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酉时,凤凰城,七宝堂
把日影一点点看落,看它下到层峦背后,抬头可见丝丝残云挂在天际,留念着不肯离去,辽阔长空里,偶尔闪过一两只杜鹃的身影,凄厉的叫声随着远逝的影子若有若无。
从陆容房里出来后,苏安就一直坐在主楼前的台阶上,他一手撑着脑袋,定定地盯着庭中的草树发呆,将近半个时辰未曾移过一眼。
见他如此,柜台后清仁不免有些担忧,蹑蹑地走到他身后,确认苏安没有在哭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身边坐下。
“清仁,你有一文铜钱吗?”
还不等清仁开口,竟是苏安先发了话,他依旧撑着脑袋看着庭中,却很肯定在他身边坐下的就是清仁。
“有。”清仁找出一文铜钱递给了他,苏安接过前后看了一遍,放在拇指上向空中抛去,等它落下后将其接住。
摊开手掌,反面。
“你跟陆医师商量了什么?”清仁问道,虽然他心里并不认为苏安会告诉他,问出来只是为了找了一个话题罢了。
“我请他帮我一个忙。”苏安回答,这个答复让清仁心里略甜了一下,虽然不是全部,至少人家也算告诉了他一部分。
“陆医师没答应?”清仁接着问,见苏安这落寞的样子,他就猜想多半是苏安被陆容拒绝了才心情不好。
“他答应了。”
苏安淡淡地继续回答,语气里却听不出半点被答应的喜悦之意。他又将铜钱移至拇指,抛上,落下,接住,摊开。
依旧反面。
察觉到苏安低沉并不因为此事,清仁果断岔开了话题,说道:
“苏安,你能和我说说你的家人吗?”
闻言,苏安顿了抛铜钱的手,拇指在钱币上来回摩挲,随后浅笑一声。
“好啊。”
他说道,“筝-”的一声再次将铜钱抛入空中,接住,摊开。
正面。
“我的阿娘,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娘,贤良淑德,兰心蕙质,不仅武艺了得,还做得一手好菜。而我爹,虽比不上阿娘那么好,但也是很厉害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就独掌门户,凭一人之力就把乱了几十年的苏家活生生扶稳了,总之,我很钦佩他。”苏安说上,脸上渐渐显出久别重逢的笑意,很淡,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阿爹平日里对我和兄长都很严格,有错必咎,丝毫不留情面,我没少被他骂哭过。而一对上阿娘,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温柔体贴得不行,要是我跟兄长不在场,他还跟阿娘撒娇呢。”苏安渐说着,话里慢慢有了生气。
“是吗!这么说来,你的爹娘,可真是鸳鸯夫妻。”清仁应和道。
“没错,在感情方面,他们就是一对神仙眷侣,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共御,莫不静好。’用来说他们,再契合不过。”
“那你兄长呢?我听那些人都说,苏家长子人如其剑,冷若冰霜,是不是真的啊?”清仁继续问道。
“嗯...一般真,兄长这人,在外人面前总是喜欢板着个脸,看起来确实有些冷淡,但其实在蘅芜居里,他还挺爱笑的。而且你没看见,他犯了错被阿爹责罚的时候,红着眼眶咬着泪,表情可生动了。”苏安答道,又一次将铜钱抛出,斜照夕阳打在钱币上,将铜钱染成了金色。
摊开手掌,正面。
“真的?!我原以为像你们这样大家,日常生活一定很枯燥,每个人都规规矩矩的,想不到你们这一家人这么有趣!”清仁感叹,他语气激动,眼里放着光。
“嗯,很有趣。”苏安将铜钱握在掌心,感受着它的形状,眼睛盯着庭中的一株丹桂,思绪却不知已飘往何处。
“有这样的一个家,真好。”清仁也学起苏安,一手拖着脑袋,虚起眼注视着七宝堂外来往车辆行人,他的这句话说得很轻,仿佛是自言自语,却又充满羡艳之意。
“你羡慕我?”苏安捕捉到了清仁话里的情绪,说道。
“当然,有这样一个齐乐和睦的大家,谁不羡慕?”清仁回到。
苏安听罢清仁的话,身子朝后倾去,仰头看屋檐旁漫出的一半天空,金色的夕阳余晖洒在鱼鳞云上,美得一塌糊涂。
明天会是一个大好晴天吧。
“是呢,我也很羡慕自己。”沉默过后的苏安如此说道。“既羡慕,又厌恶。”
“嗯?”清仁望向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时的我,总觉得生活还不够好,无论如何都缺了些什么。直到有一天,这一切突然离我而去了,才猛然发现,原来我拥有全部,只是什么都不懂罢了。”苏安将铜钱举至过头顶,闭上一支眼睛透过钱币中间的四方小孔看楼阁间逐渐向西流走的金色荣光。
“以前,成日被管束时总想着要自由,现在自由了,却想有人能多关心我一下;以前呆在沂川时,总是吵着嚷着要出来,现在我如愿了,最想的,却是早点回去。”
“我就是这样,拿着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肆意挥霍,反而去羡慕那些羡慕着我的人。”
说着,苏安转过脸来看向清仁,暖光打在他莹白的侧脸上,将他的眼瞳染成霞红色。虽说少年的五官还未舒展,但见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清仁心中暗自感叹等这人长成,定也是不输于他兄长的气色。
苏安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事情,错开眼神浅浅一笑,轻“呵”一声,说道:
“从前我自负有几个小聪明,觉得自己把人心看得很透彻,明白除我家人以外,其他人对我好,皆是碍于我的身份,或有所惧,或有所欲。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不需要身份,也会有人对我好,而对于这些好,一丝一毫我都会觉得受之有愧,点滴都想要报答。那时的我还在想,:知恩图报,前圣所厚,能有这样的想法是件好事,一时间竟有些沾沾自喜。”
“不是吗?”清仁追问道,他被苏安的话绕得有些糊涂,又看他的眼神流露出些许落寞,还夹杂着一丝自嘲之意
“凭什么?”苏安反问,似在回答清仁,又像是在问自己。
“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都还没报答他们,凭什么该轮到别人先?”
“这......不一样吧.....”清仁轻轻地回到,是试探的语气
“的确不一样,别人对我好尚且事出有因,他们,甚至不需要理由。”说着苏安别过了脸,眼睛看向仅剩一丝光亮的墙顶,看霞光将青瓦烧成了琉璃,将碧叶烙成了红枫,他又继续道: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苏安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细小得让坐在他身边的清仁都有些听不清,但这首《小雅·蓼莪》清仁是知道的,他清楚苏安念不下去的后两句: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言无此意,却不料,一语成谶。
“苏安...”清仁轻声唤到
“无事,所幸,还不算晚,我还有的是时间。”苏安把举着铜钱的手移下,拇指顶着钱币再次将其抛出,落下,摊开。
反面。
“这一趟,走得不远,但是,好累。”
“我想回家了,所以,就拿这烫手山芋,做个顺水人情吧。”
苏安幽幽道,话语飘忽,声音本在耳边,却又恍在云间。
“苏安,你该不会是想!”清仁突然激动了起来,虽然对方并未挑明,但话既至此,饶是他再迟钝,也能听出七八意味来。只是还没等清仁说完,苏安就将他打断,说道:
“清仁,你知道‘霜秋’为什么叫‘霜秋’吗?”
苏安就像是料定清仁不知,只是稍作停顿,还未等后者表态便又接着说道:“楼高月似霜,秋夜郁金堂。对坐弹卢女,同看舞凤凰。”
“兄长说,名字是一种默契,可以寄托很多东西,就让我也给我的气海取一个,我想了好久都想不到满意的,慢慢就将它抛诸脑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而就在刚才,我想到了。”
“何名?”看苏安无意谈起刚才,清仁便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和璧。”
苏安答道,一字一顿,不疾不徐。
“和氏璧,天下共传之宝也。秦为之狂,赵为之亡。”
而今以和璧为名,更有意——和氏璧,何事必?何时毕?
只是后言,苏安并没有告诉清仁,因为问出的同时在他心中已然有解。
何事必?
欲!
何时毕?
易!
“和璧海......”听过苏安的解释,清仁缓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之后便再无言,表情若有所思。
突然,一个另有其主的声音闯进了这个小世界
“苏公子,兑傅录的时间已经到了,你,确定要如此吗?”
陆容的声音毫无征兆地自二人身后传来,也不知他已经在那站了多久,是否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闻言苏安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而是再次抛出了那枚铜币,伴随着一声清响,钱币在三人面前转成一只铜球,这次不等铜钱落下,苏安便横手将其抓过,抓住后他的拳头捏得很紧,筋骨分明。
“嗯,确定。”
他答道,随后摊开手掌。
正面。
至此已过六巡,反,反,正,正,反,正。
六爻既定。
初六,六二,九三,九四,六五,上九。
离上艮下。
旅卦。
山木生火,火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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