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现钱不多,只有月初的没来及存到银行的营业额。安全把其中大头儿给了两个女学徒——从前的女朋友。他把她们打发走了。叫她们再也不要来佩佩理发店。
店里一片狼藉,满地鲜血。安全不想这些被但拓看见。他按捺着疼——这倒是他的强项,洗了脸。还好,那杂种嘱咐了那帮打手,不往他脸上招呼。脱了衣服,胸前片片的乌青。他把衣服扔进洗衣机,换了一套睡衣。接着就一瘸一拐的拾掇。
他把垃圾全扔出去,把那变态坐过的椅子沙发都冲洗擦抹了一遍。在繁重的劳动中,他的头脑倔强而清醒。
安全把一切收拾齐整——完全不叫人看出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
他做完这一切,
回到小屋,
他怔了一阵,然后打了一个电话。
最后裹在被子里躺下。
一直到后半夜一点钟。他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
但拓回来了。
安全感到鼻酸。很想投入到那个男人的怀抱中。可是他纹丝不动地装睡。控制住委屈,恐惧的泪水,演技精湛。
但拓轻手轻脚的——根本不知道这小小的理发店发生了什么,更加不知道自己忽然紧急加班到深夜,去谈一笔生意是人家故意要拖住他,来欺辱他爱人的阴谋。
他没有开灯。很抱歉晚归,负了爱人的约。悄悄脱了外衣,疲惫已极,轻轻钻进被子里,抱住那暖融融,香气袭人的身体。
他不想吵醒他,更不要贪婪无餍地折腾人家。只那样从后面紧紧地抱着他。甘甜地入睡。
但拓轻轻发出鼾声,安全却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他转过来,打开但拓的两条胳膊,把自己放在他的怀抱里。
泪水热热的,婆娑在男人的胸膛。他睡得熟,并没有知觉。
那条,悬在自己头上的闸刀,好像终于渐渐对他露出部分的獠牙——渐渐可推测全貌。
他不想让但拓知道。他不想他为自己冒险。但拓的人生正在走上坡路。他会接班,会掌管达班和大曲林。会事业成功,光鲜华丽。成为安全自己从前一直羡慕的那些上等人。
我不算什么。安全想。
他有点儿好玩儿似的想到从前他和女友们住在一起。女友们总是能搞到许多奇奇怪怪的八卦杂志。国内的,国外的,那些有钱有地位的大人物,他们会有好多情人啊,绯闻啊,暧昧对象啊。
我呢。安全吸吸鼻子有点儿负气地想。
我只是这个男人生命中被人随手翻过的不体面的一章。
他以后会有很多,真正的,高贵美好的爱人。
而不是我。
我只是溅在他锦绣人生里的一片污渍。
我如果死掉了。但拓,你那么重感情。我知道你会难过一段时间。可是你总会走出来的呀。那也没什么了不起。谁的人生都会有缺憾——我顶多是你的一个小小的,不值一提的缺憾。
王安全这样胡思乱想着。
忽然再也不能忍受,坐起来,捂着嘴巴,肩膀抖动地哭起来。
是的,王安全当然深爱但拓。
但是他骨子里很漠然。
他从不把任何拯救的期待寄托于他人——对他来讲,爱人也是他人。
爱人,尤其是他不想去拖累,麻烦的【他人】。
但拓俘虏了他的心,却无论如何不能获得这颗心的依赖与信任。
自救,不对任何人抱有希望,这是王安全二十几年独自生活的经验与根深蒂固的习惯。
有的事情就是没有最佳解决办法的。那么,安全只能用排除法——选择种种痛苦中,他最能接受的一种。
他最先排除的就是对但拓讲实话,让爱人保护自己。在和但拓的关系中,安全特别怕一件事——闯祸,给但拓带来麻烦。
被猜叔算计,引狼入室,阴差阳错,间接害死了田记者那一次。安全明明自己也身负重伤,可是他睁开眼睛看见但拓,第一句话就是在卑微地认错——【我闯祸了但拓】。
现在他更是闯祸了。当然。他不认自己有错——难道留长发,讨好爱人让自己有一点女性化的美丽有什么不对么?
可是魔鬼毕竟是他招来的。他自认祸水。
安全从没设想过让爱人赴汤蹈火,奋不顾身打败坏人,拯救自己于水火的【浪漫】。
他只有嫌恶自己给人家的生活带来麻烦。
所以但拓永远不要奢望,安全会给他一个机会去保卫,守护,拯救那个倔强拧巴的混蛋。
那么跑呢?安全也排除了这个办法。且不说跑不跑得了——他猜测,自己或者已经在那个杂种的监控范围,已经是人家的笼中鸟了。就算他能跑——他也不能跑。他跑了,总要有身边人来背锅。无非是更拙劣的祸水他引。
他还有一个方式——如果这个自称【这片土地的国王】的【刘宋】真的就是猜叔从前不断对他铺垫和警告过的【你会很惨】。
那么毫无疑问——那老狐狸是知情的。
甚至这就是那老狐狸的设计
至少,他们之间是有交易的。
他要去猜叔那里问清楚。看看在那里能有什么收获。
所以,在但拓回来以前。他给猜叔打了电话。
猜叔约他,明天下午他会亲自去佩佩理发店见他。
电话的最后,猜叔也嘱咐了安全,不要叫但拓知道。安全说,我不会叫他知道的。
猜叔对此表示了高度的肯定——他当然轻松拿捏王安全,这孩子什么都会自己扛。
叫他死也比叫他麻烦但拓容易一点。
安全几乎一夜没有睡。
天亮的时候。他依在但拓怀中。借着晨曦的微明,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男人。他觉得。自己可能以后不再有机会与他在一起了——可是他并不觉得悲惨,委屈。
他觉得满足。
想一想他们在一块儿的这些日子。难道王安全真的会厚颜无耻地当真——以为自己和但拓能够长久和幸福?
安全从不对未来抱有希望——
他对自己斩断一切希望——
这不是对自己的残酷。
恰恰相反。这是一种自我保护。
毕竟,不种下希望的祸根,就不会饱尝失望的恶果,不是么?
正因为从不抱有奢求——那偶然得到的每一份幸福,都是偏得,
是老天格外开恩的赏赐,
这样,人就会格外知足。
但拓迷迷糊糊的,被一双温柔的手弄醒。他睁开眼睛。看见阿全钻进自己怀中,拼命地亲吻自己。
他有点儿困。只含糊的说,这么早——你——小妖精——你——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很久没见到对方这样炽烈,疯狂,不顾一切。他渐渐清醒起来——谁叫那小妖精一刻也不许他消停。
他被那极尽温柔与妖娆的唇舌~燎~到整个人仿佛要裂开和爆炸。
他翻过身,把那具柔软美艳的身体翻过来,摁在自己身下。
他们当然几乎,没有一个晚上是安宁平静的。可是在这个清晨。他们格外癫狂和激烈——这都来源于那可恶的小狐媚。他不准他停下,他总能用最撩人的方式去招惹他的爱人。
灯没有开,一开始,床帘就被那小崽子特意拉的严严,小屋的光线十分幽暗——但拓以为这是因为害羞——那孩子在自己身下不住地喘吸,伸银。这自然也是极寻常,所以但拓也没有发现——那孩子胸前乌青的伤。
就这样,直到,他们再也,再也,没有一点点力量。
安全从来不知道,也没有意识到过他对但拓的残酷。
他的残酷在于——他已经在心灵与□□上,这样不留余地地俘虏了那个男人,却又总是一次又一次。轻而易举地,把人家从自己身边推开。或者,自己,从对方身边逃走。
他的残酷在于,他从不肯承认,那个傻瓜多么多么多么爱他。
从不肯承认,自己对对方是多么,多么,多么重要。
猜叔当然对这两个幼稚的小孩子的爱情一眼看穿。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伤害但拓最好的方式就是伤害王安全。
好了,不论这个清晨你被枕边人多么惨烈地掏空——八点钟,电话在枕边响起,你还是要上班。
安全起身,背对但拓穿好衣服,去到厨房做了早餐。再回来给他那依赖自己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男人穿衣服。
但拓抱着安全,吻他的秀发和从秀发里露出一点儿的洁白的脖子。央求,商量的口吻:不差一天噶。我和阿钰打个电话的事儿嘛。我在家里陪你一天,我们去看店面,好么的?阿全。
这对安全当然不能不是一个巨大的引诱。
然而安全说,不要。他说。拓,好好工作喔。
他后面的话值得玩味了。
我喜欢好好工作的人。
又说,
我喜欢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的人。
他简直生怕最后的嘱托不够明显——他说——
男人嘛,男人应该狠心一些。
但拓蹙眉。他觉得今天安全有点儿奇怪。
安全从来没有对但拓这样严肃地,真正意义上表达过不满意。听着这番话,他有点儿受伤地,蔫下来,反思了一下自己。从阿全手中把领带拿过来,自己系。
好噶。我晓dei啰。但拓一面系领带,一面对阿全陪笑地说。嫌你男人没出息了噶——好啰,我勤快点噶。你莫得生气。
安全听不下去这些,扭头只到洗手间去。
但拓跟过去。洗手间的门却“当”的关上了。
“你咋了噶?”但拓拍门,柔声细语,赔不是,哄小孩儿的语气:“哎呀,你莫得生气啰。我以后啥子都听你的啰~我好好上班啰~以后我来做家务噶~阿全~阿全~你开开门喽——你可是哪里不舒服噶?”
水龙头打开的声音,哗哗的水声掩饰了压抑的哭泣。那些冷水叫人清醒。阿全平静了一阵,深深地呼吸。用一贯喜悦的语调说:哎呦~讲那么多做什么~快走喽~下班~下班要看店面的喽。
那——你真的,么的事?
但拓很犹疑。
么的事么的事。你么的见过人家上厕所哦?好烦啰。
阿全的声音有几分不耐烦了。
好噶。那我走了噶。
但拓说。
过了好一阵,才听见门响的声音。
接着是,车子开走的声音。
阿全才从洗手间出来。
他一走出来,看见空荡荡的屋子,没有他的爱人。
他就蹲在地上哭起来。
佩佩理发店今日歇业。
安全一个人孤独地傻坐在理发间。
他的怀里甚至揣了一件硬硬的东西——那是从前在世纪赌坊,但拓给他防身用的小手枪。
下午两点钟。
门上的风铃,铮铮地响了。
阿全一个激灵,从昏沉中站起身。
他吃了一惊。几乎费了很大力气才认出来——来的人是谁。
荣——荣姐?
阿全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你不是——你怎么了?
安全有很多事瞒着但拓——但拓当然也有事瞒着阿全。
猜叔常常对但拓讲,但拓,人要够狠,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在怎样处理荣姐这件事上。但拓很苦恼。他当然觉得这个女人罪该万死。于是他选择了比死亡更痛苦和羞辱的方式。他把荣姐扔进山区里一个贫穷的农户家,把她锁起来。让她沦为这户人家的女奴。
在这样的境遇下,和外界联络,跑出来,都是概率极低的事情。山里也都是这么拐卖和看管外地妇女的。
但拓还是不放心。中途去看了两次。两次去。都看见那女人被拴在窗台下,蓬头垢面,衣服肮脏褴褛,裤子撕成碎布。脖子上被项圈磨得出血。纯然一个傻子了。
但拓有点心软。
尤其是,他第二次去的时候。这时候象龙商会,猜叔的寿宴已经结束。他和阿全每天都很幸福。
他有点儿想放了她。
可是放了她,她就不会放过他们。
他又想。不如一枪给她一个痛快的。
不要叫她活受罪。
可是他没有下得去手。
他还没杀过女人。
人必须在最严重的错误上,吃到最惨痛的教训,他才能有记性。
猜叔与艾梭在山上的禅修即将圆满结束。
艾梭看上去心情倒是很好。苦修期间,逻央的使者与他们在山中谈判,要用麻牛镇的路走毒——给艾梭的分成非常可观——给猜叔的,当然也很可观。
猜叔至少,面子上要做出为难。
当然,越是冒险、暴利的生意越是要生意双方有信用。
信用,契约——或说入伙儿的——投名状。
对达班这边,逻央指定的是,但拓。
那是我的太子。你想都不要想。猜叔说。
梭温吧。猜叔说,梭温。
一个哑巴有什么用?逻央这一边很不屑。
但拓之外,猜叔说,只有梭温会因为我走毒来跟我拼命。——你们除了他,我后面的事情也好办些。
猜叔讲出这些话的时候,面无表情。
轮到艾梭。艾梭很大方,甚至开了个玩笑:妈的,我老婆还是埋的早了点儿。
又说:你看我的下属——你们随便挑。
但是也做了排除——恰帕不行。麻牛镇得靠大禅师背书。
对方有点嗤笑:艾梭长官真是心胸宽广。
逻央的使者最后说,我不需要你这边死人——我们很看好你的孤儿队——但是他们太野,不好控制。
这人阴森森的一笑:要是他们自己也吸——那麻牛镇的路,自然会畅通。
猜叔回到达班,细狗发现猜叔,每天只睡觉。
阿钰送过来的大曲林各方面的账目,他都不看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壁,细狗听见,猜叔的电话一直响。
猜叔最后只有接起来。
细狗听见猜叔只说了三句话——
知道了,今天就提上日程,请你们放心。
电话挂断了,白孔雀站在窗口。
猜叔手里摆弄着一只很小的,银光闪闪的小刀片儿。
他的手腕上,从前带白玉佛珠的地方,现在空了,只留下一颗一颗,圆的,白白的痕迹。
猜叔打电话,对对方说,把那个女人,放出来吧——我留给他们幸福的日子,够长了。
又说,叫阿钰把但拓扣住——天黑之前,不许放他回家。
阿全一步一步后退——他想过很多可能:阴森的猜叔、慈爱的猜叔、来救他或者来断送他的猜叔、刘宋本人、刘宋的凶恶爪牙、甚至忽然从别的渠道知悉一切跑回来紧紧抱住自己的但拓……
他就是没想到——荣姐。
这几乎很难辨认出——这是荣姐。
她虽然狠狠地洗过了身体,梳理了头发,化了浓妆,换了新衣——但是新衣掩盖不了她的嶙峋暴瘦;浓妆掩盖不了她青白脸色上那些殷红的伤口。
她如今也品尝了王安全的滋味——不得不带着一条很大的丝巾,把脖颈团团围住。
原来,再高级的面料穿在身上,也会蹭到伤口——
那随身携带的剧痛每一刻都叫她浑身颤抖。
你怎么——你怎么——阿全说。
你好美哦,baby~荣姐还是对他过去的那种呼唤宠物的暧昧腔调——她走到他身边,她的手指拨弄他的长发和脸蛋儿——你比从前还要迷人多了——怪不得,老板非要把你弄到手。
我一点儿也不恨你——安全——你知道么。我甚至有点儿爱你——
荣姐的手指顺着阿全的胸口和腰髋缓缓地,淫米地滑过:
但是你不能幸福——你知道么。你的价值就是痛苦——只有痛苦,会激发你——叫人欲罢不能的破碎和美丽。
你要知道,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不是针对你哦——阿全。我是你的好姐姐哦~~我只是冲你身后那个男人——
荣姐把自己脖子上扎的丝巾解开,露出那惨烈的磨损的伤口——
你看哦,这就是你那个男人的杰作——我叫人家用狗链拴在窗子下,被那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儿麻痹的男人每天一次又一次地侮辱——不过没关系咯。
这女人粲然一笑——我已经亲手——像砸破西瓜一样把他们的脑袋打爆了哦。
几个男人闯进理发店——阿全认出,这是昨晚跟着刘宋的那几个。
小可怜,你还是不知道——你这一番,招惹的是谁哦。荣姐说。
那些男人把阿全摁在地上。
荣姐从皮包里拿出一根针管——我嘛,同老板请示过了。老板他很宽宏——他居然能允许你和你的男朋友在一起哦——可惜喽,只是不知道人家还会不会要你了哦——我听说哦,那个男人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东西啰。
你怎么能幸福呢?安全?
别傻了,你怎么可能幸福哦?
要是那个男人不要你了——还是来找我吧——我带你回归正途——你终究是要做人家的玩物的呀——姐姐再为你找一个好主人——怎么样呢?
所有的挣扎都毫无意义。冰冷的液体顺着针管流入阿全的血液中。
荣姐把那拴过她的项圈扣在安全的脖子上,用那拴过她的锁链把安全锁在理发店的窗台外。
她知道,把他和但拓分开并不能让王安全最痛——
这甚至某种程度上,遂了王安全自己的意。
她偏要让这个孩子,在他心爱的男人跟前,露出最狼狈,最低微,最毫无尊严,最丑陋的一面。
她要看着,他终于被心爱的人一点一点,嫌恶,抛弃——
笑话,
她怎么会允许王安全懂事地在他爱人身边消失?
或者为了给心爱的人不留麻烦而干脆利落的惨烈地死掉?
笑话,
她怎么会允许他像一个烟花般体面、优美地谢幕?
她要践踏他所有的美好。
大曲林的新闻,甚嚣尘上。
佩佩理发店,驰名的,美丽绰约,心灵手巧的男理发师——达班新晋太子的秘密小男友,
被带着狗链,拴在理发店外面,
在他母亲的名字下,
像一条狗那样佝偻着身子,
口吐白沫,
浑身痉挛。
这片肮脏罪恶的土地,谁也不比谁更洁白,谁也不比谁更高尚。
而爱
爱是多么荒唐可笑的东西啊。
那暗处,盘踞的因果
如齿轮般,死死咬合
调补
盛衰福祸
昂吞早就总结过——
孽有天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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