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溪街都是一片腐朽与沉闷，叶柠坐在和时代格格不入的土泥砖瓦上，这句话说出的时候声音很小，似乎只是跟自己喃喃低语，但他看着杨歉。
始终看着杨歉。
那种在一片黑暗之中看到有个人像他投去专注又认真的目光的时候，是永远无法令人忽视的。
“所以……”叶柠顿了顿，很轻地问了一句，“你宁愿回家，就这样待在这里，也不想跟我一起去考大学，是吗？”
他的腿搭在高墙上，明明声音只足够让他们彼此之间听到，此刻却如同惊雷一道重重砸在杨歉的耳膜上。
杨歉猛地一下抓住了栏杆，栏杆上面生了锈，一碰上面的锈迹就扑簌簌掉落下来，蹭在杨歉的手心里，绵绵地发疼。
杨歉喉结滚了滚，哽咽道：“叶哥……”
叶柠看了他一会儿，杨歉也看着他，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铁栏杆，他的衣服早就在刚刚跟杨擎宇之间的拉扯中起了皱褶，被一层厚厚的灰覆盖住，脏兮兮的。
叶柠踩着高墙从歪脖子树上跳了下来，冷风裹挟着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
叶柠走到了杨歉的面前。
杨歉还是以最初的姿势蹲在地上，叶柠站着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杨歉仰着头，眼睫毛上的泪珠还没完全擦干净，就那样要掉不掉地挂在上面。
他的头发也很凌乱，身上都是灰，仿佛刚从煤灰里面爬出来，他抓着栏杆的手指紧得发白，紧紧盯着叶柠。
不知道是因为觉得委屈想哭，所以喉间始终憋着发疼，还是因为这个仰着头的姿势让杨歉感到不适，他觉得只是想张口呼吸一下都很困难。
“是这样吗？”叶柠蹲了下来，和他平视，深邃的眸子里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你现在不用想别的，好好回答我就行。”
杨歉想说没有，可是他的喉咙不知道为什么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不知道这种抗拒到底是不是来自于他的内心，还是说是跟杨擎宇待在一起生活久了，连思想上都下意识认可杨擎宇说的话。
认为杨擎宇说的是对的。
认为自己不够格上大学。
认为自己就只能在白溪街混吃等死。
“不是的叶哥……”杨歉垂眸，后院里的水泥地被刚刚杨擎宇拖拽的时候蹭出了一条痕迹，“我想出去的。”
“你一直都把你爸说给你的话都当做唯一的事实吗？”叶柠蹲在他的面前，看着杨歉说。
他好像很理性，一点也没有要怪杨歉的意思：“他总给你这样的心理暗示，然后你就相信，就觉得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性了？”
他们隔着一个铁笼，杨擎宇房间的灯还开着，屋内的人影从前面的屋子透露到后院水泥地面上，影子在模糊的窗纸后面，一手举起来不知道拿着什么。
应该是在吃药，整个人影被一层阴郁的气息覆盖住，手抬起又落下，看起来很生气，气息不稳。
叶柠看着杨歉。
杨歉蹲在铁笼的后面，眼神呆呆的望着地面上杨擎宇人影留存的方向。
像杨擎宇这样精神失常的人喜欢把自己最在意的东西强制留在身边，一边不肯承认自己受创，一边又希望身边的人永远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一辈子只当他身边的一支永生花，不会死，不会动，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拯救他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
“你先回去吧，等会儿我爸肯定会再过来的，他本来就不喜欢……”
杨歉想说杨擎宇不喜欢你，但又好像没有理由，讨厌一个比自己儿子优秀的人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
叶柠盘腿坐了下来，他好像不在乎杨擎宇会不会再过来，他很轻地皱了下眉：“杨歉，我觉得你真的应该好好看看你自己。”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杨歉怔了一下，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有伤口。
杨擎宇这次应该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会给人看到的疤痕的……
“你知道你现在跟我刚开始看见你的时候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吗？”叶柠说。
杨歉摇头。
“那会儿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很开心，什么时候你都很开心。”叶柠说。
成绩不好也开心，跟人打架也开心，小脾气很多，什么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也不怕得罪人。
可能是杨歉天生长着一张好看的脸，那种嚣张跋扈趾高气扬的模样看了让人也不讨厌，让人感觉只是个调皮捣蛋打架比较厉害的小孩子，还不太讲道理那种。
那时候这样的杨歉光是让人看着就心情好。
现在呢？
杨歉很想这么问一句，但他没问出口。
叶柠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其实知道杨歉这些都明白，可以不争不抢，但必须要考出去，考出去了才不会烂在一个地方，只有考出去了以后才会有更多的选择摆在他面前。
“我在问你最后一遍，你想出去吗？”他问，“考出去，离开这个地方，把所有你的东西都舍弃掉不要，靠自己考出去。”
“还是说……”叶柠顿了顿，“你就喜欢这样？”
成绩对叶柠很重要，好像已经被他安排进了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事情里面，只要没死，就能继续学下去。
杨歉有时候真的很佩服叶柠，他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任何人能有叶柠这样的毅力。
很难，但也很酷。
杨歉伸手去抓叶柠的衣袖，他道：“我不想比杨页航差。”
暗沉沉的天幕被一束光芒撕破 ，不知道是谁家的摩托车此刻轰轰的声音响彻整个巷子，随后停在了不知道隔着这里多远的家门口去。
“这就是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了。”叶柠叹了口气，“说起来……你跟你弟弟的关系一直这么差？”
他听说过杨歉有个堂弟，也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说起来杨歉好像也没怎么跟他聊过这些，他就没问，总觉得这些可能是他的雷区。
“其实我都没怎么见过他。”杨歉说，“好像在很小的时候我们见过，长大之后我就转到这边了，他一直在那边的重点学校读书。”
叶柠没有说话。
杨擎宇在房间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地上的人影从站着变成了矮身蹲了下来，手捂着胸口，窗纸是半透明模模糊糊的，看不出来里面人的表情。
但大抵是痛苦的。
叶柠往窗户的方向扫了一眼，杨擎宇还是在咳嗽，杨歉蹲在这个小铁门后面安安静静的，低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他的也别想了。”叶柠伸手揉了一把杨歉的头，“我来找你也有个事想问问你。”
杨歉被他揉了会儿脑袋，沉默了会儿才说：“你说。”
杨歉的头发很软，叶柠顿了顿，道：“我帮你跟耿健安申请了住宿，开学之后咱们一个宿舍吧？”
他是询问的语气，要是杨歉不同意的话他也许会和耿健安再提出取消杨歉的住宿。
一中住宿不需要任何家长同意，这一点还是很人性化的，家长有知情权，但如果学生执意要住宿但家长不同意的话，学校大多会参照学生自己的意愿来。
叶柠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总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但也不说出来，永远是烟雨落下时挡在他头顶的那把伞。
杨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道：“好，我住。”
杨擎宇不可能一直把他关着，精神与情绪不稳定的情况下他什么都做得出来，等过几天他返校了，直接卷铺盖住学校去。
他抬脸道：“你赶紧走吧，等会儿我爸肯定还会过来。”
“行。”叶柠点了点头，站起来。
杨歉也跟着他的动作站了起来。
“那我先走了。”叶柠说。
杨歉顿了顿，不知道想起来什么，忽然道：“哎等等。”
叶柠回过头，只见刚才还一脸emo样的某人此时眼神亮亮的站在铁门后面。
“怎么了？”他问。
“你跟老耿说的时候有没有申请咱俩一个宿舍？”杨歉说，“不一个宿舍不方便。”
不方便什么不用多说叶柠也能够明白，他笑了好久：“在一个宿舍也不方便，哪天真的想做点什么了，什么题也写不下去。”
“你真的是……”杨歉叹了口气，“禁欲吧你就，学习才是你老婆。”
他白皙的脸埋藏在铁笼的阴影之后，看着明明只是跟叶柠一笼之隔的距离，他顿了顿，道：“你说，如果现在有两个选择在你面前，一个是写卷子，一个是草我，你选哪个？”
叶柠猛地一怔。
杨歉打出一记直球，他来不及招架。
还是带着颜色的直球，一砸过来染了他一身黄。
趁杨擎宇还在房间，叶柠走了回去。
他就站在铁笼的外面，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怎么不知道。”杨歉这样说着，“我比谁都清楚，我就想问问你。”
“因为你给我的感觉一直是……就好像做什么是都是以学习为重，我要摆在试卷面前，我觉得你可能大概率会选择一头扎进试卷堆里去。”
叶柠听完愣了一下，并没有否认，半晌忽然就笑了起来。
“是吧？”杨歉看他这样子，叹了口气，“虽然我挺理解你在学习上用心的，但是我也想你有时候能稍微看看我，多和我……那什么……”
杨歉顿了顿，没救说下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有些脸红。
叶柠算是知道了，自从他们坦坦荡荡接受性的时候，杨歉得话题就总是往这方面靠。
说直白点儿，可能就是爽到了。
杨歉倒也不是很想那么小气，小气到跟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争风吃醋，比如叶柠的卷子，或者握在他手里的一支笔，那些东西在他看来都不如他本人来得鲜活而有朝气。
但他又能够理解为什么叶柠会这么看中学习成绩，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情绪。
既想要让他看着自己，又不想让他因为自己而放弃自己的未来。
“你等我几天。”杨歉说，“我没事儿，一周之后杨擎宇肯定放我走。”
“等我出来了，我们再去考虑住宿的事情。”
他顿了顿，脸颊非常烫：“如果以后一个宿舍了，我们就能天天见了，然后你在写卷子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边写卷子一边……”
叶柠眼眸一深。
他还真的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杨歉的脸忽然被捏住，他的嘴被叶柠的手挤得嘟了起来。
“回归最开始问题……”叶柠捏着他的下巴，他顿了顿，“其实如果没有高考的事情摆在面前的话，我会什么都听你的。”
也许这些话对于杨歉来说会过于尖锐，叶柠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是真的很想和你一起考同一个城市的大学。”
想和他一起高考，看他慢慢变得好一些，看他通过自己的努力离开这个他本身就不喜欢的地方。
“那等咱们住宿。”杨歉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你抽空草我。”
他抬头，忽然看到叶柠眼神中猛地像是有什么压抑的火光在曳曳燃烧，他刚想张嘴说话，下一秒，叶柠的手指探进了他的嘴里模拟舌尖交缠的动作。
杨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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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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