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新微上前将帖子捡起来,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灰尘,弹了一下,笑道:“这端王府的笺贴纸质细腻,墨色清晰,经众人蹂躏而不皴皱,纸质高洁,好贴、好贴!”
明父沉声问道:“为何说端王已是强弩之末?”
明新微道:“若他仍然得势,寻个由头将我下狱就好了,何必如此曲里拐弯?可见是被太后逼到绝路了,又不知我手里是否还有别的证据,于是发封请帖试探我,让我别乱说话罢了。”
“当然,还有一种微小的可能,是他和太后达成了某种共识,于是来我这里把自己摘清一下,化敌为友。不管哪一宗,到时候去了就知晓。”
明家三婶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逐渐到如坠梦中,只觉得头重脚轻,颤声问道:“所以,你说的是真的,你真顶着枢哥儿的名头,跑去揭发端王?” 三婶左右看看,后知后觉,口唇抖动了一下——刚才说的,竟然都是真的?
明新微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端王或许以为我是明常枢,但太后还是知晓我是谁的。”
“啊——” 明家三婶怪叫一声,“我和你拼了!” 如同护犊的母牛一般撞了过来。
明新微脚步轻巧,往旁边一让,三婶便一头撞进明老爷子怀里。
“咳咳咳咳咳咳——”
伴随着明老爷子震天的咳嗽,顺气的,劝架的,哭喊的,叫郎中的,堂上乱作一团。
好一通吵吵,将装晕的明常枢也“吵醒”过来,遇到这种混乱,他作为幺子,本就擅长晕倒,让父母提他出头。
明新微袖着手在一旁道:“不用叫郎中了,地上那个都醒了。”
明家三婶一听,连忙又扑过去,抱住明常枢哭道:“儿啊,是判官老爷没开眼,让你投生到我肚子里,遇到这样的隔房灾星,通家大祸呀,躲也没处躲去——”
她一抹眼睛,冲明老爷子道:“翁爹,我陶春娘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明家祖训里,有‘躬贞自守,不党不群’八个字,如今她明新微不仅仅是结党之争了,还参与到皇家争斗里,她一人要作死我不管,但现在是害到您嫡嫡亲的孙儿头上了,我也不喊打喊杀,只求您开祠堂,请族谱,将这等灾星除了名,划清界限,以免祸及全族。”
明常朴叹道:“可这帖子都送到府上了,还来得及吗?早听我的就好了,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啊!”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翁爹,大哥,你们须今日给个准话,不然逼急了我——我一把火烧了这宅子,大家都别想活!” 三婶咬牙道。
明新微在搅和进这趟浑水里时,就已经有所预感,此时将帖子收好,放进袖中:“三婶也倒不必如此烦忧,我早作好打算,愿自请出族谱,至于这个中秋宴,我去就行,冒名顶替一事,我也会解释清楚。”
明大娘子眼圈一红,哽咽道:“蝉儿,你——”
“阿娘宽心,若我猜的不错,等不到中秋,端王的戏也该唱完了。”
明大娘子听了,只当她说来宽慰自己,鼻子里哭出一声来,倒在一旁周嬷嬷身上。
三婶心里呸了一声,又不是亲生的,大嫂在这儿装什么大头蒜呢,撇撇嘴道:“大嫂你也不止这一个女儿,想想你的朴哥儿松哥儿,切莫要因小失大——翁爹,你说是吧?”
明老爷子比想象中平静很多,只问了一句:“老大,你如何说?”
明新微没看明父一眼,只道:“你们商量好了,怎么个章程,如何个走法,签什么字,画什么押,知会我一声就行。” 说罢,抬脚往堂外走去。
她听见身后父亲的声音道:“若至中秋,仍无事发生,再按此法行事。”
三婶叫唤起来:“还要等到中秋?须知夜长梦多——”
明老爷子漫声道:“倘若端王在那之前失势,你便让枢哥儿多往国子监走动走动。”
三婶定在原地,听说这是话里有话,但脑子尚转不过弯来,迟疑着问她家官人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一鱼两吃,双面下注。
倘若端王倒台,那他们就是太后的嫡系,鲜花着锦,不在话下。
倘若端王势大,那就当机立断,弃车保帅,划清界限。
福云没进得前堂,只能等在门外,见她家女郎出来了,飞扑上去,哽咽道:“女郎若要走,可否把福云的身契也一同带走。”
“嘘,回去说。”
两人回了望月小筑,明新微从匣子里拿出一叠契书递过去:“这是你同秋珍冬珍的身契,你拿好,到时你们一并走吧。”
“什么意思?女郎你不要我们了吗?” 福云不接,反而将双手背在身后,紧张道。
明新微便将契书放在乌木茶几上,拣了圈椅坐了:“你们现在就是自由身了,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何谈要不要的?”
“我不要,女郎去哪儿我去哪儿。” 福云眼圈红着,撅嘴道,“便是去敲登闻鼓,我也替您望风去!”
福云对这些事一知半解,只觉得自家女郎受委屈了,敲登闻鼓便是她能想出来的最大的主持公道的法子,可惜,这事儿,敲登闻鼓可没用。
“好端端的,谁要去敲登闻鼓?” 明新微笑了,“我若是朝不保夕,既照看不了你,你也拖累我,不如奔你个人前程去。”
福云一听自己会成拖累,心下一酸,却也觉得有道理,自己文不能成,武不能打的,确实没用。呆愣了一瞬,道:“前程?我有什么前程可奔?”
明新微道:“前程,就是前面的路程,你想往哪儿走,哪儿就是前程。”
“我想往哪儿走?我能去哪儿?” 福云吸吸鼻子,“离开明家,我也没家了。”
明新微沉默了一瞬,才道:“若你想留,并留下,若走,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儿——譬如,之前你想做,却不能做的事,让你觉得开心的事,快活的事,觉得不枉此生的事。”
“开心的事,快活的事,不枉此生的事?” 福云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我想不出。”
“你想不出,是因为你没想过。” 明新微捏起桌上的茶盏,“就像这只建窑茶盏吧,过去一直装着龙团茶,满满当当的,自然没空想,自己想装什么茶。只有等它空下来,静静想一想,四处看一看,才能发现,哦,原来这世上还有雀舌、鹰嘴芽白、毛尖、石花,选择有的是。”
“啊?那、那多久能想到呢?” 福云有些意动,也有些糊涂。
明新微一笑:“不急,慢慢想,一辈子且长着呢。”
她将茶盏放下,轻轻压在契书上,起身道:“你好好想,我困得慌,且去榻上歪一会子。”
福云便坐下来,呆愣一会儿,才伸手捏起那茶盏,细细打量——密密的金丝兔毫纹路,裹在建窑温润的釉质里,好似茸茸的,又好似刺刺的,撩拨了她的心弦一下。
她想,一只茶盏,也能选择自己想装什么茶吗?
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福云想到了她的答案。
她先是拎一块抹布,在明新微面前假装忙忙碌碌,擦擦这个抹抹那个,但眼神乱转。
“你有话说?”
明新微没抬头,捏着一本《岭南风物志》在看。
福云咬咬唇,将帕子一搁,郑重道:“我想好了!”
“什么?”
“就是茶盏装茶一事,我想好啦!一只茶盏,就非得装茶吗?它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装!” 她将那只金丝兔毫建盏捧到明新微面前,在烛光下晃动了一下,釉质莹润,微光点点,“瞧——多美啊,谁规定它,就一定得是茶盏呢?”
明新微露齿一笑,畅快道:“是,它反正是它自己的,想是什么是什么。”
福云挠挠头,又苦恼道:“唉,可是也是建窑的工匠,把它造成这样的呀。”
“出窑前,总之不归它管,出窑后,它便是它自己的了。”
福云眼睛一亮,跳起来喜道:“极是!管谁生它造它,就算别人眼里它是个茶盏,但那又如何?女郎,我说对吧?”
“别人——那又算个什么东西?”
“哈哈!” 福云从未觉得如此快活,扑到明新微身上笑闹道,“是,别人——那又算个什么东西嘻嘻。”
两人便闹作一团。
忽然,福云抱住明新微的腰,将脑袋埋在肩上,道:“女郎,那你可以让我和你一同走了吧?什么雀舌、芽白、毛尖的,我都不选,我就空着。你,你就当我是个同路人,咱们碰巧往一个方向走,你不用照看我,我也不会连累你。”
明新微静了一瞬,只觉心中一暖,道:“好,那我们就做个同路人。”
两位同路人,在第二日去祠堂的路上,也是一齐走的。
“你不如回去收拾好行李等我,倒也不必陪我走这一遭。”
福云摇摇头,执意道:“他们都是一头的,我在一旁,女郎你总不算孤身一人。”
明新微便不再劝。今日便是中秋,端王尚未倒台,按照约定,该在赴约之前,开祠堂,请族谱,自请除名了。
下一章祠堂戏是这本书最先想写的一个情节之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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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空杯满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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