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江念动作停下来。
听得不真切,江念甚至怀疑,是不是刚刚自己妄想过度,幻听了。
她悄悄竖起耳朵,结果宋榅除了那句话就再没了下言。
不明所以,江念抬头,宋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花坛边上坐下来,自顾自地将头偏向街道的一侧。
她的脸上是路灯打下来的影子,光影明明暗暗,外面霓虹灯细碎的光芒尽数倒进瞳孔里,衬的那双眼睛亮澄澄的。
宋榅抬起一条腿虚抵在花坛墙壁上,两只手搭上膝盖,目光平静地落在每一个来往的路人身上。
每个人都不相类似,她跟着他们走了很远,直到消失在街角拐弯的地方。那些人,无一例外,都神色匆忙,脚下步履如风,也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
背后就是写字楼鲜红显眼的logo。初来的戾气褪去几分,流露几分柔和。平时不甚明显,这会,宋榅看上去更符合他们这个年纪,那种涉世未深的气质了。
只是一股莫名的,难以掩藏的落寞却结结实实地在这人身边撑开了一道结界,只一瞬就将她同周围热闹的烟火气息隔离开来。
到底要多久,她才能从这种情绪里面走出来?
如果真是段孽缘,就停在六年前也可以,偏偏要让她在遇到对方一次,偏偏又要让江念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她满腔的酸涩都没有了宣泄的对象,江念已经理解不了她的情绪了。
那她自己呢,宋榅问自己,她自己现在想要的是什么?
她还想从江念身上得到什么?
无止尽的纠结蔓延全身,宋榅想不清楚,只觉得头痛欲裂。
她头一次体会到了江念曾经的想法,当过于复杂的选择和疑问摆在面前的时候,抉择不出,就想逃避,躲藏,把诸多事宜抛之脑后,不管会惹出多大的后果。
江念张了张口:“对不起……”
宋榅微哂,掀了下唇角,声音已经不似刚才那般有力:“道什么歉呢?”
语气里分明染上了浅薄的笑意,听起来却没办法让人感到轻松,反而无端被攥得更紧迫。
江念的手指抓着围巾,颤抖得很厉害。
她无措地站在原地。宋榅的语气让她心慌,更无可避免地感到恐惧。
手忙脚乱的,想要做些什么,可是手脚不听使唤,自己无法动作,也想不到可以用什么办法来弥补对方被她打扰到的心情。
她只能像一个最劣质的小丑演员傻傻地占据舞台一角,台下是她寥寥无几的观众,表情冷漠,甚至不耐,全都因为她浪费的时间而感到厌烦。
江念认定是自己的私心给人添了麻烦,更加愧疚和难过。
早知道会这样难看,那个时候哪怕多忍忍也不要跑出来了。
一道灯光恰好把地面分成清晰的两部分,两人之间隔着长长的影子,也像隔着楚河汉界。结界的两端的人各怀心思,思绪早已碰撞了千万回,却始终摸不透自己对面的那个人深深藏起来的想法。
“啪嗒”一声,眼泪砸在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江念抓着手腕,嘴里只剩下了“对不起”三个字。
就跟她们的关系一样,过去了那么久以后,也只剩下了一句“对不起”。
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呢?
是强行打破界限,逼得对方的世界一再撕开缝隙的自己,还是从来没有一句实话,最后抽身的毅然决然的江念?
宋榅悲哀地意识到,她们的关系从开始就是不正常的,难怪最后没有一个人能善始善终。
如果宋榅知道现在江念的道歉代表着什么的话,她说什么都不会让江念做。可这个时候她太疲惫了,连收拾好自己的情绪都难以做到,更不用说提起精神去应付其他人。
真的,她太累了。
一时间宋榅甚至分不清楚,哭得抽抽噎噎的江念,和前段时间才辞严色厉拒绝江盛晓的自己,哪个更狼狈,更没出息一点。
那天出咖啡馆以后,宋榅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跟后面会有人追着自己似的。
然而没有人,直到宋榅匆忙赶回家锁上门,锁扣发出“咔嗒”的脆响,都没有人叫住自己。
宋榅松下一口气,同时很迅速地,浓烈的失落包裹全身。
分明体会到心脏那处沉甸甸的感情,宋榅不能再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没办法躲过去了。
她知道那点恻隐之心是因为什么,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厌烦自己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能因为江念的一点消息方寸大乱。
宋榅觉得不甘,更多的是难过。
自己在纠结矛盾的时候,江念呢?大概连一点负面的情绪都难以有吧。这家伙总是这样,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模样,谁知道下面冷冰冰的呢?
宋榅视线一刻不曾移动地锁在江念身上。
那人哭得那么伤心,衣袖布料粗砺,让她的脸上被挂出很显眼的痕迹,袖口上是眼泪打湿后的颜色,沾湿一片。这时候随便经过什么人,一定会满心心疼的将这个女生揽进怀里安慰。
宋榅回忆,上一次江念在自己面前哭成这样是什么事情来着?
江念说:“宋榅,你别逼我了。”她蹲在角落,手指往地上画圈,“就到这里好不好?你放过我吧。”
你放过我吧。
.
宋榅淡淡一笑。
算了。
——她跟自己说,算了。
那短暂的一年的种种,谁对谁错,谁先招惹谁的,谁欠谁的,都到这里了吧。
宋榅承认,她自己就是特别,特别的没出息。她心疼了,还心软了,江念来找她,她所有预设的防线就同多米诺骨牌一般招架不住,甚至不需要多加摧残。
江念现在把她当成什么都好,是害怕的人,讨厌的人,又或者只是发泄情绪的工具,利用完就走都好,
——无所谓了。
她明知道前途一片漆黑,明知道对方撒谎成性,明知道飞蛾扑火,还是甘之若饴,求之不得。
她再陪江念一段。
如果江念真的有完全清醒的一天,到那个时候,两个人老死不相往来,或是形同陌路,就……听天由命吧。
宋榅抬手,冲江念招了招:“过来。”
对方不动,眼睛里充戒备,她干脆起身,过去一把将人拉至身前。
猝不及防和人缩短距离,江念瞪大了眼睛,满脸错愕。几年来形成的习惯让她下意识蜷缩起肩膀,想要往后躲,但两只手腕都被人紧紧攥在手掌里,根本容不得拒绝。
一拉一扯,两人间的缝隙反而更加所剩无几。
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缓缓靠近,顾不上手上的桎梏,江念抬手挡在自己额前,视线无措地放到地面裂缝上,宋榅抓着她的手还放在手腕上,同样跟着抬高动作。
江念似乎又听到一声叹气,接着,出乎意料的,宋榅轻轻拉开她遮挡的胳膊,手指在脸上点了两下。
用指腹一点点擦去泪痕,宋榅声音很轻:“不要哭了,有什么好哭的?”
竟然像在哄人一样。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江念大脑一片空白,因为身高的原因,她不得不抬起头仰望面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跌入了宋榅圈起的胳膊里,两只眼睛都被对方此刻一动不动的视线所捕获。
宋榅垂眸,自上而下地反望回去,目光澄澈而认真。
视线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心事,可当事人不点破,旁人也无从知晓。
至少在当下,就现在这个短短的一瞬间,那么平静,柔和,宋榅觉得她已经很满足了。至于以后回忆起来会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毕竟是以后的事情,运气好的话,也许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她的目光毫不遮掩地定在江念脸上,将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底,从最开始的错愕,到惊慌,到现在局促不安又避无可避,一点都没有错过。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摇摇欲坠的地方落到了实处,她的六年好像都踩着很大一片棉花,尽管仍旧不会走错路,但脚下柔软的起伏始终无法给予她足够的安全感,她没有踩到实处,只觉得被一团粘稠的墨团包围。现在那片棉花消失了,不见了,她踩到了硬实的水泥路,从高处一举跌落平面,膝盖在克制不住地抽搐,心脏也因为高速降落在胸腔砸的又激又猛,但她有一种几乎疯狂的兴奋感,跟享受过蹦极的极限运动爱好者所感受到的刺激一样。
江念不知道宋榅心里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这个人上一秒还在跟自己冷脸,下一秒却温柔的仿佛自己怎么胡闹都不会招致对方的责备。
任何情况下猝不及防的温柔都是潜藏着问题的,她本不应该这么快卸下防备,却一瞬间克制不住心底翻涌的委屈,眼睛愣愣地望着宋榅的脸,泪水自眼角滑过脸颊,在下巴上汇聚。
身体记忆比心理更快一步的坦然接受了熟悉的安抚,从地里伸出无数藤蔓一样的束缚将人捆绑在原地,无可避免的感觉到了被剥夺什么的压抑,小腿明明颤抖的厉害,手上动作却截然相反,用力地攥住对方衣袖不肯松开。
她张了张口,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她想要解释,想要道歉,甚至想要挽留。
应该挽留的。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江念,宋榅在等着她的开口,她只要说出来,只要说出来就一定可以把这个人留住的。留住一会也好。
没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要解释,她甚至也没有意识到为什么自己从来不去思考这方面的问题。但是江念忘了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说过话了,字音在唇边凝转,调不成曲。
泪水不停的从眼眶里滚落,江念一眨不眨地看着宋榅,视线中染上哀求,想要对方从眼睛里明白自己的意思。
她真的想让她留下来。
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给予,仅仅只是留在旁边,甚至不发一言都可以。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祈求的话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她总是这样?为什么?她到底在纠结什么?
.
但江念并不知道自己曾经做过了什么事。
更重要的是,她并不清楚她请求的人是什么性格。
她面前的人不是天使,更无从谈善解人意。她不知道对方性格恶劣,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所以那人居高临下地旁观着一切,堂而皇之地忽略了她的期待,偏要她放弃向自己祈求理解和援助。
得不到回应,江念的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宋榅将江念揽进怀里,用手替她擦去眼泪,最后轻轻的,在她搓得红肿的眼角的位置揉了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心情算不上太好,偏偏语气还要放得纵容和温柔。
江念当然也看得出来。
宋榅叹气:“别哭了好不好?我好像,没有惹你生气吧?”
江念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为什么还哭啊?”
江念说不出别的活:“对,不起。”
“我不是要你道歉……别哭了,别哭……”
宋榅放缓语气,循循善诱:“要是不舒服的话,你总得跟我说清楚,你想要什么?”
“江念,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
江念不停摇头,使劲张开嘴,很努力的想要说出心里的想法,却始终挤不出只言片语。
巨大的窒息感跌至而来,她的肩膀剧烈起伏,喘息声急促,脸颊被潮红占满。
她有一种暗暗的直觉,能感觉到对方温柔体贴的触碰却像密不透风的薄膜,从里到外都写上了压抑二字。敏感的人总是感知力强的,自己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叫嚣着逃跑,动作却截然相反,反而牢牢抓上了对方的手臂。
那一瞬间,江念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她紧紧抱住胳膊,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岸上的人再隔岸观火,就真的沉下去了。
宋榅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基本到了撑下去的极限,颤抖的厉害。尽管想要的回答依旧没有达到,目光扫过手臂,心思一敛,终究还是放了人一马。
她拉着人往旁边商店走,刚走两步,猛然顿住,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江念的样子看,啧了一声。
她抬手就把江念的帽子盖下来。
“等着。”
从商店拿回来水和湿纸巾,宋榅让江念坐在花坛边,自己卡在她身前,用水瓶充当毛巾卷敷在眼睛上。
听许南依说凉水更管用来着,也不知道哭了那么久还有没有效果。
江念已经被接踵而至的转折砸成了一只不会说话的布娃娃,让坐就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闻言只是听话地用两只手举着水瓶。
闭上眼,江念在混沌中迷迷糊糊地想,她刚刚算说成功了吗?
她刚刚,什么也没说出来的。
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顾不上其他,江念一把丢开水瓶,急切地想要抓住宋榅问出答案。
“干什么?没到时间,敷好。”宋榅皱眉,扯出湿纸巾准备给她擦脸。
江念直接抵住她的动作。
“我,我,你……”又卡住了。
她眼神里的意图太过明显,心事藏不住,一眼就能看穿。
宋榅手中动作不停,自顾自地撕开包装,嘴上道:“做什么?冬天风这么大,你脸上不擦干净,不觉得疼吗?”
“……”江念只好悻悻垂下手。
还是,问不出来。
肩膀颓下去,灰败地缩在旁边,把剩下的话咽进肚子里。
处理完垃圾,宋榅在她旁边坐下来,揉了下酸疼的手腕。
此时已经接近晚上十点了。
两个人肩并肩坐在花坛边上,背后霓虹灯灯影斑驳,像揉碎了洒在四周一样。冬天干燥冷冽的风肆意拍在脸侧,耳边是若有若无的动静。
宋榅说:“你想让我留下来吗?”
江念身体一震,过了好半天才不自然地点点头。
“那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好不好?”
宋榅刚刚一直试图让江念自己开口,但效果不尽人意,到底还是自己主动提出来。
这下江念没有犹豫,立刻点头。
宋榅摩挲指腹,掰过她的脸,让她正视自己:“我是什么人?”
江念喃喃重复:“什么人?”
“名字。”
十分拙劣的借口,但江念依旧偏着脑袋,认认真真地思考后才回答:“一个,很好,很好,很照顾别人的警察。”
这么高大上的职业啊。
宋榅莞尔,继续问:“跟我说说,你叫什么?”
“陆停君。”
“那我呢?”
“沈秋璃。”
江念伏在膝盖上看她,又说了一遍,
“沈秋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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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偶然在书里看到一个问题,它问,什么样的话会很难出口?我想了很久很久,谎言,分别录,夸赞,歉意?最后我只能想到,好像对自己而言,其实无论是什么话都很难出口。
我不得不出门的那天,街上多了好多抱着玫瑰花的情侣,但那天并不是情人节,今天才是。
红玫瑰一向是象征爱慕的,小时候特立独行,总觉得它太俗气,别人问起来都不肯说。到后来,又觉得再没有别的东西抵得上和它一样的热烈。红玫瑰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可能是桥上唯一一个单独抱着这个东西的人,突然无法制止地想到,也许也有人,最难出口的话会是一句“我爱你”。
……后来想想这个答案,好像也挺俗气的。 ]
[ 红玫瑰开在别墅外,算不上热烈,也算不上孤独。
陆停君有位爱人叫沈秋璃,所有玫瑰都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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