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谢云洲的吩咐,这两日使团白天都在行路,入夜后才下榻最近的驿馆。
韩晖观察了两天,见谢云洲的身体无碍,才放下心来,薛含也说谢云洲的病总是突如其来,但只要挨过去了就能好一阵。
如此,他们应当还剩不到十日便能回京。
就剩这几日,太子的书信还是经常寄来,薛刃看得啧啧称奇,想着也难怪坊间有那种误会。
不过那些书信似乎也不是什么机密,至少谢云洲并不是那么在意,还总让薛刃整理。
薛刃趁机瞄过几眼,内容多是谈一些朝中之事,言语之间两人只是如好友相待,太子对谢云洲的称呼是“乘渊”,想必是谢云洲的表字。
到了晚上,谢云洲如他所言地那般认真教薛刃练字。
“先把自己的名字写好吧。”谢云洲的衣袖微翻上去一些,露出莹白的手腕,运笔时若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他轻轻搁下笔,把一张新的白宣放到薛刃面前,“你自己来写。”
对谢云洲来说,做这事约莫是乐在其中,薛刃却是没有半点乐趣,不懂写字究竟有什么意思,他沉默地把白宣放正,提笔蘸了墨,待落了一笔才发现不对,呼吸一滞,笔也顿住了。
谢云洲看着纸上小小的一撇,道:“别告诉我你不会写薛字。”
薛刃迅速接着那一撇写下去,只是最后才去补了薛字的草头,说道:“只是写错了。”
“写成自己以前的名字了?”谢云洲猜也猜得到,还带了点好奇,“北燕自文帝改汉姓后,从皇族到勋贵八族再到平民,皆用汉姓,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薛刃神色微僵,谢云洲却像是不急,看着他写完的字,比了比第一笔落的角度与位置,颇有兴致地猜测道:“你这一撇短小,角度平直,看你下一笔本想连横笔,若没猜错这是‘禾’字。北燕姓氏里带禾字的不少,如勋贵八族中的丘穆陵氏改作穆姓,纥奚氏改作嵇姓,此外还有太洛稽氏改作稽姓,素黎氏改作黎姓,叱云氏改作利姓。其他的一时想不起来了。”
谢云洲看向他,问道:“你的姓氏是这里面的哪一个?”
饶是薛刃一时都没想到这么多带禾字的姓氏,除了勋贵八姓,其他在北燕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姓氏,汉人多半不知,没想到谢云洲如此博识,他镇定道:“素和氏改作和姓,我前面想写的是和字。”
谢云洲点了下头,并未追问他的名是什么,让他松了口气。
等薛刃把“刃”字也写完了,谢云洲点评道:“工整有余,但不具丝毫美感,可见你只学识字,未学练字。”
薛刃无言,但谢云洲确实说对了,他是从没练过字,也不高兴练这玩意儿。
“你们北燕现在还用燕文吗?”谢云洲问,“汉文写不好,燕文写得如何?”
自从汉文传入塞外后,北燕在文帝以前就多用汉文书写了,燕文是较为古老传统的文字,书写不太方便,不过有些北燕人也还是会学燕文。
于是薛刃又用燕文写了一遍,谢云洲看了眼,说道:“也不怎么样。”
薛刃:“……”
谢云洲提笔在纸上用汉文写下“薛刃”二字,特意比他寻常写得慢了许多,好让薛刃看清每一笔的运笔,说道:“让你练字不是要你写得有多好,能与名家相较,练字也是锤炼心境的一种方法,练的是耐性与毅力,你这年纪正是容易心浮气躁之时,多练练字总有好处。”
薛刃难以苟同这看似有道理的说法,但也只好应一声:“是,属下明白了。”
不过瞧一眼谢云洲留下的两个字,他又不得不承认这字和谢云洲的人一样好看,字形不见拘谨,而见疏朗开阔,谢云洲一身病弱,笔下字却有苍劲之感,自成一段风骨,几处收笔时还有嶙峋古意,与那张秀丽面容不太相称。
谢云洲见他瞧得认真,问道:“知道我练的是谁的字吗?”
薛刃摇头,这他怎么能知道,他要是知道也不至于写不好字了。
谢云洲自己问出口的话,末了却又好像不想答了,沉默了许久,才放低了声音道:“是孟溪元的字。”
薛刃若有所思,莫名还真觉得孟溪元这名字曾有所耳闻。
“他是我的老师。”谢云洲目光沉静,他的瞳色偏深,静静看着人时若望不见底的一潭深水,“他已经不在了。”
薛刃一愣,小心翼翼地看向谢云洲——有前车之鉴在,他现在打量谢云洲都不敢光明正大的,却并没看出谢云洲的神色有太多的变化。
但平静太过,仿佛平静之下有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这是谢云洲第一次说起与自己经历有关的事,而这件事似乎世人并不知,所以这算是谢云洲告诉他的第一个秘密?
那天谢云洲为病痛折磨神志不清时,叫的是“先生”,或许指的就是孟溪元?
孟溪元于谢云洲该是万分重要之人,提起故人不该如此平静才对……
谢云洲没有再说什么,整理好衣袖,卷起桌上散乱的白宣,说道:“照着我的字写五十遍,我会检查。写完把桌上的纸笔收拾好,写过字的都收起来。”
看薛刃一脸震惊的样子,谢云洲淡笑道:“那就一百遍。”
薛刃:“?!”
生怕谢云洲又要再加五十,薛刃赶紧应道:“是,属下这就写。”
谢云洲没再管他,自己去另一张桌前看书了,但薛刃在练字的间隙偶尔看两眼谢云洲,发觉谢云洲并未翻过几页书,手边那盏烛台上积了一层烛泪,谢云洲的脸隐在烛台后半明半昧,看不清眉眼间的神色。
写到五十几遍的时候,薛刃就觉得自己快要不认识这两个字了,等写完一百遍时他只觉自己要吐了,短时间内不想再看到自己的名字。
他把写完的字拿给谢云洲检查,谢云洲却没了前面那么浓的兴致,翻了翻看他写得还算认真便放过他了,只在最后说道:“明天再写五十遍。”
薛刃:“……”
算了,写就写吧,忍忍就过去了。
谢云洲随身带着许多书稿,装在两个木箱里,之前都是薛含收拾的,但现在很多琐事谢云洲都要他去做,他只能自己摸索着做,毕竟从前他不太会收拾东西,也不喜欢收拾。
一个木箱里都是书册与来往信件,另一个木箱里都是写过字的纸,谢云洲不管写过什么都会让人收起来,不愿将自己的笔迹遗落在任何一处地方,因而箱子里很多纸其实和废纸无异,恐怕谢云洲也不会再看。
一些有用的,以及谢云洲练了字想留下的会放在下层,薛刃收拾了半天,总觉得越收拾越乱,干脆把里面所有纸都倒出来了。
放在最下面的这些纸都是方方正正叠好的,有几张纸明显泛黄陈旧了,但保存得依旧完好无损,薛刃想着既然谢云洲让他收拾,应当也不会在意他看几眼。
这般想着,他将这些旧纸一一打开。
别的都没什么可看的,多是谢云洲誊抄的诗文,但那时谢云洲的字和现在略有不同,可能是很多年前了。
只有一张纸十分奇怪,上面记着的全是日子,诸如“正月十二”、“二月廿三”、“三月初五”之类,按照月份顺序从正月写到十二月,每个月都有那么一两天,但最末一行又补了一个七月初六,墨迹更新,笔迹也有所变化,明显是后来补上去的。
他数了一下,一共记了二十六个日子。
更令人不解的是,这些日子后面都有许多个小圈,约莫有一半的日子后面有九个小圈,剩下的大多是八个,最后补上去的“七月初六”后面只有四个小圈,是最少的。
那些小圈一个紧挨着一个,上下对得整整齐齐,但有个别日子在中间某个地方少了一两个圈,如遗漏了一般。
今日是九月十六,薛刃看九月十六之后的日子在最后都少了一个圈,忽然就明白了这些圈代表的意义。
若他没猜错,应是每过一年画一个圈,九月十六之前的日子最多的都有了九个圈,说明这张奇怪的纸至少保存了九年了。
这些日子都是是什么意思?对谢云洲来说重要的日子?每年都得纪念的那种?
可若是这样,又为何有些日子有一两年被遗漏了?
他实在太过好奇,忍不住又细细观察了一遍,离现在比较近的日子有八月十三和九月初三,在今年都没有画圈,但七月廿一就画了圈,他算了算,谢云洲应是七月末离开京城的,后面的日子都在路上。
所以在这些日子里谢云洲是要做什么事?但这些事只能在京城做?
他见就近有一个九月十九,决定过几日再来看看。
怀着无数疑问,他将这张纸叠好压在最下面,没有去问谢云洲这些究竟代表了什么,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谢云洲目前还不会告诉他。
这应该也是谢云洲藏着的秘密之一,如今的他还不足以令谢云洲信任,自然就没有知道秘密的资格。
他突然就赢得谢云洲信任这件事又多了一点期待,不仅能帮他打探消息,早日回北燕,还能知道谢云洲的秘密,真是一举两得。
这年纪的男孩儿都很难静得下来,大概是最没耐心的时候,薛刃显然亦是其中之一,但谢云洲已发现了他的一点好,那就是他能克制住,就算是逼也会逼着自己静下来。
谢云洲看出来他不喜欢练字,每次提起笔就脸上阴霾遍布,但最后强忍着倒是也都能练下来,而薛含叫他出去练武时,他与练字时便是判若两人,脸上的表情都生动活泼了起来。
小孩儿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知道压抑自己的性子,会忍耐也会深思熟虑,但也还有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孩子心性,多数时候也都很纯粹,心里在想什么脸上都有或多或少的呈现。
谢云洲由着薛刃用了夕食后和薛含一起练剑,薛含不太会教人,两人多是瞎比划,但薛刃练字练得不怎么样,在学剑上却很有天分与悟性,谢云洲已经看出来他把薛含前两天用过的两招记住了。
天上已星斗高悬,谢云洲在门前唤道:“进来练字了。”
薛刃肉眼可见的不高兴起来,眼里的熠熠光彩瞬间消失殆尽,眉眼都跟着耷拉下来,嘴角也抿成一条直线,一副兴致全无的样子,嘴上勉勉强强地应道:“是。”
谢云洲看他这番变脸看得笑了出来,等他走到门前,如往常一样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摆,说道:“就这么不喜欢练字?”
薛刃可能在暗暗咬牙,强行挤出两个字来:“没有……”
这样子像极了一头凶狠却被迫低头的小兽,谢云洲越发好笑,无端地心情也变好了,说道:“那就不练了。”
薛刃似是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碧蓝色的眼瞳倏地瞪大,偷偷看了看他,见他不像在开玩笑才舒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主意了,但不妨碍小孩儿立刻又开心了回去,甚至比前面更开心。
谢云洲推着轮椅转身进屋,道:“进来吧,不练字就聊聊天。”
薛刃不明所以地跟进去,谢云洲指指他常坐的小榻,道:“坐。”
待薛刃道了谢坐好,谢云洲忽然问他:“你知道我为何在这时需要一把剑刃?”
薛刃诚实摇头:“属下不知。”
“因为我要找一个人。”谢云洲亲自泡了两杯茶,递给薛刃一杯,话语和杯中茶一样淡,“之前我培养了十个暗影,七月尚在京时我派他们去秦州找人……”
茶水不烫,薛刃练剑有些热了,接过来便不客气地一饮而尽,半点儿没品出来这茶是什么味儿,听到谢云洲的话微微皱眉,暗影是什么东西?
找人……大概类似于暗探?
见谢云洲突然不说了,薛刃还疑问地看过来,谢云洲看他把上好的茶当开水喝,摇了摇头,浅抿一口茶水,续道:“他们都没能回来。”
薛刃怔住,右手捏住茶杯紧张地等着谢云洲接下来的话。
谢云洲平静地叙述:“后来薛容暗中去秦州探查,找到了他们的尸体。”
薛刃轻轻吸了口气,他不知道谢云洲到底要找什么人,但这其中定然极其凶险,旋即他又想到,谢云洲跟他说这些是要他接着去找人?
这到底是找人还是送死啊……
谢云洲看出了他想说但又没敢说的话,笑了下,道:“找人还要继续找,但我不会让你去找,至少现在不会。”
薛刃不说话,只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那十个暗影京中无人知晓,就连太子我也未曾泄露只言片语。”谢云洲道,“杀了暗影的人想必并不知幕后之人是我,只是发现了暗影寻人的踪迹,故而杀之。”
谢云洲的话音带着一点叹息:“为了找这个人,我已秘密探查了许多年,用了很多方法,但都未寻得,此人背后的靠山把他藏得太好了。”
薛刃掩不住好奇:“他背后是谁?”
谢云洲直截了当道:“右相杨世安。”
这个答案倒是在情理之中,谁不知谢云洲和杨世安势同水火,但如今看来,两人之间的对峙却又不像是那么简单。
“暗中寻人未果,此路不通,我打算……”谢云洲的眼中黑沉沉一片,“主动把此人激出来。”
谢云洲此时的眼神是无端令人心悸的疯狂与执念,笑意也没有温度,看着薛刃道:“他们视我为疯狗,我想以后,你也要和我一样了。”
薛刃避开了谢云洲的目光,也许世人眼里的谢云洲本就是如此,但他见过谢云洲最脆弱的样子,现在的谢云洲反而太过刺眼,他对自己以后要做什么也兴趣不大,反正都是替谢云洲做事,很可能还不是什么好事,他早就有所准备,要是不愿意他当初就不会跟谢云洲走。
故而他只问道:“您……为何一定要找到这个人?他和您有仇?”
“他与我倒是谈不上仇怨。”谢云洲将烛火挑亮了一些,烛光给他的瞳仁添了一簇光芒,“但很多人与我一样……都在等着他出现。”
薛刃又问:“既然他是右相的人,他曾经也是朝廷命官?”
谢云洲望着跳动的烛火,缓缓说:“不,他是一个匪寇。”
小薛:吓死爹了,他怎么第一个就猜到我的姓了!
洲洲:无所谓,爱谁谁。
注:文中北燕的姓氏、现状等取自历史上的北魏,姓氏都是鲜卑姓氏,孝文帝改革后与汉姓一一对应,但就是借个框架,跟北魏八竿子打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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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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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旧事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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