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日高影短,金色流离。
药气深沉,这份清净引得蹑足期间的人都轻手轻脚,温言细语。
陆容从徽室出来后便转向了江渝目前所在的房间,也就是日前他所居的主楼二楼的那间房——莞室。
竹窗全掩,屋内略显昏暗。
江渝静静地躺在塌上,轻阖着双眼,脸色仍旧透着苍白。他的情况并不算乐观,虽说是重得气海,但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内伤外伤还是摆在那里的,若想痊愈,不调养休息个十天半月是绝不可能的。
陆容瞧了眼塌上的人,他的呼吸很浅,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出。这些天常是紧皱的眉头难得地舒展开来,褪去了乖戾气息的那张脸显出的是原本的柔和疏朗。
就如同往日的他一样。
“你醒了?”陆容说道。
屋内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可有什么不适?”他并不在意无人理会,继续问说。
依旧沉默,也许是无声的否认。
“或者,有什么想问我的?”
仍是无言,一切都像是他一个人唱的独角戏。
“想来你心里也很乱,若你想一个人静静,那我过会儿再来。”他终于是死心了
陆容说着就要离开,门刚开了一半,就听身后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飘来:“为什么?”
陆容顿住,将门关了回去,转身再看向榻上的人,那人依旧平躺着,连被褥的折角也不曾多出一个,只是那双眸子已经睁开,空望着天花板,瞳孔上仿佛蒙了一层纱,不见光亮。
“为什么答应他换海?”陆容问。
“为什么把他留下来?”江渝微微扭过头,斜着眼对上陆容的眼睛,说道。
陆容站在门边,迎上江渝的目光,“你既然问了我,想必是已经有所猜测了吧。”
“嗯,保护苏安的事,我本来想同你商量,万药斋出力,一切损失江家负责。可即便是这样,我也不确定你会不会答应,但那天我什么条件都没说,你就直接把他留下来了,你的目的,我想不通。”江渝说着翻了个身,变为了侧躺,他本想撑起身子靠在床头的,怎奈何他这身子不准许他这么做,手臂刚用上一点力就抖得厉害,只得又躺了回去。
“别动,躺着就好。”陆容体贴道。
“你也别跟我说什么‘路见不平’、‘恻隐之心’,我清楚你——你不可能赌上万药斋那么多人的安危来满足你的个人情感。所以,在还有我这个麻烦的情况下,你究竟为什么要留下他?”江渝眼帘半垂,目光却一点点变得深邃。
“你说的不错。”
陆容嘴角一勾,这些天来鲜见他笑过几次,这一笑倒是发自内心,虽有隐含的无奈,但更多的还是欣慰,他微微颔首,身子向后靠去,环抱起双手倚在门框上,“我身为斋主,既有权力对他们发号施令,也有义务对他们的性命负责。所以,如果我有得选,利弊权衡,最正确的无疑当是不介入。”
“如果......有得选?”江渝双眼闪过微光,面色瞿然。
“见面当日我便向苏公子询问了这些天发生的事。”
“林枫能知道你们的行踪并在半路截下你们,多半是查到了你桃源镇寄信一事,也就是说,他知道你曾与万药斋联系,这已经足以让林家把视线移上万药斋。再加之后来你把苏安引到了七宝堂,就更加肯定了万药斋介入其中之实。”
“所以就算我不留他赶他走,林家的人多半也不会相信,万药斋还是难逃一劫。”
“如果我把他交出去,虽可免却一难又笼络了林家,但这样做一来得罪了苏家,二来还得罪了你。”
听及此,江渝忍不住逞强支起半身,他斜立着,双手撑在床面上。
陆容轻叹一口气,点破这层冰面:“其实,从苏安踏进七宝堂大门那一刻起,万药斋就已经无法作壁上观了。留下他,好听点叫顺水人情,难听点.....就是不得已而为之。”
实话就是这样——丰满在“理”,骨感在“情”,明明刺耳得要命却偏偏无懈可击。
如巨石落入静水,霎时间掀起铺天盖地的巨浪。
“对不起......”江渝错开正视陆容的眼神,低喃道。
若不是屋内光线熹微,还可以清楚地看到江渝眼角的薄红。
陆容却没同他一起低落,反倒是笑意更盛,眼底淌过一段温柔,他宽慰道:“道什么歉?你伤成那样,不来七宝堂还能去哪?”
“是我冲动行事......害得万药斋烙下了世家的印记。”江渝垂着脑袋,真就一副低头认错的模样。
“都成定局,随遇而安吧,再说,江、苏两家的标记我也没什么不满意的。”陆容道,他说话时语气轻松,好像真不把其当回事。
“你不怪我?”
陆容摇头。
“你别自责太深,我不也说了吗,好听点那就是顺水人情。”
陆容踱步到江渝身前,蹲下身来对上后者的眼睛,拉过被褥围在他的肩上。
“我知道,你并没有想过要为难我,听苏安说完我就懂了,你让我帮的忙,无外乎就是想暂避九连峪,等雨泽带人过来,对不对?”
“所以我也顺着你的想法,想把苏安送去九连峪,当时我怕他不愿,还哄他即使暴露也会全力护他周全,叫他安心离开,哪想这孩子竟然还是跑回来了。”
“他回来后呢?你怎么打算的?”江渝问。
陆容轻笑一声:“直接跟他讲明其中利害,然后再安排他入谷。只是这个想法,在你出事之后我便打消作罢了。”
至于为什么作罢,两方不同的势力同时威胁,若万药斋再将力量分做两股抵抗,保不齐就会落个陪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所以你下了聚义令,将周围的势力都调集到七宝堂来。”
“没错。”
说起来,后来几天他能平安无事,定是陆容设下部署的缘故吧。
“陆晦书,这两天....我.....”江渝扭捏地挤出半句话。
他本就是这个倔强性子,不愿意求人,自然也不愿意认错。
“没事,人在病中,几个没点脾气呢?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等伤好了来万药斋打两天工,就算赔罪了。”陆容半开玩笑地说道。
要说江渝的这十七年,五年沂川蘅芜居,三年南屏姜淑府,两年夔陵寒江城,而剩下的七年,都在九连峪万药斋,如果时间是看透一个人的唯一途径,那天底下最了解他江渝的,不是江泠,而是陆容。
江渝显然被他的话逗乐了,舒展开眉头,转落寞为笑意,附和道:“你也不怕我败了你万药斋的名声?”
“呵呵,这不还有我吗,你要把人治坏了,我就去和阎王抢人。”陆容继续同他打趣。
“得了吧,要我一天面对你那些个木头茬子烂树根,还不如放我去扫地来得痛快。”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来就来吧,两年了,的确想回去看看。”
“说起来,我一直有一事不明。”见江渝已放宽了心,陆容又起话题。
“嗯?”
“你既然在桃源镇寄信请雨泽帮忙,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叫上她一路?就算是恩情,也当犯不着冒这样大的险。”
……
“我只是让江家所有人知道——即使没有江涉月跟阿泠姐,我也可以成事。”江渝回答,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自我解嘲,若不是陆容就在他跟前,这句话怕是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但是他听到了,而且听得很清楚。
他说,他这次来,只是为了挣表现,而已。不牵扯利益恩怨,不关乎仁义道德,一切都只始于一个孩子心性般的念头。没错,报恩什么的只是嘴上的借口,让江雨泽同意他一个人去的说辞,他本连恩情是什么都不知道,又谈何感激之情呢?他不过把这看成一次机会罢了。
至于半途还是寄信求了助,那是发现林家这次为达目的连璇玑阁都敢招惹后,他怕了,怕自己力有未逮,怕结果得不偿失。
林家如此大的野心,他又怎么能为了表现拿苏安的安危去冒险呢?
“呵呵,很幼稚对吧?”他说道。
走时斗志昂扬,一端气派天地任我闯,见着难了,摆不平了,还是灰溜溜地找人帮忙。
知易行难,便退身而出,留一堆烂摊子让别人收拾。
陆容沉默,尔后拍了拍江渝的肩膀,道:“你也把他护下来了不是?”
不肯定,也不否认,他避开了这个话题。
“可是...却不是完璧归赵....”江渝抬起一只手,盯着掌心看出了神
半晌过后,他一语不经意问道:“....他....还好吗?”
此时的这个“他”,还能指谁呢?
“唉...你们两个......他身体并无大概,只是目前非常虚弱,调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常。”陆容回答说。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
善琴者断指,善画者眇目,这样的人,他们后半生最大的事,便是忘记前半生的辉煌。
所以此刻他关心的自然不多在苏安的身体,而更在他的情绪。
“说实话,就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讲,他太冷静了。”陆容表情严肃起来,眉心微折,思量片刻后道:“冷静得......不正常。”
“那他!”江渝猛抬起注视手心的眼睛,眼底有遮不住的焦急。
“你别担心,他这种冷静不像是失到极致心灰意冷,反倒更像是,失中有得,心里有安慰。”陆容微笑解释道,一边说一边轻手拍着江渝的肩膀让他放松:“或许在那个孩子心里,这气海更像是一个厄运符吧。”
“是吗......”
“斋主!”
一声高呼自门外传来,冲破了屋中冰涩。
“斋主!”
一人破门而入,头束玉冠,黔黑外衣,标准的万药斋医师打扮。他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躬身行礼。
“做什么一惊一乍的?没教过你规矩?药堂之内不得喧哗。”陆容站起身,愠声呵斥道。
“事态紧急,有失礼数,望斋主日后再责。”那人回答。
“有多急?”
“红字听风。”
听风,本是万药斋的一档信笺,万药斋信笺共有三档——上听风,中飞鸽,下走使。其中听风笺内容仅斋主可知,且不论何地必在十日内送达;飞鸽笺万药斋上级医师可知,时限一月以内;走使笺所有人可知,不限时。而每档亦分两类,急报红字,缓报黑字。后来用得多了,这一套标准便不再只用于信笺,许多口述消息也用这一套标准衡量,但因为是口述,传述之人必知道其内容,所以这标准此时便不涉及保密程度,而只说明事情缓急了。
红字听风,那就是急上加急的消息。
“我马上来。”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陆容也不追究那人的惊乍之词,示意他移步屋外详谈。
然而,知道红字听风之意味的,这里还有一人,且此刻他并不想置身事外。
“就在这儿说,我也听听。”江渝说道。
陆容闻言瞥了眼江渝,对来人说道:“讲。”
来人抱拳行礼:“回禀斋主,前方线人来报,林家家主林元泰及其子林宸逸率领近两千林家卫队来犯,现已至凤凰城东城口,即将进城。”
林家来犯,已至城口?!
果然不负这红字听风的盛名,够急!
“怎么说来就来?!”江渝惊叹,支身的手臂微微颤抖,他望向陆容。
后者虽也有掩不住的诧异之色,但却是十分冷静,想来是有心理准备,或是曾料想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他短叹一口气,沉声下令:
“立刻通知七宝堂内所有医师药徒,将堂下病人转移至城中其他医馆,转移后就地行医治疗,无需返回。此外,告知离堂主,让他将苏安带至暗室暂避,由清仁陪同照顾。快去!”
“是!”来人再行一礼后健步而出,走时太急连房门都忘了带。
房门大开,光线更盛,陆容背向江渝而立,清风自门外灌入屋内,拂衿飘带。
陆容忽地转身,大袖一扬,一道银光从他袖中飞出,碧水银针径直刺入江渝锁骨之下的位置,随针而入体的还有一股充裕的灵力。那灵力很快洗濯全身,打通关节经脉,让江渝顿时觉得四肢轻松,举手抬脚也不似之前那般困难,就连痛楚也消失了大半。
“你这是?”
“小渝,气海易主,目标化二为一,我现用碧水针暂时打通了你的经脉,半个时辰内你可行动自如,趁林家军还未形成包围之势,你速离开此地,越远越好,但谨记,千万别去九连峪。”陆容眼神凌厉,语气略带命令之色,他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玉件,抛至江渝手中。
“拿着这个,见印如见我,有它,中州地境之内所有万药斋门下医馆均可畅通无阻。”
掌中玉件,通体墨色,迎光而观,无杂无裂,澄澈通灵。
如此成色,当是巫山墨玉所琢——斋印聚义。
让他做斋主,原来真不是一句空话......
“晦书大哥.....”
“快走,你只有半个时辰。”
“可是...”
“放心,苏安已没了气海,又是苏家少爷,林家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你....”
“我的话你更不用担心,万药斋行医济世,拯救苍生于水火,威望不小,他林家若是敢动我斋主,那无疑是与天下人为敌。他们还没这个胆。所以你无需顾虑,管好自己便是。”
“嗯...”江渝就这样呆呆地站着,紧咬下唇,右手攥着玉印,只觉它如一块猩红的铁石,在手心烫得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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