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关好不容易在十一月十九日半晚七点摸到了伦敦南肯辛顿区埃尔登路108B的大门,该死的英国火车就没有一次不晚点,连搬家公司都能比自己早到。他连按两下门铃,在听到脚步声时快速将围巾和口罩从脸上扒了下来,来开门的是位驼背老妇人,花白的卷发在后脑绾成一个髻,下垂的两腮生出些老年斑,右耳戴了个助听器,灰绿色的双眸却炯炯有神,嘴上还搽了紫粉色唇膏。她套着件银灰的高领针织衫,外头罩件藕粉色羊毛外套,下身是条紧腿裤。妇人胸口悬挂着一枚银戒指,与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款式相同,却要大上一圈,这使月关意识到她可能是位寡妇。
“噢,您就是月先生么!您可算来了!”老妇人朝月关伸出手,两道稀疏的眉毛欢快地扬起,“我是玛格丽特.坦普尔,您叫我坦普尔女士就好。我们等了您一下午,想必是火车坏的事……噢,快请进。”听见月关咳了两声,坦普尔女士连忙往屋里退去,这时男人注意到她似乎还有点瘸。她将大门反锁起来,示意来客将雨伞支在玄关,这才一边领着他上楼,一边喋喋不休:“您的房间就在芙蕾雅小姐的旁边,行李都已经般进去了,门钥匙也在桌上。那边是我的房——”她抬手往二楼走廊右边拐角处一指,“就在那儿,靠近厨房。三楼有间小健身房,您想用我可以打扫,其他房里都是芙蕾雅小姐的旧东西。”他们走着就到了一间虚掩着门的空房外,坦普尔女士用力拍了两下邻间那扇雕刻着熊熊烈焰的檀木门,喊道:“芙蕾雅,月先生来了!”
没人吱声。坦普尔女士又嚷了声:“你快出来!”可惜房内依旧寂静,她无奈转向月关,抿了抿嘴,握着手解释:“抱歉,这丫头就是这样,明明下午还在外面……不过或许晚点就出来了。呃,我得去看看牛排,您先收拾,我在楼下备了茶,还有蛋糕。”月关微笑着点点头:“没关系,谢谢您。”
谁料月关和坦普尔女士前脚一个进卧室,一个去厨房,那扇紧闭的门就咔嗒一声开了。一道蓝黑色的影子从月关房门口掠过,他放下行李箱走出门,只见有个身体不比羽毛厚的女孩飞下楼,从茶几上摸了块起司蛋糕在手里,旋即盘在沙发上大快朵颐起来,那神态就像是这儿只有她一个人。
“芙蕾雅!老天,家里有客人啊!”坦普尔女士尖细的控诉响彻整幢房,然而姑娘充耳不闻,老太太只好端起牛排摇摇摆摆沿阶而下,一路对月关道歉不止。她赶到时芙蕾雅正把掌心的蛋糕碎屑拍进沙发缝隙,老管家见状,闭目仰天念了声“Jesus”,放下瓷盘去找什么了。月关跟着她缓缓走下来:那小丫头正在为自己切牛排,似乎身旁站了团空气。
她比照片上更瘦些,头发也更乱,几乎是把旧扫帚扣在了头顶。下巴短而尖,颧骨突出,一双红眼睛大得吓人,这些面部特征使她看起来像某种猫科动物。月关将手伸到女孩面前:“摩尔小姐,您好。”
芙蕾雅放下刀叉抬头打量起这个打断自己的男人,她没有和他握手,而是托起那只白净的右掌,摸了摸掌心,又翻过来瞧瞧手背,最后直起脖子往他手上嗅了嗅。月关给她弄得发痒,忍不住问了句:“摩尔小姐……?”
“您当过外科医生么?”芙蕾雅抱起双膝蜷进沙发垫,月关这才注意到她脚上连袜子都没有,一圈墨色碎花纹身盘绕在光裸的左脚腕。“你怎么知道?”他有些惊异地问,女孩耸耸肩:“很简单。您的手背皮肤细腻,且有蜂蜡的味道,很多外科医生都偏好用蜂蜡保养双手,冬季更是如此。您虽然不干了,但还保留着旧习惯。与此同时,您的手内肌发达,掌心饱满,大指指腹和食指第二个关节均有薄茧,手术刀磨出的痕迹。您站立时背挺得笔直,腰却略向下倾,做手术时就得这个姿势。最后,”她捏了下月关的右小臂,“嗯,不算粗壮,但肌肉匀称有弹性——手术台上的老江湖。”她说完这话,瞥了眼月关身后的坦普尔女士,老人家紧抿的嘴唇微微下垂,握着鸡毛掸子绷在地上。她知道老管家的内心正在打鼓,她们都明白这个男人即将对她产生抵触,然后不出一周他就会逃离此地。
月关歪头盯了芙蕾雅两秒,然后他居然笑起来。只见他不紧不慢地走到女孩左手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十指交叉在膝头,凝视着对方问道:“你没有提前查过我么?几乎全说对了。”见芙蕾雅摇头,又说,“我的确从过医,但做的是法医。”
“哇哦,居然是个玩尸/体的。”这回芙蕾雅坐正了,她用手背支着下巴,眯起眼观察面前的金发男人,似乎对他产生了点兴趣。“你干嘛把头发剪了?我不排斥男人留长发,也不对花粉过敏,她也不。还有,你该把花带过来的。”她冲坦普尔女士挑挑眼角。月关为自己斟上一杯茶:“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他问。女孩却弯下腰,再次切起牛排,嘴里慢慢说:“你的大衣左领上有一根长约五十厘米的金发,从粗细和光泽看它属于你本人。你右手袖口边缘有一道泥土的痕迹,当你捧着花盆送人时它蹭在上面。加上你手上的蜂蜡味里混了点植物的气息,可推测你养花草。你的行李我拆了两箱,里面的所有物件都相当干净,说明主人注重整洁。所以头发和泥土不会在衣服上停留太久。你在这几天之内剪了短发并打点了植物,除去为了来这儿我想不出别的可能性。也许你自己注意不到这些细节,但我可以。顺带一问,你用什么牌子的香水?我从没闻见过。”
“我从不用香水。”月关小口啜饮着红茶,见芙蕾雅露出怀疑的眼神,他摊手,“也许我本身就是这种味道,要么就是火车上沾的。你还能看出些什么吗?等下,你拆了我的行李?”
“还能看出你上一个顾客对你的人身安全造成了威胁以及你原本住的房子应该没有后院。”这次她没有管月关,一溜说下去,“陪护的正常工作周期是四到六周,料理完一个顾客后通常休息半个月就会开始下一轮服务。但从你上次服务至今隔了将近半年,在此之前你陪伴五个客户直到合同结束。这不寻常,肯定发生了意外。但不是你的问题,因为你现在坐在这里。老东西要求你陪我半年,大部分陪护都无法接受,这会减少他们的潜在顾客和经济来源。你却主动找上门,为什么?因为老东西怕我伤人闹事所以给陪护合同附加了完善的高额人身保险,你是冲这个来的——你被伤到了或吓怕了,需要时间修养以及甄选工作条件。或许你现在有点后悔因为工作强度而放弃验/尸,毕竟死人比瘾/君子安全得多。至于后院,我想,如果你有的话就用不着花盆了吧?”她劈里啪啦完一长串,然后靠在沙发背上,跷着腿仰起下巴等待月关的反应。这次怎样?她暗想。谁知月关愣了片刻,竟然拍了两下手,笑道:“厉害!不敢相信你才见了我不到半小时。但你拆我的行李……”芙蕾雅往嘴里塞了块肉,边嚼边嘟囔:“我观察了下就放回去了,你看不出来也很正常。”
“我的东西不是给你拆的吧……?”月关往前微微探身,坦普尔女士冲芙蕾雅直甩鸡毛掸子:“快道歉!太无礼了。还有他是你父!亲!”
“我没有父亲,他只是投资人。与其纠结无意义的礼数,我们为什么不听这位先生讲讲他之前的经历呢?以免将来我威胁到他的安全,不是吗?”
“你……!你……芙蕾雅!”月关眼瞧老管家浑身打颤,也不好再纠缠,忙打圆场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天早晨她提着刀站在我卧室门口,瘾症产生幻觉的缘故。我只能跳窗……后来她的家属以为是我要伤她,于是他们投诉了我。但第二天下午她清醒过来,很快撤销了投诉,就是这样。”坦普尔女士捂住心口低呼:“God,这还没什么?!您真坚强,我要是您这辈子都不会再做陪护了。”她把牛排推到男人面前,又为他淋上蛋黄酱,“芙蕾雅脾气不好,不过我保证她不会拿刀。您快些吃吧,冷了口感就不好了。”芙蕾雅发出一声不满的“喂”:“我还在这儿呢。”她说。 “莫非你要拿刀?” 老管家以白眼回她,起身上楼去了。
月关接过自己的晚餐并道了谢,他拿起刀叉,边切牛排边问:“你都分析完了,那让我也卖弄卖弄吧。我问你,我是你的第几个陪护?”他的客户微怔,很快说:“第一个。”
“是吗?那我真荣幸,你为了迎接我居然专门去查了陪护的工作流程。但我房里床底下的金粉指甲油渍又是谁洒的呢?坦普尔女士貌似没有闲心坐到一间空房的床头做美甲阿?”他用目光扫描女孩原色的指甲盖,这让芙蕾雅放了餐具,用她那双红彤彤的眼睛端详月关摸约有两分钟。最后她承认道:“We are both seventh. 你比我想的机灵些,不愧是个investigator。我还以为金发美人净是花瓶呢。”
“我还以为瘾/君子都思维迟钝呢。”
“No, no, no. 冰/毒只会让我亢奋,然后我能看到更多,想得更快。”
“恰恰相反。从长远看毒/品只会对中枢神经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你的思考速度和逻辑能力都会下降。它还会破坏你的免疫系统。最后你的脑子不会比阿尔茨海默症患者聪明,身体不会有艾滋病患者健康。你已经很瘦了,再不……”芙蕾雅突然从月关的盘子里抢走了一块肉,她望着后者抽搐的嘴角,摇晃着叉子道:“陈词滥调最没意思了,我用不着你自吹自擂。而且实际上我老早就摆脱了那些玩意儿,老东西不信而已。给个建议,你要么过两天就去找老东西要钱走人,反正你也看出他隐瞒实情了,二十万镑足够你再休半年;要么,我不觉得你能忍受我。”她白色的睫毛像两只大蛾子一样在月关面前扑闪,后者舔舔嘴唇:“我能不能忍受你,我说了算;你有没有摆脱毒/品,试剂说了算。”
“Well,那先生您就等着喽。我晚上听摇滚,白天不起床。有时几天不说话,还会在楼上搞爆炸。”她溜下沙发跑回二楼,“Enjoy your last night.”
她的门砰然关闭,月关摇摇头继续切牛排,此刻他只觉得剪头绝对是正确的选择。
不过没人花粉过敏的话,他可以考虑新购一批花盆了。
当晚月关仅对房间进行了简单的整理,即使如此,他依旧在二十四点后才洗漱完毕。枕上枕头的那刻他习惯性查看手机,屏幕下方的聊天框显示他收到了条新短信。
那条询问他近况的信息来自于一个未知号码,月关回复道:“挺好的。”
第三个聊天气泡在五秒内跃出:“周末有时间出来吗?”
“没有,第一周很关键。困了。”
这次对方答得慢了些:“晚安,注意保暖。”月关读毕,将短信全部删除。手机被反扣在床头柜上,他背过身去,合眼与黑暗相融。
第二天他是被《天佑女王》吵醒的,庄严不失激昂的旋律令他错觉自己躺在白金汉宫门口。
然而事实是他身处埃尔登路108B的二楼,某个罪魁祸首穿戴整齐站在一楼,乱糟糟的头发扎成一束低马尾,正在冲他挤眼睛。
“给你三十分钟零秒,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去要钱离开。”她这么嚷嚷。月关回头看了眼闹钟:“才七点,你说你白天不起床呢?”
“那是没案子的时候。你刚来就有凶/杀案,哇哦,伦敦的罪犯消停了快有半个月呢,你可真是我的幸运星。”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把音响关了,你的保姆奶奶还在睡呢。”月关揉了两下太阳穴,带着点懵转身晃去找衣服,芙蕾雅在后头冲他喊:“当两件偶然事件同时发生,其中说不定就有必然关系。另外没人能叫醒摘了助听器的坦普尔女士。”
品品这歪理。月关在迷茫中换好衣服,又在迷茫中跟着芙蕾雅坐上出租,好在这个过程中他大概弄懂了自己这位客户的职业。小丫头一路盯着手机,大约四十分钟后他们落脚于伦敦北部近郊的菲尔德别苑。司机很容易就找出了案发楼栋,那儿早已拉起警戒线,三辆警车并一辆救护车围住那幢小别墅,四五个警察手持警棍站在车外。其间有位肩披两个巴斯星章的中年男人,身高在六英尺之外,腰间略有发福。他留着灰白色板寸头,前额刻着一道疤,两腮蓄着大胡子。一见两人下车,他那四处张望的碧蓝色双瞳顿时亮起来,撩起警戒线快步走近他们。这位警官对芙蕾雅点个头,从兜里掏出一双橡胶手套递给她,同时对她身后的月关微笑致意,芙蕾雅便介绍道:“这是亚历克西斯.道森,苏格兰场的警督之一。”警督遂问道:“这位先生是?”
“他是我的PV,你喊他月先生就好了。”
道森警督明显不解:“PV是什么?”
“Personal Valet (贴身佣人),给他双手套,他和我一块儿进去。”
道森先生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芙蕾雅,我不记得你有带佣人看现场的习惯。”月关冷淡接口说:“我觉得我还是在外面等吧。摩尔小姐莫非要进去两小时以上,还需要我为您端茶送水?”芙蕾雅扭头与他对峙,须臾挑眉:“那你就在这儿吹风好了。”
她刚要钻进警戒线内,有位身穿连帽衫和阔口短裤的年轻男人忽然推开了别墅大门,他一眼就盯上了芙蕾雅,紧接着是月关。这男人立马靠在门框上道:“有了一个巫婆不够,还要再放个木乃伊进来?”他说着便竖起衣领,模仿月关遮住下半张脸的样子,几个年轻警员憋不住侧过头发笑。警督正欲咳嗽两声,哪知芙蕾雅先炸了锅:“我的助理裹得再怎么严实也比一个彻夜鬼混的gay强。肯特,我很怀疑你能不能集中精神搜寻线索,虽然你集中了也无济于事。”
这名被称作肯特的男人脸上结了层霜,他的声线也比方才低了几度:“疯婆子瞎说什么,我有老婆。”
“是吗?那么偷/情肯定很刺激吧?”芙蕾雅颔首,眼珠向上转审视肯特,这令她更像头蓄势待发的野兽。“你平时只用除臭剂,今天身上却是Clive Christian Noble味道。你的品味不足以挑上它,你更挤不出四百镑买它。”她瞟了眼肯特双膝上的两大块淤青,长长地“哦——”了声,“你大概去了某位男士家,通过擦地板从他那里换得了过夜权。今早他和你分享了香水,嗯,你大概擦了一夜地,二氧化钛混合物都遮不住你的黑眼圈。很不可惜,他并不在乎你,甚至没提醒你你下巴上有刮胡膏。我真同情你老婆,她出差有一段时间了吧?”一套唇枪舌弹打得肯特涨紫了脸,他僵立在原地,好似被荆棘缠住。芙蕾雅呸了声戴上手套,转向道森警督说:“给月先生一双手套,我说了,他是我的Personal Assistant.”
于是道森警督默默递上一双橡胶手套,月关默默接过来戴上。
他们刚刚绝对见证了一场社会性死亡。
*私人戒/毒陪护在英国接近于家庭医师/监督人。由于工作存在风险性(患者做出攻击性举动、患者偷吸、患者瘾发死亡等),薪水不低,尤其是长时间陪伴特定患者,且需要接受长时间培训。
另,由于芙蕾雅赶跑过六个陪护,她差不多已经被陪护行业拉黑了,摩尔先生只能用高于行业平均水准的薪资和保险来招陪护,而月关是休了半年导致信息滞后才撞上来。
*法医通过观察尸/体寻找线索,因此芙蕾雅说月关是“investigator”。英国法医平均每周解剖约30具尸/体,工作强度真心高。此外,英国法医无责任帮助警方破案,同样没有责任帮助法庭断案,他们仅负责从尸/体上搜集信息,还原凶手作案流程。如果不知道、不确定,那就实说。
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双手绝不可能纤细光洁,它们需要极精准的力道来操控手术刀,并且必定带着被手术刀磨出的茧子。外科医生的手臂也不可能单薄无力,长时间无失误操刀是极耗体力的工作。
*六英尺约等于183厘米。
*木乃伊的英文“mummy”。在英国人的观念中捂住口鼻是病人或疯子的表现,肯特以此嘲弄月关的打扮。二重讥讽芙蕾雅年纪轻需要“妈”照顾,三重讥讽月关外貌女性化。
芙蕾雅在北欧神话中既是女神也是女巫,加上女主举止出格,所以肯特会那么嘲讽她。
然后他就社会性死亡了嗯。
另,肯特“擦地板”请自行理解,他是个骗肚子的gay,老婆成了同/妻还蒙在鼓里。
* Clive Christian Noble:一种较高端男士香水,官方售价五十毫升3600RMB左右。
*二氧化钛是遮瑕膏的主要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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