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榜发榜后第二十二日,午时,凤凰城,七宝堂
开旭五十一年,三月初八
这可以说是苏安近些天睡得最长的一觉,从头天戌时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亭午,无人打扰,无梦缠身。
这或许,也是他大半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他的意识恢复得稀稀拉拉,先是被褥摩挲之声,很近,就覆在他的耳郭上,又仿佛很远,像从梦里传来,他想要抓住那声音,却又懒得动弹,就是动一根手指翻个身也不想。
那声音还在继续,他觉得吵得有些烦了,拧起眉头低哼一声。但奈何他嗓子干得发涩,这一声只呼出口气也就如此作罢。
他的抱怨虽小,但那个声音竟然真的消停了,周遭突然变得静谧,苏安刚抓回的点滴意识也随着这分宁静将要飘散至虚无,他感觉身子越来越轻,像在往下跌落一般飘渺,他马上就要在这黑暗中迷失了。
一道寒意从手腕的位置传来,几缕寒气掠过手臂打到他的腰上,虽只有一瞬但足以将他破碎的意识拼接在一起。
手上传来触感,一个东西摸到了他的手指,不冷不烫,与这被褥不相上下的温暖,那是另一个人的手,那只手将他的手心翻了过来,两根手指轻摁在他的手腕处便再无其他动静。
约听了二十多息,那手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离开被褥时又带起一阵凉风。
接着是微不可察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细。直到再也听它不见。
“吱呀-”一阵极轻的开门声。
“清仁.....水....”
这细弱蚊音的说话声是从塌上传来的,沙沉,模糊,没有音调。
“好的,你等等。”
再一声“吱呀-”过后,四周便只剩下一片宁静。苏安试着翻个身,但他的四肢酸软无力,关节仿佛被冻住一般,硬是费了半身力气才终于侧过面来。
他瞳孔不再转动,就这么简单地睁着眼睛,小半刻钟一动不动,眼睛也没舍得多眨几次。
安静是滋生悲绪的温床。
就如同现在。
苏安的心里可以说是翻江倒海。
他脑海里全都是对过去的回忆,那么多年的不辍苦练,三更灯火五更鸡,那么多的汗水心血,只在朝夕片刻间便可尽数付诸东流,沦为一个笑话。而那些层峦高处看得的灯火楼台,无限江山,也终成“十年一觉扬州梦”过眼皆空。
他抬起还在发着颤的右手,定睛注视着手心的纹路,注视着指腹处磨出的薄茧,那些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磨出的痕迹,如今也会随着气海的消失而慢慢褪去.....
从此之后,刀剑枪箭都跟这只手再无瓜葛。
他猛地捏紧拳头,尚且虚弱的筋脉让他的右手抖得厉害。
但是,它会有别的用处。
“听清仁说你已经醒了,感觉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
门再次被推开,响起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更沉稳,却是跟清仁一样的温柔。
苏安听罢想要撑起上身,但手臂无力,想要完成这个动作实在艰难,幸得陆容已经三两步走到塌边,伸手扶了他一把,苏安才顺利地坐起身。
“无事。”苏安回到。
“无事就好,清仁说他会一直陪着你,有什么状况就跟他讲,可别敛着。”陆容叮嘱道,说着探上苏安苍白的手腕,沉下表情为他切脉。
苏安轻轻点头,犹豫不会儿后又扯起干哑的喉咙,声音压得很低:
“他.....醒了没?”
陆容自然知道苏安口中的“他”是指谁:
“还没,但快了。”
言罢,苏安又没了声,一直到陆容切完脉,确认过苏安身体没什么大碍后,才又见他启唇,断断续续地说道:
“陆斋主.....我.....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
此气海一换,他自觉欠了他的,就算还清了。
今次一别,山海两隔,以后少有机会与他相见,也少与他纠缠,本就不是同林鸟,自然是要各自飞的。与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不如果决些一刀断个干净。
再来,现在这情况,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江渝,相信江渝也一样,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吧......
所以....
“我想在他醒过来之前,离开这儿.....”
不相待见,不如不见。
他等待着陆容的回答,心里忐忑得紧。
陆容站起身,把苏安搁在外头的手塞回了被褥中,又仔细将边角掖好,眼角略带严肃,语气平和地说道:“这个请求我不能应你,你现在还很虚弱,不适合奔走,而且,林家人并不知道气海已经易主,他们的目标,还是你。”陆容说着,瞥了眼苏安失落的眼神,微微一笑,“但是,你们来七宝堂的当日我便书信沂川,算来苏家也该有所行动了,在你离开之前,我会帮你瞒着小渝的。”
苏安低垂着脑袋,闻言肩头一颤,依旧没有抬头。陆容见他如此,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房间。
“陆斋主....”
他刚走到门口便被一个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叫住.
“谢谢你....”
那个声音说道,还是那般低沉沙哑。
“不用谢我,这件事,要说是你帮了我,也不差。”陆容说。
“不,不只如此。”
苏安提高了音量。
“谢谢你...这些天让我留在七宝堂,还有,昨天的外衣。”
“外衣?”陆容沉了眉眼,面露疑色。
“嗯。”苏安肯定道。
半晌沉默后,听得陆容幽幽一笑,气息似有些无奈。
“呵呵,这第一谢我暂时先收着,至于这第二谢,你就真的谢错人了。”
“那不是你的吗?”
苏安惊异,难道自己的推断有误?可是那衣服明明.....
“是我的没错。”
陆容回答,但还不等苏安放下心口礁石,就又听陆容补说道:“但是...那件外衣,我昨天见小渝衣衫单薄地从屋里跑出来,怕他着凉,便给他了。”
陆容说完便出了房间,只留下偌大的房间和一个灼人的事实。
苏安只觉心头五味杂陈,好似沉香凝了霜,古檀入了火,连吸入的空气都像浸了毒一般,自鼻腔烧进心肺。
江渝....
所以,竟然....是江渝....
为什么偏偏是他?
偏偏是这个最不可能在乎他的人。
偏偏是这个他再不想与其有半分瓜葛的人。
“苏安,水来了!”门再次被推开,房里的声音不再只有自己的心跳。
清仁把端着的大托盘放在桌上,托盘上除了两只碗以外,还放着一个盖紧的砂罐,盖沿正逸着缕缕白雾。
清仁把水碗端道苏安面前,另一只手托起后者的后脑,手法娴熟地将一碗水喂尽了。
他把水碗放回桌上,又扭头对苏安说道:
“还有这个,药膳鸡,虽然可能比不上你们苏家厨子做的,但也很不错,你要不要试试?”
“嗯。”
得到苏安的肯定,清仁脸上的笑意立刻漾开,盛了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坐到苏安的床沿,他知道苏安的身体是什么状况,也没有把碗筷交到对方手上,而是用筷子夹起一块鸡肉吹了吹,送到苏安嘴边。
看对方眼神闪躲,表情迟疑,半天也不回应,清仁便劝抚道: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大夫啊,大夫照顾病人,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虽听他这么说,苏安也清楚自己手上根本使不上力,但他还是觉得别扭,盯着夹在筷子中间的鸡肉,有些发难。
“城西铺子卖的鸡野得很,这肉一点儿也不柴,很香的。”清仁又补到,笑颜如花。
苏安感觉心头烙了铁一般,又热又痛。又看了片刻还是一口咬了下去。人家的好意都已到这个份上,再不承就太驳人家面子了。
“对吧?”
“嗯。”
“哦,对了,这个你吃得一点。”清仁又夹起一段外褐内白的根须送到苏安嘴边。
“当归,对身体好,我切成小段了,不会很苦。”
当归......说起来,他终于可以回去了呢。
“清仁,你不吃吗?”
苏安吃下那一截当归,果然如清仁多说只有些许苦涩和微酸。
“我们已经用过午膳了,而且这鸡本来就是专门给你炖的。”清仁回答。
“你尝一点吧,多一个人分,也更好吃一点不是?”
“但是这是给你....”
“就当是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如何?”苏安劝说着,脸上展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待我再去拿副碗筷。”清仁自知拗不过他,干脆应了下来,再者,这锅他守着炖了一上午的鸡汤,他也很想知道到底味道如何。
“用不着这样麻烦,你不介意的话,就用我的吧。”苏安说。
“怎么会介意,就用你的吧。”
两人争执一番后清仁也不再客气,夹起一块较小的鸡肉吃了起来,鸡的腥味被浓郁的药味所盖,两个多时辰的炖煮已经让鸡的皮肉变得软糯,入口便骨肉分离。
想不到自己手艺还挺不错的,清仁这样想着,又忍不住夹了下一块。
吃过两块后的清仁又意识到了什么,这汤明明是给苏安炖的,怎么现在自己吃得这么开心?
想罢他又夹起一块不带骨的鸡肉,吹过后送到苏安嘴边。
“对了,他们说璇玑阁主今天一早不见了,你知道他去哪了吗?我记得他昨晚最后来看过你一趟。”
待苏安咬下这一口后,清仁又想起了这件事,虽然不抱太大希望,但觉得还是应该问一下,二来也可以掩饰他的尴尬。
哪知苏安刚听完便是一怔,愣了两息才重新开始咀嚼,失神的眼睛昭示着他的思绪已经飘飞出走,半晌,等他吞下那一口鸡肉后才慢慢悠悠开口道:
“公孙先生他.......”
“走了。”
这两句话之间,苏安停顿了许久,语气中有犹豫,还有,有些惋伤。
“走了?!他,他,他....怎么走的?!”清仁闻言则是一阵大惊,刚夹起的一块鸡肉“啪”的一声掉回了碗中。
“呵呵。”
苏安轻笑,笑声却是颤抖的。
“他可是璇玑阁主,这自然是难不住他的。”他说。
“但这也.....太...神奇了,而且,怎么可以不告而别,害我们好找。”清仁捏着筷子,忿忿抱怨道。
“他是——不知道怎么告别吧....”苏安小声嘀咕着。
“嗯?苏安你说什么?”
“嗯,我说‘是了,是挺不可思议的’。”
“说起来,昨天我跟你讲了我的家人,今天也该轮到你讲讲你的了。”苏安忙扯开这个话题。
公孙述的事情,现在想来还真应了昨天所卜的那一卦——结果如何,前路如何,皆无定数,风往何处吹,火往何处追。看似毁灭,实则创造,烧过的土地来年生机更旺,草木更盛。
这便是火烧山,不可算。
可苏安这个提议一出,一直喜笑颜开的清仁表情突然落寞了下去,让苏安又有些紧张了,思量片刻,清仁又夹起一截当归送给苏安,微笑回道:
“我的家人很普通,没什么可讲的。”
......
姚黄魅紫,花中王后,也是李家家主一脉才可穿戴的绣纹。虽然只有一眼,但苏安看得很清楚,清仁那件家袍上所绣的,正是姚黄牡丹。
李家家主....很普通?
但是话说回来,李家家主李重师不是只有一儿一女吗?好像从未提起过还有这么个小儿子。
但那衣袍又确确实实是.....
都说李家家主李重师早年放荡风流......
莫非是私生子!
不会吧......
苏安注视着那一段当归,心下一揪,不知道该不该吃下。他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而且,我很久没回去过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都是什么样子,估计他们也一样,早就认不出我了吧。”清仁接着说。
眼看那截当归渗出的汤汁就要滴落到被褥上,苏安伸出捂得温热的手,握上了清仁相对冰凉的手,用上了他为数不多的余力,将那手腕转了个方向,让筷子间夹着的当归落到了清仁的嘴边。
“你辛苦了这么多天,也吃点补补。”他说。
他有意劝他食“当归”,就看本人是不是无情了。
“那你讲点儿别的,有趣的事。”苏安道,他从不以别人的痛苦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可以啊,你想听谁的事?”清仁吞下了那段当归,很快松了表情,一扫方才的落寞。
“嗯.....你就讲讲,你吧。”苏安脑中折腾过一阵,说道。
“我?!”这下轮到清仁不好意思了:“哪有自己讲自己的啊?”
“古今那么多自传,不都是自己讲自己的吗?而且,我觉得你在万药斋的日子,都挺有趣的。”苏安收回手后撑起自己的脸,他侧过头,端起一副等着听故事的模样。
“额.....那好吧,你可不许笑我。”
“嗯,保证不笑你。”
“那我可讲了哦,大概六年前......”
“嘭-”
清仁刚出口的第一句,就被重重的推门声无情打断了。
“清仁!苏公子!你们快准备准备,随我去暗阁!”
来人是七宝堂堂主——离取义。他神色焦急,脸上满是汗珠,一手撑着门一边大口地喘着粗气。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清仁问道,虽不明白究竟所为何事,但见离取义急成这样,那必然是有什么变故了
“嗨呀没时间解释了,万药斋的人说什么情况有变,林家的人已经快到城口了!总之,赶紧跟我走就是了!”离取义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又弓下身子大喘两口气。
“好,马上。”清仁终于回过了神,放下手里的半碗鸡汤就起身去扶苏安。
“苏安,来,我扶着你。”
他将苏安一条手臂环过颈后,让后者可以借力撑起身子落地,但哪知苏安乏力的症状比他想得还要严重,双脚一落地就好似被抽了骨头一般,直直地向下跪去,站都站不稳,更别说走路了。
看他这副样子,清仁又微微蹲下身,将他的另一条胳膊也搭上自己的肩膀,双脚一用力把苏安背在背后。
两人年龄相仿,这对不曾习武的清仁来说并不轻松。
“老离,快走!”清仁焦急喊道。
一反刚才的火急火燎,离取义现立在门口注视着庭中,丝毫不为清仁的话所动。
“老离,你干什么?再不走来不及了!”
在清仁的第二次催促下,离取义即刻夺门而出,而让屋内两人意想不到的是,离取义出去后竟转身作势要把门关上!
“老离!”
“嘘,别出来。”
这是门阖上前两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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