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既也没想到,自己后来和但拓、王安全那两个缅邦人的渊源那么深。
徐既第一次见到王安全是作为“刘宋特案组”成员,来到缅邦参与对田记者之死的调查。他对王安全的第一印象是——太虚弱了,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那时候王安全肚子上被人叫铁钎穿透,带着氧气面罩,躺在大曲林医院的病房,面色惨白,气息奄奄。但是他小看了这孩子——在接下来的例行问话中,他表现得滴水不漏——连徐既都被骗了。
后来,在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之后,但拓——那个被选中的人——伏在桌面上,竭力克制情绪,双眼发红,身体颤抖——哀求地对徐既说,徐警官,求你了,请你们把他还给我。
徐既也没有办法。只能实话实说:先生,不是我们要扣留他。是他自己决定在我国戒毒的。请您相信中国成熟的禁毒体制,我们会帮助安全彻底地戒除毒瘾,重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但拓抬起头,在将要与徐既对视的一刻转开了眼睛,音调依旧低沉而卑微:我——我能见见他么?
徐既叹息——他未必没有一点心软。但是作为局外人,很多事他都毫无办法:您应该比谁都了解——安全,他是不会在这种时候见您的。您是一个聪明人,何必强求呢?
走的时候,徐既拍了拍但拓的肩,算是朋友一场,语重心长:您还是放心地把安全交给我们吧,自己整理好情绪——您要面对的事情,承担的责任,还有很多。
在接下来的将近两年中,徐既从一名杰出的侦查员,变成另一种意义的,杰出的,嗯,侦查员。
但拓后来收到的,所有,安全的健康和生活情况,安全在中国戒毒所内所有的照片,几乎都是通过徐既知悉和得到的。
当然了,徐既很会筛选。他选的,都是一些美好的。那些痛苦的,撕裂的,可怖的,几乎自带音效的照片——他都自作主张的撕掉了。
徐既与戒毒所的民警也常常交流。民警们提到“那个缅邦帅哥”一致地表现出了赞叹——对他几乎非人的意志力。和这柔弱纤细的“半个外国人”相比,戒毒所里所有的彪形大汉都显得娇气。
不论如何,看着照片上那个俊美柔媚到,几乎有些雌雄莫辩的缅邦男子——一点点重新变得,面目丰腴,双眼有神。徐既觉得,还是颇安慰的。
这两个人走过了那么多艰难苦痛,该迎来一个好的结局。
再后来,这个缅邦人终于在中国的戒毒所彻底完成了戒断——时间比徐既预想的,实在短太多。就像戒毒所的民警们一样,徐既总是低估这孩子的决心与毅力——后来徐既自笑,他低估了的,可能也有爱情。
徐既去看望王安全,这孩子经历了那么多,与徐既初见他的时候,几乎完全是两个人。他以为他去除了毒瘾,也该去除了心病——应该飞奔回他们自己的那个崭新的国度——去奔向他的爱人。
可是王安全笑盈盈地说,我要去环球旅行喔,徐警官——你们中国政府,管不管我钱?
又坐在那里,姿态纯真又妖娆,蛮不讲理又异常可爱地讨价还价:我可要走到哪儿都住五星酒店喔~你们管不管啦~
管,应该管,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中国政府应该管这个缅邦人一辈子——
但是钱最终当然还是缅邦自己出的。
您也不用着急。徐既打电话给但拓:他呀,只要还在地球上,您就能随时知道他在哪儿,您不知道吧,那个植入他体内的定位器,我们没取出来。如果您需要,我们可以帮您恢复对他定位的监控。
后来自然是恢复了。
于是但拓的电脑上永远有一个不关掉的页面——是一张世界地图。地图上,那一闪一闪的光标就这样从中国飞到美洲,从南美洲飞到大洋洲,然后又闪耀在地中海。
但拓点点那个光标,地图就会放大,一直可以精确到城市和街巷。
但拓常常对阿钰说,中国人,云彩后面的眼睛好厉害。
阿钰这时候想的却是猜叔。
她想。
猜叔本来是要把王安全作为但拓的圆心与锚的。
谁知道,最后反过来了,王安全九死一生,否极泰来,终于实现了人生梦想——满世界乱逛——但拓和三边坡——反而成为了他的圆心与锚。
很多早晨,阿钰看见但拓一身疲惫地来到办公室,空洞的双眼,毫无希望,机械地开始又一天的工作。她知道,他多半又是彻夜不眠。
她就会劝他,别急,阿全会回来的。
徐既也知道,阿全总会回去的。他再不回去。有人就要动粗了。
徐既第一次见但拓也是在大曲林的医院。那时候他们跟着联邦警署的决辛吞警官来问讯田记者被害案的目击者和伤员。他们的注意力自然也多在伤员身上。
??
对但拓,徐既只是凭借侦查员对外部环境一贯的缜密关注,得到模糊的印象:三十出头,很高,很瘦,长发,潦倒,恍惚,忠诚正直而情绪外露。徐既那时就敏锐地感知到这个默默站在门边的,坤猜的得力手下,似乎对病床上的人有着超常的在乎。
这也是徐既怀疑,那伤员并不是简单的目击者的一个重要的直觉因素。
再见但拓是在大曲林,象龙商会。那时候徐既在坤猜、决辛吞和中缅警方的安排下,化妆成一名服务生潜入坤猜的生日宴。徐既本来是不抱指望的。他不觉得他们监控侦查了那么多年都捉不到一个影儿的恶魔——就一定会在这场宴会上现身。
事实却狠狠地打脸。
果然,有的事情还是要交给□□去做。
徐既在宴会上,按照坤猜的建议,始终若近若远地围绕王安全——那个已经在大曲林小有名气的长发的美男子。他看见他的发型,装束,气质——不觉想到他翻过无数次的刘宋案卷上那位受人侮辱而早逝的妻子。
三分形似,三分神似。甚至还有几分,对原版的超越和丰富。
徐既是一个红旗下长大的传统中国式直男。他不太能理解:中性的调和的美,比男女任何单一的性别,都有着翻倍的神秘魅力。
为了塑造这样的形象。他明白。坤猜——那老狐狸,真是草蛇灰线,伏笔千里。
而那一晚的但拓,徐既记得,已经剪了短发。面庞饱满,双目炯炯——那坚定与希望的目光中,又掺着些,噼啪灼烧着的,激荡的爱情。
他那晚那么风光幸福,惶恐地成为接班人与达班太子,几乎有了真的阿爸——却依旧双目流动,寻觅爱人。
当徐既的微型摄像机悄无声息地记录下那个恶魔的显形。徐既自己双手不觉中因为激动而发抖——他知道,这是他们最好的契机,也将是那对年轻人悲剧故事的开始。
刘宋案重启。
命运的齿轮在一个巨大的阴谋——或说——巨大的计划中——缓缓转动。
接下来的几个月,徐既每天换不同的装束,竭力掩饰身份。和他的余下好几位同事一样,潜伏于大曲林和金占芭。这样,但拓就几乎成为了徐既每天见但最多的人——因为这人成为了他的跟踪监控和——保护对象。
徐既的任务是,监视这个人的一举一动。
而且。
不许他死,也不许他发疯。
徐既一辈子做侦查员,从没接到过这么难的任务。
徐既被上级很多次地训导和强调过,担任监视人员的基本原则——除监控对象遇险的极端特殊情况外,不得现身,不得干预,不得介入。
所以,那一天——徐既记得很清。那是一个三月份的下午。他知道,他们的上级在前一天终于接到了达班坤猜的回复和许诺——一切搬上日程。
那个下午,三点多钟,
大曲林街头寂静而美好。
三三两两,散步的多是多金而悠闲的外国人。黄皮肤的,白皮肤的,操着不同的语言,在这热带小国家的街头,轻声笑闹,岁月安好。
徐既坐在一辆不起眼的出租车里——出租车司机决辛吞先生坐在他身边。他们透过车窗,清楚地看见一个打扮妖艳,满脸诡异笑容的女人走进佩佩理发店。
决辛吞转开了头。
徐既摇上了车窗。
你看,他们多默契。
他们隔绝了声音——只要没有声音,那些画面看上去就似乎没那么残酷。后来又进去几个暴徒。徐既和决辛吞沉重地坐在那里。
不得现身,不得干预,不得介入。
他们在这里。只是为了保证坤猜的猜测——那个孩子不被当场搞死。
他们需要他——不论多么屈辱地——活着。
玻璃门忽然被撞开。
做了这么多年警察。徐既还是抖了一下。
他抬眼,看见那个那样美丽而破碎的理发师,被人家用拴狗的项圈和锁链,锁在理发店门外,日光,青天,妈妈的名字和睽睽众目之下。
他们看见他如一条被打怕的野狗一般,浑身痉挛,口吐白沫。
那个女人踩住那孩子的脑袋。对他嘻嘻笑着,又说了些什么。
他们就坐进一辆车子里,绝尘而去。
恶人走了。看客和庸人才敢登场,蚂蚁发现蜜糖般越聚越多。
徐既听见他们的嗤笑,看见他们对着那孩子指点:变态哦~傍上了谁家的男人哦~~被收拾咯~这么骚~没有好下场的啰~你看拴他的是狗链哦~~
徐既觉得不能呼吸。
决辛吞双手发抖地摸出一支烟。
走噶,得有这步儿。么得法子。
徐既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也做不了。
不得现身,不得干预,不得介入。
他忽然打开车门,走向街边电话亭。迅速的拨通了那个他早就背诵下来的号码——
喂。出事了。快回家。
他只说了这几句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徐既什么也做不了。
作为一盘大棋上的,小小的棋子之一,他只能在他的位置上,坚守一颗棋的角色与本分。
他能做的,或者只有,一通匿名电话,让那个孩子,被放在人们盘剥的目光下示众的时间——微微地缩减一些。
决辛吞没有责怪徐既——或者甚至对这个异国的同行有点儿羡慕和感激。
但是他说,走吧。但拓认识我。
徐既却说,你走吧我不能走。
徐既怕那个家伙来了就发疯,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他的工作就是对这个人的性命负责。
很快,那个人就来了——狂飙的车子几乎是冲进人群的。
庸人和看客们终于尖叫着,咒骂着,避开了。
但拓从车子里冲进来。
他像是不敢相信。
他先是后退——
徐既在车子里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这个背影忽然在地上跪下。
像一块笔直的钢铁,从中间折断了。
然后他又起来。他把那个男孩子抱起来。
徐既觉得那个男人不是走向那个男孩子的,好像是爬的。他看见那男孩子在他怀里挣。即使闭上了车窗——这出租车的劣质不隔音的车窗…——他清楚地听见了那男人野兽一般痛苦和愤怒的哀嚎。
他看见他拼命地去砸那铁链——他好像疯了。全没有理智了。不知道铁链是人徒手不能砸断的。但他依旧狠狠地拽,狠狠地砸。从徐既的角度都能清楚地看到那从他双手向外迸溅的鲜红了——
大概有人看不下去,良心发现了。有人拿来了钳子,有人拿来的锤子。他们从窗台上砸断了锁头。掐断了铁链。
而那个男人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抱着那孩子。凶狠的哭。不断用拳头砸他自己的胸膛和脸。
徐既感到窒息。
是的,徐既没比但拓大几岁,可也是多年的老刑侦了。
他见过的无解的惨剧也很多。
却仿佛从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感同身受和绝望过。
在绝望之外,他也有点儿责怪——
责怪他们头上,那凌驾一切,掌控全局,运筹帷幄的棋手——当然不是坤猜。
他责怪他们。
为什么非选择这两个人呢?
两个已经很悲惨,刚刚爬出命运的泥潭,又被一脚狠狠地踢回到更惨痛的深渊。
为什么非得挑一对爱的死去活来的恋人呢?
且不从人道的角度——
仅仅从大局的角度——
难道我们不需要选择一个更谨慎,更理智,没有牵绊的人去完成这一切,才更稳妥么?
可是大约,徐既还要花费很久才能明白——
只有这般死去活来的深爱的人,他们不顾一切挣向对方的惊人的力量——才能搅动这片土地上,深不见底。难以触及的罪恶。
人们常常能云淡风轻地谈起逝去的岁月和苦难。
可有的疼痛,深入肌理,无法愈合,根本碰都碰不得。
后来,徐既也曾暗示性地询问过——但拓先生,在安全戒毒以后,您也可以强制地把他带回您身边——不叫他满世界乱溜达。毕竟,为了保护性监视他——也还得花上不少人力物力吧。
后面这句话当然是开玩笑的。他只是从朋友的角度觉得——他们俩这些年够苦了。既然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他们自己,就别再拧巴着了。人生苦短,好好的在一起,过完后面的人生吧。
但拓并没有对这个问题给出明确的回答。
徐既不禁在心里暗暗调笑——你瞧瞧,这才几年。这家伙讲起这种闪烁其词的官话,也真是张嘴就来了。
不论如何,但拓还是没有强制地把安全接回。
徐既心里也不能说一点儿不明白。
有的事儿,在他们心里,大概终于还是很难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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