉着刺激——就加钱,那要价才高呢——
那老爷们儿天天工作就是瞅着他家娘们儿叫人上——
这他妈就是三边坡——
一个漂亮小伙儿,卖他自个儿混口饭
咋的,你很意外么,哥?
06
但拓走到赌场后面,按夏文静说的,王安全就是从这条路出去的。
他喊了两声——没人应。
他可能走了,已经这么长时间了,这么晚,他不可能搭到车,又是用一双腿走出去的么?
就像那天晚上,他从他家地小木屋,沿着追夫河跑出去那样?
但拓从小道儿摸索着走上公路,三点钟,天黑得最浓,最冷,
他觉得自己的心叫人狠狠地钳住了。
他得找到他——他不能再把他抛下一次了。
人一慌,大概就会蠢。他不知走了多久才想起来打电话。他拨王安全的号码——没有人接,可是他却在黑暗中听见隐约的节奏轻快的铃声。
他朝那铃声的方向跑去——暗淡的星光下,公路后面的瓜田边儿上,
他看见王安全蜷曲着身体躺在一张长长的木头桌子上。
他已经睡着了。
他喊他他也没听见。他打他电话他也没听见。
但拓转过身,热泪冲破眼眶,刷刷的淌——还好,那家伙睡着了,没看到。
但拓擦干眼睛,迅速地平复情绪。
睡在这儿怎么成?这是要冻死么?这个一向没人管,四处流浪的孩子,是怎样一个人苦苦捱着,长大的呢?他有多少次就是像这样,随便睡在地上、路旁、胡乱地熬过这些冰冷的寒夜呢?
他把外衣脱掉,给王安全披上。小心地把他从长桌上抱起来。
才感到他脑袋、头发都是湿的,只穿一件白背心,那露出的胳膊冻得很冰。
他怕他这样着凉,会发烧,可是探探他的额头,凉凉的,并不烧。
他想起他那句狂妄又凄凉的大叫:“王安前(全)从不发烧。”心里面就阵阵停不下来的绞痛。
“王安全”他轻轻呼唤他,轻轻摇晃他:“醒一醒——别睡在这里噶,我带你回家好么得?”
王安全头靠在但拓肩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迷迷糊糊的,嘴巴张张,说:“我没有家喔。”“有噶,有噶。”但拓紧紧地抱住王安全,头贴着他的头,右手轻轻抚动他薄薄的后背,竭力微笑着,喜气洋洋地说:“我地家就是你地家。”
他努力按捺哽咽,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轻快,喜悦:“我再也不会抛下你了。好噶?”
“但,拓,啊——”
王安全眨眨眼,一大滴泪就流下来。
他忽然没头没脑似的说:
“原来你叫但拓啊。”
07
但拓怔了怔,渐渐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原来你叫但拓啊。”
这是跨过了二十年的岁月,他在和他相认了。
他们小时候遇到。但拓带着貌巴捡垃圾。王安全跟在他们后面捡垃圾。
王安全总能听见但拓把貌巴叫做貌巴。但是貌巴永远只仰起脑瓜儿,叫但拓哥哥。
所以王安全一直不知道那个哥哥的名字。
但拓也不知道王安全的名字。
他和貌巴问过王安全,小王安全那时候冷冰冰的,气鼓鼓的,总一言不发。
他们就叫他小哑巴。
“是噶,我叫但拓。”但拓搂住王安全,他不再紧绷自己,任凭那些泪水洒在王安全冷冰冰的头发上。他苦笑着,终于把埋在心中二十年的愧疚说出来了:
“对不起噶——对不起——我把你抛下了——”
“我也咬了你呀——怎样嘛——两亲(清)了喔……有什么了不起了。”王安全说,笑着,轻描淡写的略过了那些被雇佣兵逮住后的苦难,语调还是有些迷糊,好像做梦似的。
“对不起噶。”但拓摸摸王安全冷冷的脸颊:“我不该——叫你来安慰小郭儿——我不资(知)道……”
但拓的话停在这里,没有往下说——他没法子往下说。
多说一个字都是对他的残酷。
可是这句欲言又止还是使王安全立刻清醒了。他的逻辑链条迅速搭建起来——
但拓觉得愧疚了——就是说——
但拓知道了自己和小郭儿有一样的经历了——
他知道他做过什么了。
08
王安全握住但拓的手,把它们从自己脸上“摘”掉。
他昏沉沉的,挣开但拓的怀抱。
“你不要碰我。”他往后退了两步,蹲下来,又站起,一只手捂着胸口,深深地弯下腰,好像在酝酿一场搜肠刮肚的呕吐。他伸出手制止但拓关切地朝他走来——
“你不要过来喔!”王安全忽然叫了一声:“我觉得很恶心!”
但拓被这句话一箭扎在原地。他不解地,震惊地看着王安全。
“我觉得——男的——都他妈的,很!恶!心!”
王安全大叫着,弯下腰,歇斯底里。
他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又往后退,仿佛竭力要和但拓拉开距离。
但拓就都明白了。
好像没有什么比sex,更直白,更可怕,
更能残酷地羞辱你的爱人。
刨除欣赏、喜欢、怜悯、心疼、愧疚——这些复杂的情愫。
爱情的本质是——但拓对王安全,
这个悲惨又漂亮,倔强又天真,
狡猾又自嘲,妖娆又拧巴
的混蛋——
怀有无限的,滚烫的欲求。
他或粗暴,或温柔,抱他,吻他的时候——
他清清楚楚地感受过对方与他同样的热烈和颤抖——
他以为,他也是喜欢自己的。
可是他现在说,不是。
不仅不是。
不仅如此,
他现在对他喊出来了——恶心。
有一个瞬间,但拓觉得,这个混蛋在撒谎,他在推开自己——就像他一直都在做的那样。
可是他又立刻怀着无尽的绝望否决了这一点——
他今天才知道,对于王安全,男性一向是压迫和襁褓着他。
他呢?
他与那些败类有很大分别么?
那一晚。
是啊,
他也很粗暴很粗暴啊。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呵,他自嘲地想——
我没付钱吧。
可是他又不甘——爱情是这样的,它会使人疯狂使人仇恨使人不顾一切。
他冲到王安全身边,揪起他,把他提溜起来。
他的声音沙哑,含着很浓重很可耻的哭腔——
“那天——那天是你——他妈的——是你主动的啊——你不认账了噶?”
他掐住他的脸,他不惜,是的,他不惜折损了自己全部的自尊——向那个混蛋又像愤怒,又像哀求地质问——
“你不认账了噶——王安全——那天——是你他妈用你那双该死的眼睛那样看着我噶!”
他提起他的脖领,在婆娑的耻辱的热泪中,戏谑又荒淫,残忍又悲惨地笑:
“你不认账了噶——你他妈含老子的时候——你不是他妈很卖力嘎!”
你看,
论残酷——
论狠心,
论丧尽天良,
这两个人棋逢对手,势均力敌。
王安全坐在那里,嘿嘿地笑着:“我——我专业啦——我服务质量高嘛大佬……”
这似乎没什么悬念,但拓一拳把王安全打翻。
然后他站起来,看着那个混蛋趴在地上缩成一条虾,听见他用愉快的声音浮夸的骂骂咧咧。
王安全不冤——他一点儿不冤。
这世上还从没有一个人
能把但拓这样的赫赫有名的达班的糙汉子弄哭
——一遍一遍的把他弄哭
这个糙汉
现在变成
一滩烂泥
一眼泪泉
或者没什么可说的了吧——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但拓看着王安全,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既然已经招他恶心了。
他对他竟然与一个襁褓者无异了。
但拓像一个失心疯的病人,
或是一条被打懵的狗,
在原地转了几圈。
最后他站住。抱着头。
他喘了一会气。用最后的冷静——极冷,极冷的声音说——
“你——你回——世纪酒店吧。”
他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09
可是那个混蛋叫他。
“但拓!”
“但拓!”
但拓不理。继续向前,铿铿然地走。
“但拓!”
“但拓!”
那个混蛋跑上来,推了但拓一把。
那个混蛋哭起来。满脸是泪。
他又推了但拓一把,
但拓简直从没见一个人这么惨的哭过——他哭得整个人好像要背过气去了。
他又推了但拓一把。
但拓很艰难地
从这个混蛋巨大的抽噎和抽噎之间
听清楚他的话——
“你——你——你——又要——抛下我——一——一次么?”
但拓觉得他不能再听下去。
他想要跑掉
他妈的
他想要死掉
可是那个混蛋不依不饶
他没有力气再推他了
就坐在他脚边的地上
像一摊烂泥,
像一眼泪泉。
但拓再次,
艰难地
从这个混蛋,
巨大的抽噎和抽噎之间
听清楚他的话——
“但拓——但拓——我——我——我们——做朋友——朋友——不行么?”
但拓仰起脸,
努力让热泪不从眼眶中滚落。
可是它们还是溃决。
老天爷
我去你妈的老天爷
我去你妈的老天爷
我去你妈的老天爷
你不能睁睁眼么
不能给我们一条活路么
老天爷
我该拿他,我他妈该拿他怎么办啊。
但拓很想说,王安全。
不行。
我他妈不能跟你做朋友。
我跟你做不了朋友。
我跟你只能□□人。
我只能亲你,
抱你,
他妈的上你,
一遍又一遍,
到这个世界毁灭。
但是他跪下来。
他把这个哭得浑身发抖的混蛋紧紧地抱住。
好啊。
但拓说:
做朋友噶。做朋友。好么得。
老子不碰你喽,
不亲你喽。
清清白白地,
我们做朋友,
好噶?
“别他妈的哭喽。老子衣服都湿透了噶。”
但拓这样嚷着,这样任凭自己的眼泪从脸上一直淌进脖领。
他努力地站起来,挣脱这个烂泥一样糊在他身上的混蛋。
去把他那件落在地上的外衣捡过来,
他把这件外衣给这个混蛋穿上。
他像妈妈给小孩子穿衣服一样给王安全穿衣服。
他拿着他的胳膊,把这条胳膊穿到袖子里。
又拿着他另一条胳膊,把这条胳膊也穿到袖子里,
然后他给他把衣服的拉锁拉好,
一直拉到他下颌。
嗯
有一点点大。
“松开我噶。天都亮喽。”但拓用力地把王安全的手从自己身上掰开。
他站起来,转头走。
“你——你去——哪!”那哭咧咧的混蛋还拽着他——这一次没拽到但拓袖子,只拽到了他裤脚。
他抽动着身子:“你——别——走——”
“我他妈开,车,去噶。”但拓说:“松——开——噶!”
王安全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中间还没站稳,摔了一跤——叫但拓接住了。
他拉住但拓的袖子:“那——我也——我也去。”
“我不跑(四声),”但拓摸摸王安全的脸。
还要给他擦泪么?
擦毛线噶,左右擦也擦不完。
“我们是朋(四声)友嘛——”但拓对王安全笑:“我不会抛下你噶——”
王安全不管。他肿着眼睛——这双眼睛已经桃儿似的睁不开了。
他有点儿胡言乱语。他困蒙了,也哭蒙了。
只像个哭没气的孩子,抓着但拓的袖子,还是说,迷瞪瞪的:
“我——我也——我也去——”
但拓只好拉着王安全的手,
像拉着一个瞎眼睛
看不到路
跌跌撞撞的小狗儿。
走了没几步。
但拓蹲下来。把王安全背在背上。
王安全挣。
但拓说:“朋友噶——朋友可以背。”
王安全揉揉眼——反正他也没劲儿了。
但拓把王安全背起来。
从蓝琴赌场后面的公路,绕过蓝琴,到蓝琴的正门——但拓的车子停在那里。
晨曦已经从东方的云层里露出第一缕青白的光芒。
但拓一面走,一面叽叽歪歪。
“你他妈的比看上去沉噶。王安全。”
“你他妈的非得跑出来这么远噶,王安全。”
“你他妈的名字在很难听啊,王安全。”
“王安全。”
王安全的胳膊从但拓脖子上沉沉地垂落。
他又睡着了。
但拓的泪又在脸上痒痒的婆娑。
他不知是说给那个睡着的混蛋,还是说给自己。
“你是小孩子闹觉噶。王安全。你他妈的,闹够了你就睡。”
“做朋友了,你就舒服了,你就清白了噶,王安全。”
“老子以后要搞好多女朋友好多男朋友——你么得要吃醋哦——反正老子跟你只是朋友。”
“你他妈的到底有多自卑呢?你他妈的,挨千刀的混蛋。”
王安全在但拓的车子上睡了很久。
但拓看了他很久。
王安全在睡眠中也会抽噎。
像小孩子,半个身子都剧烈地抽动一下。
10
好了。
但拓现在多了一个朋友。
一个好粘人,好霸道的朋友。
王安全睡醒了,找不到但拓——朋友怎么能这样呢?
但是但拓拿着早饭回来了。
王安全吃朋友买的早饭不付钱。
王安全吃完早饭,
他的朋友要把两粒胃药和打开的矿泉水送到他手心。
王安全的朋友给他用洗得热腾腾的毛巾擦脸。
碰到脸上的伤,王安全会很娇气的“哎~呦”。
王安全觉得累。靠在副驾的椅背上眯觉。
王安全说,我就要一个胳膊。
但拓说,卸掉噶?
王安全说,干啊。
但拓就往副驾这边凑一凑,把胳膊递给王安全。
王安全抱着这条胳膊睡觉。
我就要一条胳膊。
别的都不要。
但拓。
最后配一个小蒋地哭。麻蛋。写得太伤了。我写的这么痛,只能怪江奇霖,蒋奇明,还有吴镇宇!非得演的这么好!激发了老娘无穷的想象!
??睡觉,
??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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