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冉伤得极重，但只用了三日便恢复如常。
不论是军医还是雁山的大夫都啧啧称奇。
她刚下床，第一时间就去了军营。
大清早，士兵们就开始操练，温良站在队伍前头，高声呼喊着口令。
“欸？小高，发什么呆，出列罚练三十次刺枪。”
队列中被温良唤作小高的士兵，略微愣神后指着不远处的温冉道：“良哥，我好像看到温女侠了……”
迟暮比温良反应更快，他从一旁的巨树阴影下腾得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凑到了温冉跟前：“师父，你怎么来了？不再养养伤吗？今日的药吃了吗？”
看温冉微微蹙眉，他心满意足地笑笑。
“现在情况怎么样？赵寅良带来的人，留下了几个？”
温冉没有计较他的小心思，眼神扫过百来人的军队，他们当中有负伤的，是老兵，也有眼神炙热清澈的，看着面生。
温良走过来，挠了挠头，仔细端详了温冉：“冉冉，你当真身子好全乎了？军营里不用你操心，我有经验！”
温冉摇摇头。
如果赵寅良没有故意诈她，那么传信兵出了雁北，最快三个月内京城就会来人，无论是大部队过来肃清，还是先遣部队来探虚实，她都要整合出一支足够精良的军队来抵御。
单靠眼前百来号人，肯定不够。
她心下有了决定，冲着迟暮招了招手：“阿暮，从今日起，你教他们习武。”
迟暮一顿，不解：“师父，我出师了？能教别人了吗？你不亲自教？”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说着，她看向温良，“大哥，你和阿暮就留在这里训练，之前的战俘你就让他们参与工事，别让他们联系外界，有问题的你们就地处决也好怎么也好，都行，别让他们影响到军队。”
“另外，唐大哥在哪儿？让他陪我走一趟。”
迟暮不满：“为什么不是我去，我也可以的。”
温冉笑道：“如果你不在，谁教他们习武？现在可只有你我会。”
“是啊阿暮，冉冉这是委以重任！等下你先教我，我学的肯定很快的，就那个身法，神出鬼没的那招，我老早就想学了！”
迟暮瘪瘪嘴：“哼，我不教庸才！”
*
温冉找到唐大牛，随他一道去了趟北原。
一路上饿殍遍野，死状惨烈。
消息闭塞，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雁北这个世外桃源，大多数北原人要么死守故土，要么南下去京，寻求一线生机。
“温，温姑娘，慢些，我，我跟不上！”
唐大牛策马跟上，也累得够呛，马儿都赖着不走了，他只能下马用腿跑。
温冉快要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头，风中传来一句话：“无碍，我先去，你到北原同我会合。”
唐大牛叹了口气，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咋就跑这么快呢……”
转念一想，他忽然眼睛发亮：“是不是往后我同她学了功夫，也能这样啦。”
温冉徒步进城，北原是饥荒最狠的地方，整座城几乎成了荒城。
听闻城主落跑时，还带走了诸多银两人手，城内乱作一团，无人管辖，更无守卫，百姓活不下去，易子而食都是常态。
她走过青石板路，道路的缝隙里钻出野草，野蛮生长，就像是这满城的百姓，运气好的，能透过黑暗，见一见阳光，运气不好的，就永远压在青石板里头，不见天日。
来年若是下了雨，这些野草兴许还能长得更茂盛一些，但总有一日，会被连根铲除，作为养分，供养别的田地。
那些压在青石板里的，却再无冒头的机会。
“姑娘，姑娘，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一个老人佝偻着背，瘦的都能清晰看到浑身的骨骼，他见温冉浑身干净，一定是外乡来的，有吃的！
他这么一叫，周遭隐藏在黑暗中的人，纷纷探出头来，露出狼一般的眸子。
她粗略地扫了一眼，还留在这里苟延残喘的，皆是年过半百的老人，连半个青年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她叹了口气，一路踩着青石板往前走，她气度非凡，周遭的难民看着她一步步往深处走，不敢轻举妄动，渐渐的目光又失了焦，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冉一路探进了城主的府邸，这里早被洗劫一空，兴许有落下的东西，但也被百姓瓜分干净了，连门板子都没留下一块。
原本用来装饰庭院的造景，眼下也被挖得干干净净，连鱼塘也见了底。
她踩过北原的每一寸土地，心下越来越沉。
路过街道的拐角阴影处，似有一只猫崽匍匐在地上啃食野草，敏锐地感知到她的靠近，飞快地逃蹿出去。
她这才看清，哪里是猫崽，是个小孩。
唐大牛带着小部队迟迟赶来，很快被难民围在了城门口。
“大人，大人，是来放粮的吗，朝廷总算来人了吗？”
“求求你们了，给口吃的吧，我孩子几日没吃东西了！”
唐大牛循声看去，妇人抱在怀里的“孩子”只剩下骸骨，他脸色惨白，险些呕出来。
“温冉呢？”
他来回探看，没看到温冉的人影。
“温女侠，该不会被他们生吞了吧？”
因着迟暮的缘故，原本跟随唐大牛的老兵如今都这么称呼温冉。
倒也不是他们小瞧了温冉，觉得她会被生吞，但是眼前这帮难民一个个如狼似虎的眼神，看得人头皮发麻，感觉他们能为了口吃的，把他们生吞活剥了。
唐大牛硬着头皮开口：“别管了，按照她的吩咐先办事吧，阿富，架锅子！”
士兵忙活开，一些人围着摊子不让难民靠近，几人翻开米袋囫囵煮着粥水。
若是叫迟暮看到，高低又得嘲讽温冉两句。
说好的不放粮呢？
彼时，温冉提拎着“猫崽”出现在了城门口。
这个小孩，恐怕是城里唯一的幼崽了。
小孩五感敏锐过人，逃得也快，但抵不住温冉非常人，三两下就被她抓了个正着。
温冉也没好到哪儿去，身上有好几道抓伤，也难怪她一开始把这小孩当猫崽了，爪子确实锋利。
“有水吗？”
温冉神出鬼没，忽然出声吓了他们一跳，不过他们早已习惯，唐大牛拍了拍胸口，掏出水袋里递给她。
小孩被温冉强行洗了脸，这才露出五官来。
面黄肌瘦，脸颊凹陷，但也遮不住那双狠厉的眸子。
相比于刚刚“捡到”迟暮时，这个孩子，更让她惊讶。
竟然是个女孩。
眼底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有求生欲。
以及，平等地憎恨每一个人。
唐大牛一边忙活着，一边问：“捡到的？北原竟然还有孩子，也不容易。”
温冉点头：“嗯，还是个女孩，捡回去给迟暮作伴也行。”
唐大牛一愣，旋即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心中腹诽，迟暮多半是不愿意的。
女孩的鼻子嗅了嗅，眼神不自觉地飘香那锅咕嘟冒泡的锅，用力吞咽了口水。
温冉找了根绳子，将她捆着，摆在一旁，绳子的另一头牵在手上。
女孩几欲逃跑，都没被她拽回来，几次之后女孩也就放弃了，坐在地上闷头不语。
“你叫什么？”
“……”
“不会说话？”
“……”
“好吧，你家人还在吗，点头摇头。”
“……”
无论温冉问什么，都石沉大海，女孩铁了心地不说话。
“算了，唐大哥，粥好了吗？给我盛一碗。”
“你饿了？稍等稍等，马上！”
土碗里盛着满满一碗粥，滚烫的粥氤氲着雾气，粥香四溢，难民看着愈发躁动起来。
女孩看着眼前的粥，有些发愣。
“放凉了喝。”
温冉的声音如同清冽的泉水，让女孩一下回神，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温冉，又看了看粥。
张了张嘴，似乎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给我的？全部？”
“原来你会说话啊，都是你的，不急，等放凉了再喝。”
女孩声音干涩沙哑，怎么听都不像是个小女孩该有的音色，她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过，说完这一句又陷入了沉默。
她的眼眶被雾气熏得有些湿润，直到温冉开口说能喝了，她不管不顾，埋头喝了一大口，呛得险些吐出来。
可她依旧咬牙抿着唇，生生将粥吞了进去。
难民见状，欲要上来抢，若不是士兵拦着，这会儿又得引发一场灾难。
“排队！不排队的没有，什么时候排好了什么时候放粥，量足够，人人都有！”
吵吵嚷嚷的难民，在一番焦头烂额的管理下，总算是排成了队伍。
女孩喝完了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还要吗？”
温冉的声音说不上温柔，但落到女孩耳朵里，宛如天籁。
“可以吗？”
温冉笑了笑，重又拿了一碗。
女孩喝了两碗，还想要，温冉拒绝了：“一次性不能喝太多，你应该很久没进食了，缓缓。”
女孩抿了抿唇，揪着衣摆，她知道温冉这话没说错。
许久后她才怯怯地抬起头来：“我叫阿青。”
“阿青？没有全名吗？”
阿青摇了摇头：“阿爹阿娘都这么叫我，我没有别的名字了。”
“那你爹娘呢？”
阿青语气平淡道：“他们把我换给了黄伯伯家，后来我自己逃出来了，他们大概已经走了吧。”
温冉手里的动作一滞，阿青的眼底有恨，在热粥滚烫的雾气下，看不真切。
她知道，自己是被当作食物换了。
从那一刻开始，她便没了爹娘。
“那……你要不要跟我走？”
阿青眼睛一亮：“可以吗？跟你走是不是顿顿有粥喝！”
温冉抬手想摸摸她的脑袋，但双手却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地抬不起来，她微微点头：“嗯，有的。”
*
一个月后，周边几个城池，包括北原在内，温冉逛了个遍。
对朝廷满腔怒火的青年人，不用她号召，也纷纷入伍，剩余的老人有些不愿离开，有些去了雁北。
不愿离开的，她也分出了人手来，利用月牙湖的水一面解决他们的温饱，一面将荒废的田地拾起，让他们往后足以活下来。
彼时，军队已经扩充到了千人。
一声声响彻天际的练武声，萦绕在雁北上空。
“冉姐，这样对吗？我总觉得我姿势不对，你帮我看看？”
温冉看着阿青渐渐红润的脸庞，心下淌过一丝温柔，走到她身前手把手教她。
迟暮在旁叼着草根，不满地嘟囔：“这么笨，师父就不该收你，这都学不会，这招我可两天就学会了！”
阿青没有搭理他，眼巴巴看着温冉，直到她耐心地又教了她一遍，阿青才露出一抹笑意：“原来是这样，冉姐真厉害！”
“没有，是你聪慧努力，不用着急多练几次就会了。”
迟暮蹙眉看着，直到阿青朝他露出挑衅的笑，他才意识到——师父竟然陪她的时间更多了！
该死，这小姑娘好心机！
“师父，我也不会！”
“……那明日按照往常的五倍练，肯定会了。”
“不用了，我又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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