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明华离不开。
困住她的小村落,盘在山丘上。山丘名藏渊,低低矮矮,圆圆润润的,盖满了青葱的草尖,像个发的很胖的绿馒头。
藏渊山表面凸起来的有几棵树、十几口的人家和二三十个秃坟包。
山间的路不难走,可走下藏渊山之后,就无路了。
一堵古城墙堵住东面,高有二三十米,黑咕隆咚。城门被大石头堵的压实。
就算撬动石头穿了墙,还有绵延的长山。她望不到头,更不用说走。
另外三个方向,则被浩荡的水挡住:
盛怀海捞到她的那条河,叫影鱼河。流的很远很细,犹如一条玉带,柔美的裹着藏渊山。
影鱼河上泊有船,多是白船,时时能见出行。
白白的河里,飘着一艘艘挂着红帆的白船。那一点红,带的白船是异常显眼。
段明华打听过,但船家都大嗓门的回答她:“载不得你,船会翻的!”
段明华觉得颇没意思,想着是盛怀海提前交代了船家。
她不怪船家,船可能真的会翻。影鱼河上有针对灵师的结界,救她又困了她。
影鱼河上也修有桥,翻过桥,对岸是座名叫虹州的小城。对藏渊的人来说,算是大城市。他们赶集、办大事、找活干,都到虹州来。
有两条路可抵达虹州,一是走陆路,过桥;二是水路:从影鱼河分出来的支流,名叫虹河,自东向西,横淌虹州。
过了虹州,是一片海。波浪块头大,瓦蓝色,像浮起来的龙宫。段明华闻所未闻这片大海,猜测是空间挪移的灵法所制。
大海,绝望的大海,把什么希望都吞了。
她怎么能离开?——她快绝望的连问都不想在心底问了。
*
段明华像是一位被拐来的囚家媳妇。
村里的人,都是盛怀海的守门人,防备着她这个外人。只要路过门口,都鬼祟的估摸她。连吵嚷的孩童,近到附近,都停下嬉笑,蹑手蹑脚地走过。
村民还有种怪诞气,似是已死良久的动物,盯着她看时,眼睛不动,躯体居然也不动,能维持十几秒钟。
还是说,她不太熟悉乡村气,才会觉得怪诞?
段明华气笑了,反思自己,她认为前面的二十多年白活了,竟对一个个粗鄙村人的反应大惊小怪的!
怪谁呢?
怪她的遭遇,她被熟悉的世界抛弃,进了陌生的牢笼。
她的世界黑暗了,不会有光彩了,看到的什么都是梦魇。
她曾爬了一天,立在高峻的古城墙边儿,眺望高高的墙顶,幻想落一颗小石子,把她砸死。
刚有这种想法,她又唾弃自己唾弃的不行。被一颗小石子砸死?还不够被人笑话的!
不行不行。
虽然事到如今,笑话她的人没几个,就是有,也早笑话够了。她很清楚,但有一股傲气,让她死皮赖脸的撑着。
*
盛怀海家里,算上段明华,一共有四口。
还有一位不常见的阿公,他是阿嬷的老伴。
阿公是个怪人,在外瞎转悠,如同不定时归航的私人飞机,随着主人阔绰的心思飞转。
段明华只在不多的中午饭时间,才见上桌子的阿公。
她从没听阿公说一句话。阿公比她还像个外人,没有人搭理他。
阿嬷是踏实的村里老妇人,几十年如一日的造型,穿着大胖上衣和裤子,扎短马尾,头皮勒得松出几条老皱纹。
她像由多个三角形拼接成的,身量小,头尖尖、小小的,身子胖鼓着的,腿是两个圆弧形,脚就是箭簇那一点。
她对段明华挺好的,她对万事万物都挺好的。
盛怀海是位漂亮的小伙子,光以外表而言,几乎没有人不会喜欢他。
他的身板子高,结实,匀称。看他的人先被他的身量震了震,再去看他风流气的面,但只能看到一双黑亮的大眼。不是说他蒙着面,而是脸部的细节,都被这双异常夺目的眼挡下去了。
段明华再讨厌盛怀海,也不由在梦中惊问:何为明珠?此为明珠。
盛怀海爱穿大一码的衣服,左腰扎着条缀兜的红布巾,装着纸钱和杂乱的玩意儿。他走起路来,中心扎实,边缘在飘,像是一杆潇洒的大旗,又像一朵缠绵的白云。
他年轻,傻乎乎的年轻,有时会稚气,还有些说不上来的野蛮劲儿。
他的笑有力量感,黑白分明的眼,比抹了油的银子还亮堂。
但他不常笑,段明华有一两次见,他都是对着阿嬷笑的。在段明华面前,他没笑过。段明华也不稀罕他笑。
盛怀海留着一条漆黑的大长辫子,松塌的编着,额前的头发稍短,如同一堆乱分的黑色软草。
辫子没有陈旧的意味,没有腐朽的束缚,安在盛怀海头上,它完全是时兴的装饰物。
偶尔,在船上帮人干活时,盛怀海会用红带条子,箍住头发,绑在脑后。
他喜欢干活时头发的舞动,那会有他跟风、头发一块干活的喜悦。
在船上要不得,风太大了,要是散着头发,不是他干活,都是风和头发干活了。
段明华登上二楼露台,架着望远镜瞰藏渊,见到过盛怀海头发飞扬的样子。
触目先是一震,心上衔着点悸动,她的口齿发黏,喉咙发紧,再是阴暗的诅咒:一条鱼,大鱼,衔住盛怀海的长辫子,把他淹没在深海中。
没有鱼,小鱼都没有,只有黑辫子咬水。
看的多了,想的多了,段明华自个儿成鱼了,她爱咬盛怀海的辫子,把他当猪咬,把他的辫子当猪咬。
咬死他多好啊!
*
段明华之前身处都市,过的是繁闹的灯酒生活,走哪都是与人玩儿。
人是各色的影子,人是招展的旗帜。她在其中穿行,似是一道风,没什么能勾动他的心,她傲气又不屑的摆脱着尘俗。
她不算是沉迷酒肉池林的娇小姐,她修灵修的有点游离,本有仙风道骨的清姿,预料不会对盛怀海生着什么凡人心,所以才敢来藏渊一试。
段明华是想把废腿与盛怀海看淡的,她觉得她能做到,但她偏偏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
她在藏渊过得不赖,少人来碍她的眼,可她比没来藏渊前还要急躁。
盛怀海太令她生厌了吗?
是。
别的人都是小杂鱼,只有盛怀海的威力大,胜若大鲨鱼,把她这方小小的池塘,搅的浑浊不堪。
段明华做了一锅大乱炖的梦,半夜孤零零醒来,要抽一根烟压压惊,肩膀刚动,就被贴过来的盛怀海扣住了。
盛怀海呼吸不畅,问:“睡不着?”
段明华闲闲的搭腔:“你离我近,你也睡不着。”
“我不想睡。”盛怀海占据着人,办起了事,没办大,激水花一样,亲亲蹭蹭着段明华。
盛怀海就是这般的烦人,一头惹人发狂的野兽,使着性子玩弄人,挑动着段明华的神经。
“明天我想出去。”
“去哪?”
俩人的关系与相处,单纯的过了头,就像顿顿都吃的肥肉,腻味与恶心。
盛怀海亲的段明华头疼,推他,他又翻涌着上来。
段明华烦了,丢弃了明日的事,烦闷的吼:“离你远点。”
盛华海发觉他惹毛了段明华,收了动作,脑袋埋在段明华水水的脖窝吸热气,沙沙哑哑的说:“明天再说明天的事。”
*
段明华早醒来,天没大亮,黑蓝的颜色注入天地间,好似在进行恭请太阳出来前的消毒,闷闷的,清清的;浇进睁开的双眼里,一片凄迷的凉意。
她懒在床头,双唇温着烟蒂,抽着一根短粗的土烟,听着远远传来的花鼓戏音频散神。
盛怀海在窗外喊:“吃饭了。”
段明华一听到,习惯性地去看表盘子,果不其然,分秒不差,正好是七点钟。
盛怀海有个古怪的特点,一些时间卡的精准,像是一个发条人,尊重时间,什么时间干什么事。
盛怀海家里的早饭,段明华都看腻了,总是没什么变动,丰盛又古板:一牙金黄南瓜、一截雪白山药、半块粗粮馒头、半根糯米苞谷、一大片紫薯,一块豆腐,一碗乳白粘稠的纯牛奶。
都太有食物本真的味道了,眼里一见,嘴里都有些淡味,肚子也进了些扎实。
段明华上桌不摆谱,沉默坐在她的位置上。但她在吃东西上,有点难伺候。
她早上喝浓茶,配一些五颜六色的馅饼。
圆圆的一小罐茶叶,她耍花招似的,团在白软的掌心里,转啊转,抓出一揪,丢壶里;再转啊转,再抓出一揪,丢壶里……丢了四五揪,她才兑水,泡起浓茶。
“喂鱼吗?”阿嬷老花眼,第一次见段明华这样撂茶叶,她瞅着茶壶,以为养着几条小鱼。
盛怀海嘟囔句:“鱼吃那么多要撑死,人吃那么少要饿死。”
段明华没饿死,盛怀海下午就为他准备了配茶的馅饼。
阿公来吃了早饭,老糊涂鬼般,往矮凳子上一瘫,只管面上的那张直径八厘米的口。
四个人围桌坐在一起,就是四个人在吃饭,不是一家四口在吃饭,四个人就像是观棋不语的四君子。
盛怀海记得昨晚上的事,问:“你跟我出门走走吧。”
段明华回:“不想去了。”
天气好,盛怀海想让段明华动动,又说:“今天逢五,赶个集去吧。”
“有轿子我就去。”
藏渊山的路是窄道,坐不了车,能坐轿子。怀孕的妇女上下山会坐。
段明华瘸着腿能走,没坐过轿子,也不想坐。坐轿子的画面,还不如她瘸着腿来的光荣。她专意刁难盛怀海,才提出的要求。
“要么我抱着你,要么你自己走。”
“抱着吧。”
盛怀海起了身,摸着卷成团的纸钱说:“你不嫌丢人就成。”
段明华想了下,说:“背着。”
盛怀海哼了哼气,把段明华背了起来,走去虹州赶集。
他手里还多提着个小马扎,方便他采买时,段明华坐下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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