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关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时,芙蕾雅还在一楼。待他吹干自己,女孩仍蹲在那儿,好似平地上生出颗白蘑菇,从周围的卷宗内汲取养分。
看来大侦探打算通宵达旦,对陪护兼助手的劝告置若罔闻。
坦普尔女士已归梦乡,房子里唯一的男性叹口气,擅自溜进厨房。他掩上门避免老人家察觉自己正在私闯她的领地,在碗橱里成套的茶具中注意到了一只孤零零的骨瓷杯:那杯子通体洁白,内底画着个双手下垂的红色小人,脑袋是个没有五官的圈,倒也不失几分趣味。月关隐隐觉着在哪儿见过类似的符号,便将这杯子挑了出来。
“你不睡觉的话,好歹补充点能量。”他端着杯牛奶下楼,见芙蕾雅貌似开启了屏蔽模式,只得强行把杯子摆到她面前,“你不吃、不喝、不睡,长此以往会增加猝死风险。”
女孩一个激灵,“啧”了声推开:“死亡的时间和方式不会对本质造成任何影响,你犯不着用这个吓我。”
真是个不领情的小刺头。月关内心的白眼翻得快要看见脑子,回呛她:“我只是确定如果你在我的任期内英年早逝,你老爸就不会给我发工资了。”
小丫头索性不再答话,陪护盘腿坐到她身边,“看来只有把案子破了你才会消停,那我试试帮你梳理下思路吧,虽然你可能都想过了,但听他人说或许会激发灵感。监狱记录显示威尔斯从未被探监,他也没寄出或者收到过邮件,也没打过电话。如果他只能和监狱里的人接触,那么也许他把狱友发展成了同伙?”
“没可能,他唯一的狱友是无期徒刑且不得假释。”
月关稍加思考,又尝试分析道:“一个人愿意为另一个人杀人,那就不可能是寻常交情。威尔斯还有亲属在世吗?”
侦探再度摇头:“威尔斯在教养院长大,他连亲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她抄起遥控器打开电视,那上面正在重播关于肖恩.威尔斯的最新报道。“媒体的嗅觉比鲨鱼都灵敏,哪儿有血腥味他们就往哪儿钻。今天早上案发,晚上记者就能进监狱去采访重犯,苏格兰场都没这效率。”她边说边揉起熬红的眼角,月关把牛奶推到她腿边,又接了句:“或许他们早就在做准备。”
“你看起来非常平静,对于一个含冤服刑十二年的人来说,这很不可思议。”机械化的女声传来,从头至尾好似一根平滑的线。屏幕上的肖恩.威尔斯眼含笑意,他凑近话筒对女记者道:“我原非如此,直到监狱教会了我一个道理:Things are what they are and will be what they will be (世间万事,自有定数)。所以我相信我终将沉冤昭雪。”
“这好像是王尔德说的?”月关摸摸下巴,芙蕾雅猛然睁眼:“明明他进监狱时还是文盲,供词都写不来,现在居然能引用王尔德。他应该还读过《战争与和平》,连讲话都要拿腔拿调。”
“十二年间能提升到这种程度,考虑到年龄的影响,他可谓天赋超群。”
“这不是重点。他的阅读能力达到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水准,肯定有人教过他。”芙蕾雅趴下去重新翻阅监狱档案,“但他没有任何上课的记录。不论是谁教他的,肯定和他在一起待了不短的时间,去大量的交谈,扩展他的词汇量,教他去拼写……”
“可他没有上过课,那难道……不是监狱里的人?”
“他有过工作,大概三年前他曾报名到监狱的图书馆做义工。”
“你认为是图书馆的员工教会他读写的?”
“有可能。”侦探打开电脑,语速又飙得飞快,“我隐约记得本顿维尔监狱的图书馆几年前曾濒临关闭,它能撑下来完全是因为引起了威斯敏斯特大学的注意,学校自愿资助图书馆,并号召学生成立志愿者小组轮流做图书馆的员工。”她打开威斯敏斯特大学的官网,紫红色的公益界面罗列了一长串项目,两人盯着屏幕往下拉,直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缩写滚入视区:“Literacy Initiative for All-LIFA(普及读写教育)”。芙蕾雅点进去,小组成员的合照中闪着一双辨识度极高的眼睛,波光粼粼似晴空下的温德米尔湖。
侦探幽幽地“阿——”了声,犹如嗅到猎物气息的猞猁那样翻起上唇发笑,“周末了,大学生放假了。”
“你确定?他怎么看到相关卷宗的?”月关望着青年人畜无害的笑容,一时将信将疑。芙蕾雅端起牛奶一饮而尽:“看是看不到,但威尔斯可以转述信息。我真蠢,早该想到费尔南德斯是阿根廷姓氏。当然也不一定是这小子,后天叫苏格兰场联系校方提供他的课表,再找他当面对质才能确认。”她斜了眼月关,把瓷杯塞到他怀里。后者从那对红瞳中品出一丝怜悯,仿佛她在说“我这么讲是照顾你的自尊心”。
那双眼睛只在他身上停留了半秒就转回电脑屏幕,女孩打开几个文件夹,都是各种陈年悬案的相关资料。月关微怔:“你还不睡?”
“干嘛要睡?我现在精力充沛,刚好多看几个案子。”她欣赏着几张碎/尸块的图片,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扬头,满脸坏笑道:“我提醒过你,我晚上不睡觉。”后者抱着只空杯被晾在原地,良久说:“我刚才真该在你的牛奶里加点褪黑素。恭喜你让我产生了这个想法,如果你不去睡,我保不定什么时候它就会成为现实。褪黑素基本没有异味,很容易被混入各种食品,换言之,你的膳食安全将不再有保障。”
这话一出,两人之间的空气顿时凝固了。小猞猁冲月关僵着脸、瞪着眼,尖牙半露,好像这个人把她口里的肉抢去,还揪住了她的后颈皮。她曾经闹跑过六个陪护,无比厌烦他们有强制干预病患作息的权利,只不过那群可怜虫都没坚持到行使它。但眼前男人带有东方特色的狭长双眸弯成两道月牙,暖融融地反射着橙黄色灯光,底调却是淡的——从他们第一次相见,她就无法从这双眼睛里挖掘出太多情绪。女孩喉头有些发干,妈的,这家伙不像是在开玩笑,她暗自忖度。最终,她被迫关上电脑,挤出个“你敢”,一溜烟把自己锁进卧室。
呵呵,真是虎啸山林,令人心惊胆战。骨瓷杯端端正正坐上电脑后盖,杯底恰好压住那只被啃过一口的苹果,月关也熄灯上楼去了。
某个神界高龄儿童都奈何不得他,一个白毛丫头也妄图兴风作浪,简直痴心妄想。月关透过自己房间的窗向外张望,见马路对面那幢小别墅内一片漆黑,又贴墙站着听了大约半刻钟,确认隔壁悄无声息,这才安心就寝。
不过这丫头倒真有些奇特,他闭着眼慢慢思索,原以为她和自己的第二个客户没什么区别:都是那种家境优渥、自儿时便享受顶尖资源的小家伙。从小到大顺风顺水,自以为打通了世界上所有的游戏副本,遂另辟蹊径,一脚迈上黄泉摆渡船,越漂越远。他记得那位内阁大臣的儿子,终日所图不过如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一口海/洛/因,要死不活的样子宛如滩赖在地上的烂泥,掺多少石灰都糊不上墙。哪怕太阳明天就要爆炸,他也无法想象那个青年去废寝忘食地做某件事。
大概没有人乐意摧毁自己的天赋。那么芙蕾雅究竟为何接触毒品?是猎奇心态或者公共场合被人下套,还是试图通过吸毒缓解重大心理创伤?这丫头貌似没有什么悔过情绪,但几天来的检测全是阴性,她真的早已戒除毒瘾了吗?前两种原因倒还好,麻烦的是最后一种,如果无法克服心理因素,复吸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但如果是第三种的话,莫非和摩尔先生有关?就芙蕾雅的态度来看,她和她父亲之间的感情并非后者邮件中形容的“令我满怀期待又担忧的次女”那样和谐。摩尔先生想方设法地为女儿聘请陪护,小丫头只管把人逼走还满口“老东西”。而其他家庭成员又在这段关系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呢……?月关翻了个身,还是相处一段时间再说吧,这几天怕还有的忙。他用棉被捂住头,赶跑脑子里的思绪。
周一下午十五点,一行人在威斯敏斯特大学旗下的马里伯恩学生公寓外堵住了阿奇.费尔南德斯。青年斜挎着只单肩包,右手拎一副羽毛球拍,看到宿舍门口的警车时站了两秒,旋即别过脸朝楼内走去。芙蕾雅跳下车拦住他:“不记得我们了?上次你还很热情。”对方的足尖向后滑出一小段距离,捏紧挎包背带问道:“是你?上次我家外面,是吗?”
女孩点头:“对。上次忘了自我介绍,我是芙蕾雅,顾问侦探。”她侧身分别摊手向车内的两人,“他是我的助手,而这位是苏格兰场的道森警督,经常受益于上述顾问。”语毕,她上半身微微向前探,似是等待阿奇回答。
“所以……你们还需要什么帮助?”阿奇依然紧攥背带不放,小腿绷直,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架势。侦探闻言,右眉上挑,颔首用她那标志性的眼神锁定青年开始分析:“你有没有深究过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蓝?你肯定怀疑过,你的父母都是阿根廷裔,而你的眼睛却比挪威峡湾的水还蓝。”
“你为什么对我的眼睛这么感兴趣?”
“这个嘛,眼睛在作为心灵窗户的同时,也可以是基因传承的标志。你的眼睛令我想到一个人:肖恩.威尔斯,他是不是你的父亲?你是不是也是通过眼睛得出这个结论的?”
阿奇别过头,蓝莹莹的眼珠四处张望,“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现在很忙,所以…..”
“那我就让你明白喽。威尔斯入狱前的最后一份职业是打理你母亲律师事务所的天台花园,你母亲和他有着长期的婚外情,我猜想当她怀了你,很容易就能确认是那家伙的孩子。但是,想来她不会告诉你,不过你的确知道了。否则你为什么报名去他工作的图书馆做义工?从你大一算起,你顶着学业压力无偿为图书馆工作了三年。”芙蕾雅龇着两颗虎牙,如匕首刺进人心底,“亲子鉴定结果只需要等待一周。”
她的音量甚至压过了汽车鸣笛,引得行人纷纷投来目光。青年咬着下唇承认:“Okay,他是我血缘上的父亲,但那又怎样?”
“你怎么确认的?”
“我妈妈藏了本日记,我爸爸不知道在哪儿,但我知道。她去世后我读完了日记,然后把它烧了。”
“费尔南德斯先生频繁外出,你缺乏父系关注,肯定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很好奇。也是,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连续作案五次才被抓获,多么传奇的人生。所以你当了志愿者,你想试试能否和他相认。也许你们互相观察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开始建立关系。某些时候,你展现出了你们之间的联系,”侦探逼近嫌疑人,“就是当威尔斯对你产生影响的时候。他用了多长时间来怂恿你,来说服你替他杀人?”她贴到阿奇耳边,吐息一阵阵侵蚀猎物的意志。后者倒退两步,轻颤着辩解:“我仅仅教他读写。”“没错,这是最初。但是很快主导权落到了他手里,父亲在你心里十分重要,对不对,阿奇?重要到让你去谋杀两个人。”青年眼角发红,面前的女孩没有因此放过他,“我们查了你的课表,加上周末,你周一下午和周二上午都没有课,这和凯特.史密斯以及劳拉.泰勒的死亡时间相重合呀。现在你对你的父亲应该十分了解了,他可真是尽责的父亲,迫不及待地向爱子传授拿手绝活。如果我的同事提出以减刑换取他同伙的名字,你猜猜他会怎么回答?”
“我受够了!”阿奇哀嚎一声掉头欲逃,然而韦伯警官手持电.警.棍堵住他的路。背后的女声继续绞割他的心理防线:“你认为你的父亲能有多忠诚?当你如砧板上的鱼那样任人宰割,而他轻而易举就能重获自由,嗯?在他说出你的名字时,他会有一丝犹豫吗?他会试图找人保释你吗?会去探监吗?”青年被钉在地上,浑身发抖,半晌湿着眼转身问:“你为什么知道……我爸爸经常外出?”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我爸爸今天回家’。我们为此特地查到他是名摄影师,满世界取景。”
阿奇的肩膀塌下去,他合眼深呼吸几次,揉揉眼角道:“行吧、行吧,我都认。咱们换个地方说话行吗?”
十八点时,肖恩.威尔斯笑吟吟朝道森警督和芙蕾雅展开双臂:“二位这么快故地重游,是来迎接我出狱么?”
“是来给你送礼的。”芙蕾雅冲督察歪歪头,后者打开桌上的手提箱,慢悠悠提出一只密封袋在犯人面前晃了晃,随即将其平摊到桌面上。他接连取出五只袋子,将它们一字排开,透过薄薄的塑料膜可以看到里面均是一只高跟鞋和一截干柴样的物件。
威尔斯垂下双臂,喉结滚动两下,“这是什么?”他问。
“遗传性失忆吗?它们可是你的战利品呀。”芙蕾雅冲他眨巴着眼道,“来自于十二年前的每一个犯罪现场,价值一千英镑的鞋子,以及所有者的脚。”道森警督接过她的话,注视着肖恩.威尔斯骤然失去光泽的蓝瞳:“你的儿子告诉我们你藏匿它们的地点,就在你藏电锯的地方。”
“你在说些什么?我没有儿子。”威尔斯强笑着争辩,嘴唇却已经发白。侦探故作惊奇地捂住胸口:“哇哦,你不是真忘了吧?他的名字叫做阿奇.菲尔南德斯,一个非常有故事的男孩。”她的同事跟着嘲道:“两宗新的谋杀,威尔斯。你的儿子将被起诉,我们不知道费尔南德斯先生会不会为他提供法律支持。而你将面临两项新的串谋指控。”
杀手低下他的头,嘴里漏出细微的磨牙声。“不——”他低低咆哮,“是你们栽赃给我的!”他一拳砸上桌面,“你们混账!你们陷害我!”而面无表情的警督和满面春风的侦探更加激怒了他,连环杀手如同发狂的狼般露出獠牙嗥叫着朝前扑去,“王八羔子!你们又想——”两名狱警上来将他的手臂反剪住,拖着他往牢里去。
直到威尔斯的怒吼消失在栏杆后,道森警督才把五件遗物依次安放入铁箱,他合上箱盖叹息道,“总算是尘埃落定,该让她们回家了。”芙蕾雅拍了下他的背:“咱们的警官先生也可以从热砖上下来了。”前者对她露出一个微笑,两人先后走出审讯室。男人瞄了眼手机屏幕,皱眉抱怨:“见鬼,居然没信号!”“你换个通讯商吧,Giffgiff的信号一贯差劲。”女孩双手交叉在脑后,一路蹦跶出监狱,月关照旧坐在车上等他们。
道森警督的手机在他系好安全带后亮起来,他低下头,眼角的鱼尾纹顿时因为笑容褶起。那是莉莉.道森发来的信息:“老爸,帮我带两盒卫生棉条,家里没有了。”下面还附着一幅图,小方盒令整块手机屏散发出绿光。
“这是柠檬味的吗?”他回过去,莉莉很快回了三张巨大的笑脸:“是的,别买成紫色的了,那是‘蓝莓味’。”
“她在骗你,卫生棉条没有果味,盒子颜色是用来区分容量的。”副驾上传来的声音把他拉回车里,男人将手机藏进兜里,“你怎么知道?”
“你嘴角都快笑裂了,我转下眼就能看见。”
“……行吧,呃,其实关于莉莉,她刚刚考完A-Level。虽然进不了牛津或剑桥,但差不多能上爱丁堡之类的,下周她过生日,你要不要来庆祝一下?”
侦探闭眼靠上椅背:“不来。你赶紧把电话打了好走。”
这次警督干脆不问她是怎么看出来的,转头给自己的老搭档打了个电话,然而他只听见无尽的忙音。于是他又试图联系对方的办公室,回复他的是个年轻女音:“抱歉,先生,洛先生今早离职了。”
“什么?!噢,好、好,抱歉。”他怔怔按下挂断键,半晌捂脸喃喃自语,“他离开了。是我把他逼得太紧了么……”旁边的女孩抬了下眼皮,嗓子眼里迸出声“Fu*k”:“我有时候就烦你这种人,自由女神像塌了你都要去扛。怎么他是六岁儿童?还需要你负责?走了一次捷径就会有无数次,现在溜还算有自知之明,省得给人举报哩。”
道森警督的脸在听了这话后愈加发青,令人尴尬的沉默弥漫在车内。月关凑到他们中间插了句:“我不太清楚具体过程,不过我也觉得,您似乎不必为此过分自责。”
“哎呀别磨蹭了!”芙蕾雅挥挥手,“你把我们带到市中心算了。”警官先生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几秒,似是想说什么。最后他闷不吭地踩下油门,在市中心一家Boots前把他们放下,自己下车去挑选卫生棉条。
月关跟着芙蕾雅沿街而行,小丫头的大衣在他眼前迎风扑棱,衬得主人宛如只长着白脑袋的土黄色大蛾子。他不太清楚自己的客户为什么提早下车,但她很快给了他答案——他们在第二条十字路口前左拐,排在了一行人后,而这条队伍的尽头是家汉堡店。原来是饿了吗?陪护心中涌出一丝细微的惊喜:“你买什么?”
“薯条。”
“你喜欢吃薯条?”
“算不上,只是吃薯条可以缓压。”
“可案子已经破了?”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带劲的案子,所以我需要缓压。”
感情居然想要无缝衔接?陪护扶额,见队伍长龙般爬在地上,遂道:“那你先排着,我去买点别的。”芙蕾雅“嗯”了声,随他去了。
购买目标尚且是模糊的,月关仅仅感觉该有些东西来为这个夜晚增色。周一晚间的超市人流稀疏,他漫无目标地转悠着,直到三五个女孩子从身边嘁喳而过,每个人头上都戴着大红的绣绒球尖顶帽。
原来,圣诞节快来了阿。他蓦地意识到现在是十一月底,圣诞老人确实该驾起驯鹿雪橇了。
一副面孔从脑海中浮出,如烟似雾般凝聚成形,那属于他的首位患者。为了摆脱海.洛.因的诱惑,青年在他的监督下将自己禁足长达一个半月。而后也是在圣诞前夕,男孩磕磕绊绊从楼梯上下来,用发颤的声线说想试试出去买瓶香槟,庆祝自己这段时间的坚持。
大侦探会需要开瓶庆祝么?等他回过神,人已经在酒水区了。货架上的酒瓶琳琅满目,从深黑到透明,从单品到套装,无一不散发出水晶般的光泽。月关挨个儿欣赏,最后挑中了樽系着纹银线红绸带的玻璃瓶,瓶中的琥珀汁液清亮见底,略加摇晃就咕噜出气泡,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和今夜的埃尔登路108B相称。
他捧着香槟回到队伍,芙蕾雅连头都没回便说:“我不需要庆祝仪式。”
还真是。她的陪护兼助手抹掉一鼻子灰,提起酒瓶道:“我记得适量饮酒也可以缓压。你还可以尝试嚼点口香糖或橡皮糖,饼干之类的零食也能帮人转移注意力。”这下女孩回给他一个看小丑的眼神:“如果你指的是用一种瘾来代替另一种瘾,那么还是算了吧。”
“我……你在想什么?又不是教你吸烟。”月关禁不住有点冒火,然而小丫头自顾自背过去付钱,随后端着一大盒淋满番茄酱的薯条阔步离去。两人再无多话,直到推开居所大门。
坦普尔女士尚守在一楼沙发上看电视,一见他们进门,即便小跑上楼端下两份鱼排。月关接过自己那份摆上茶几,芙蕾雅却坐到她的书桌前,背对沙发来了句:“收起来吧。”老管家垮下脸正要离开,男人悄声按住她:“您放下吧,我试试看。”
“我不会吃可能给我下药的人手中的食物。”老太太三步一回头地回房就寝后,芙蕾雅照旧用后脑壳对着月关。后者叹口气把盘子送到她面前,翻出自己周身的口袋内衬给她看:“我也不会带着褪黑素出门。你就不考虑让你胃里的薯条和它的好伴侣再见一面吗?”女孩弓起眉毛将男人从头顶端详到足尖,又从足尖扫视回头顶,最后说:“薯条的好伴侣是番茄酱。”
“但‘炸鱼和薯条’不是英国传统菜吗?”
“躺在一个盘子里不能说明它们情感深厚,番茄酱和薯条之间的关系更久远亲密。并非世上所有地区都有‘炸鱼和薯条’这道菜,但他们照样用番茄酱配薯条。”
月关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别扯这些了。你不在乎坦普尔女士的心意,好歹想想自己的健康,薯条只能算成年人的餐前小菜。”
“你是戒毒顾问,不是健康顾问。”女孩从抽屉里搬出五台笔记本电脑,“拿开,要么我直接扣到地上。”月关不得已对鱼排进行抢救,他听着五台机器逐一发出嗡鸣,加上原先的两台电脑,当下有七台电脑在同时工作,不由诧异:“你能一下看这么多?”
“瞬时处理多方位信息是合格侦探的必备技能,必须保持训练。所以我不能继续进食,胃里的消化物越多,脑子就越混沌。”
于是陪护放弃这次劝说。用餐期间他顺手完成了对花盆和肥料的订购,随后他将另一份不列颠国菜用保鲜膜包好塞进冰箱,又从厨房内带了个高脚杯回来。“你真不试试?一百毫升浓度为百分之十的酒精饮品对成人思维的影响微乎其微。”他斟上小半杯香槟,“你破了这么复杂的案子,就当作放松。”而他的客户淡淡道:“证明了败类是败类而已。”
“这也能称作‘而已’?你的警察朋友们可没一个察觉这是起阴谋。我必须说你很聪明,比我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聪明。所以虽然你的脾气这么糟,我依旧欣赏你。”甚至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一批凡人,他心说,隔着沙发伸长手臂,将酒杯凑向那个背影。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这“最聪明的凡人”正视他,她单手搭在椅背上,不去接那杯子,“我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全靠蠢货们衬托。人们翻上一座山,就会发现眼前还有更高的山。每个人最后都会意识到自己不值一提,一切以往的春天都将不复存在,唯有孤独永恒。我总有一天会遇到破不了的案子,没准还会被人挫骨扬灰。为了让我在那一天没有心理落差,你最好别再说什么好听的。”
月关收回手,沉吟片刻道:“Well,我拿不准你是谦虚还是狂傲了。只能说对你的观点,我难以苟同,它们就和字面理解‘离婚的原因是什么?结婚。’一样存在因噎废食的嫌疑。那么为了避免死亡,是不是最好不要出生?”他停下来思索几秒,又补充说:“我猜你大概没听过这个‘Even though suffered the sickness of separation from the loved one, a person still can find peace in the mind if he or she is experiencing the variation from being flattered to being scorned and has known the bitter taste of the life.’春天可以萌发在严冬里,孤独可以诞生于繁华中,人们看到的世界,只是他们自己的世界。”
“……你今晚是给威尔斯附体了吗?”芙蕾雅阴着小白脸,头一遭没那么对答如流。
“你给他摁在监狱呢。而且是你先开始长篇大论的,我既然以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也同样捍卫我自己的。”月关放下酒液,朝她抛了个唾液检测盒,“好啦,我要去洗洗睡啦。你再过十分钟自己把检测做了,另外记得早点上床,明天早上十点有个互助者协会在等你。”
他笼着光的睫毛扇了两扇,眼尾比往常更上挑几分。如果芙蕾雅稍通文艺,如果她学习过中文,那么此时此刻,她或许会这样形容自己的陪护:平生万种风流,皆栖眼角;千般婉转,悉挂眉梢。唇噙仲春之梅,面映金秋之菊。静似幽兰倚绝壁,动若修竹迎劲风。
可惜了,侦探小姐的逻辑模块暂无此类功能,更没接触过来自古老东方的语言。因此此刻的月关在她眼中无比神似只贱笑着的、得意洋洋的凤头鹦鹉,气得她就差把拖鞋拍到他脸上:“你他妈是故意毁掉这个晚上吗?”
“我哪有?刚说了,你心里眼里的,都是你自己的事。晚安。”男人边说边上楼去了,剩下芙蕾雅对着沙发干生气。最后她揪出测试棒,用它代替了那只香槟酒瓶的瓶塞,接着把空试剂盒浸入高脚杯,透明的浅黄色酒液恰好浸没插口。
晚安喽,先生。
*“One of the many lessons that one learns in prison is, that things are what they are and will be what they will be.” —— 在监狱里学到的许多教训之一是,世间万事,自有定数。出自奥斯卡.王尔德。
*阿根廷白人占比95%,但祖上基本是印欧混血,虹膜呈棕色较多。
*威斯敏斯特大学的代表色是紫红和皇家蓝。没有黑学校的意思,学校不会因收了几个潜在罪犯而蒙羞。最起码在他们的背景尚且清白时,学校没有权利拒绝他们,重要的是怎么处理。
*英文中“a cat on hot bricks”大概类似于“热锅上的蚂蚁”。
*A-Level可类似于英国高考。
*boots可以理解成屈臣氏吧。
*“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离婚的原因是什么?结婚。”也是王尔德毒舌语录之一。
*“我不同意你的意见,但我以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伊夫林·比阿特丽斯·霍尔《伏尔泰的朋友们》
*月关那句英文出自脂砚斋对《红楼梦》的批注,个人渣翻(总感觉欠点味道)。原句为:“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别离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为香可冷者,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表面评价薛宝钗所服用的冷香丸,实则借物喻人。
至于他为什么不和芙蕾雅至气,谁见过心理年龄远长于大观园众姊妹的宝钗轻易和某人较真?何况芙蕾雅并未将他彻底看穿,触不到他的核心,也就引不起惊慌。
如果说王熙凤是世俗智慧的代表,林黛玉是哲学智慧的化身,那么薛宝钗就是二者的平衡点。
淡极始知花更艳。
*鹦鹉的比喻,嗯,有种葵花凤头鹦鹉通体雪白,头顶一撮金毛。部分鹦鹉真的会笑,尤其是吃瓜看戏时,整个鸟都散发着窃喜。
*猞猁多数性野且凶,不亲人。“翻起上唇”那个形容来自于某些哺乳动物(包括猫科)的裂唇嗅,在闻到猎物气味时会展现出来,可能有点“邪魅一笑”的味道。
*关于芙蕾雅这次为什么没有问月关吃不吃东西:记住她是个反社会,只在乎自己爽了没,她对他人表现出的关怀全都要已“利己”为基础出发。其次她虽不在乎他人情绪,却是察言观色的高手,上次月关跟她奔波了一天,脸色就不太好。她怕月关又提出抗议干扰自己探案:车是警督的,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会维护弱势方,所以给了月关巧克力,顺带呛他一把(记仇)。这次月关看起来还好,她就不管他。炮轰肯特那次也是因为肯特实际上是在挑衅她,如果肯特仅针对月关,她看都懒得看。
最后月关没有低血糖,他有旧伤,但不妨碍日常生活。
所以他现在的状态是残血到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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