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家的祠堂修在最北面,三开间,平日里多紧门闭户,今日倒是一齐敞开,光影里,悬着浮尘无数。
明新微跨过高高的门槛,在众人的注目下,目不斜视,路过或亲近或疏远的亲人,走到祖宗灵位前,冲一旁立着的明老爷子道:“开始吧。”
“咳咳!” 明老爷子以手握拳,掩面咳嗽了一声,看了看她面前的蒲团。
明家三婶嘀咕了一声:“祖宗面前,岂有站着说话的道理?”
明新微看了一眼蒲团,到底撩起裙摆,背脊挺直,跪了上去。
明老爷子这才神色稍缓,沉声道:“皇天后土为证,祖宗英灵在上,明氏第二十七代族长,明远道,于乾兴元年八月十五,依族规祖训,叩请族谱——”
一旁的明常朴作为长孙,恭敬地请出族谱,双手拖着,躬着腰,小步快走到近前。
明老爷子面容肃正:“明氏第二十八代长男明征义之女新微,业犯贵人,搅弄休祥,暗生灾祸,此为一宗罪;言辞不驯,顶撞亲长,未事尊卑,此为二宗罪;不贞不静,妄自交游,妇德有亏,此为三宗罪。明氏新微,你可知罪?你可有悔?”
明新微垂着目光,并未回答这个问题,什么三宗罪七宗罪的,这世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自己就是写过檄文的人,自然知道功过是非,不过口中天地,笔底功夫罢了。
她抬起下巴,将面目模糊的祖宗牌位上仔细看了看,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缓缓道:“明氏女新微,自幼得家族庇佑,坐卧有高屋华灯,出入有车马仆随,寒有衣,饥有食,此世禄之荫难报也。兄友姊亲,曾得阿兄冒死回护,此手足之情难报也。”
说到明二哥和阿姊,她也难免有些动情,稳了稳心神,继续道:“开蒙养正,识文明理,躬亲抚育,此教养之恩难报也。有所为,有所不为,昔日教导,未曾敢忘。莫非命也,顺受其正,尽道而死者,正命也,立心而死者,正命也。”
她这话当然是说给明父听的,说得豁达,但却鼻根发酸,喉咙发涩,甚至一眼也不敢去看父亲。既怕看他面目平静,又怕他不平静。
明常朴难耐得扭动了一下,偷偷瞄了一眼明父。
她微微垂下眼,一叩首:“深恩负尽,岂敢为累,愿自请出族谱,自此生死不相关,荣辱不与共,惟愿黄泉之下,尚不为陌路。未报之恩,来世结草衔环,再了结清。”
这番通透的话说下来,饶是明老爷子也老脸发烫,有些讪讪,清了清喉咙,咳嗽一声,道:“明氏新微,此三宗罪,想是供认不讳。犯族规者,难以回补,三问不悔,理当除名——现由尊亲问悔。”
祠堂上一片寂静。
半晌,明父终于还是开口:“一问,明氏新微,你可有悔?”
明新微直起身,合上双眼,喉头动了动,压下鼻腔内的酸涩,答:“不悔。”
“二问,明氏新微,你可有悔?”
明新微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到远处,清晰道:“不悔。”
“三问——”
“阳、阳狂病——” 明常朴的书童从院外高喊着跑进来,因为鞋跟跑掉了,被祠堂高高的门槛一绊,往前扑倒,两只脚高高翘起,鞋从脑袋上“嗖”地飞出去。
他因为跟着明常朴常年在应天府,算是个生脸,近日被明父派去内城打听消息,如今一有消息,立刻飞奔而回,就是对明家祠堂不太熟,且这门槛也忒高了,害他绊了一大跤!
书童趴在地上,就算此事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差使,昂起脖子艰难道:“端、端王——阳狂病了!”
明常朴一个箭步上前,双手钳住书童的肩膀:“你说什么?”
“外面都在传,端、端王,突发阳狂病——疯了!”
明新微听到耳中,明明该欣喜才是,却有些怅然若失,端王疯了?这是太后赢了?
“好!好啊!” 明老爷子激动道,合上族谱,双手托着,放回案台上,手掌合十道,“祖宗英灵在上,保佑我明家子孙,仕途顺遂,光宗□□。”
“女郎,快起来。” 福云左右看看,冲上前来,将明新微从蒲团上扶起来,又弯下腰去,再她膝盖上拍了又拍,只把那天青色折枝花纹四幅旋裙拍得“哗唰”作响,又忿忿道,“咱们走!”
气氛尴尬,堂上没人接话,也没人阻止,明新微没去看任何人,两人就这样出得祠堂来。
“哼,女郎你刚没见着三房的脸色,那叫一精彩。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他们如此不容情,日后要想我们提携他们那一支的族人?门儿都没有!”
明新微淡淡道:“为着他们子女打算罢了,也无可厚非。”
“女郎你还为他们说话?我这么笨,连我都看出来了,我不信您毫无察觉。” 福云揪了一片道旁的叶子在手中揉搓,半晌道,“他们这是一鱼两吃呢!倘若太后得势,您再得了太后青眼,那就是千好万好。若是端王得势,太后也不保您,那就是千罪万罪!”
福云将手中的碎叶子一扔,扭头试探道:“女郎,您都不伤心?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既然自己选的路,旁人什么反应,都该受着。我也不能因为他们同我有些亲缘,便格外苛求他们,要他们彻底理解我,还要毫无条件同我站在一起,这未免太过强人所难。况且,明二哥拿命护过我,阿姊在我生病时彻夜守过我,母亲对我慈爱,父亲—— 她顿了一下,才道,”父亲对我有开蒙养育之恩,若有万一,我也是绝不愿连累他们的。”
福云虽然觉得也有些道理,却听得鼻眼发酸,跺跺脚,站在原地不走了:“你都替别人想的好好的,谁来替你想想呢?”
“干什么非要求别人替我想呢?人活一辈子,凡事啊,得向内求。” 明新微笑了下,揽过福云的肩膀,“好啦,今日中秋,咱们回望月小筑,料理些吃食,晚上赏月吃酒,痛快痛快,把这些糟心的事儿啊,都忘了!”
到了晚上,福云还是没忘,气鼓鼓地将食盒搁到院中石桌上,冷笑道:“厨房上周娘子送来的,说是樊楼的中秋时令八珍盒,女郎前年念叨过,主君一早记在心里,今年可算买到了。真是好笑,大好的节日,没脸见我们,送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恩小惠过来!”
明新微看着那食盒,倒是想起这桩事来。几年前年繁楼推出了一款中秋八珍点心盒,只售卖三天,因被寇相公盛赞过,跟风的人多了,竟然花钱也买不到了。她倒也不是非吃不可,觉得有趣,写了首打油诗放在父亲案头。
小小一盒八珍糕,因公盛赞身价高。
蓬门小户无门路,闲吃小饼把月邀。
旁边还附赠了一盒她做的月团小饼,饼上用芝麻贴出了“繁楼八珍”四个字。
“这可不算小恩小惠,樊楼中秋特贡的八珍糕点盒,那可是有价无市,这最后几日,有钱也买不到,东京城中何人占鳌头,何人陪末流,一看便知。” 明新微将食盒打开道,“嗯——我还没尝过,不吃白不吃,来,试试,看看这各路官员踩低拜高的必备佳品,味道究竟如何。”
福云坐在一旁,恨恨道:“我如今倒很希望女郎能嫁给陈官人,到时候合族上下,都指望着这新姑爷提携,把您当祖宗一样供起来,可好好出这一口恶气!”
“哦?他们把我当祖宗一样供起来,不过是因为有求于我。那我有求于陈籍,岂不是也得把他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明新微咬了一口绿豆青茶月团,点点头,“嗯,还行,有些风味。”
福云张口结舌:“啊?这怎么能一样呢?”
“有何不同?”
“你们、你们是夫妻啊!”
“夫妻又如何?我有求于他,要他给我行方便,那我便是手心向上,受制于人,他想给就给,想收就收,我能拿他如何?”
“若、若是他爱你、敬你,自然为你打算,何须你求他呢?”
“那倘若他并不敬我爱我,而我还对他有所求,岂不是要格外曲意奉承,讨他欢心?”
“夫妻总是一体两面,那姑爷也得维护您的面子不是?” 福云道。
“表面做做功夫,那关起门来呢?他若欺我辱我,我有何置气的权利?”
福云张口结舌道:“那、那这世间向上高嫁女儿的人家多了,若不是好前程,为何还都踮着脚去够呢?凭借女郎的聪明才智,自然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原先明新微要被族里除名时,福云还想着豁出去了,干脆陪女郎一并走了,但如今风水轮流转,她便格外想着要她家女郎扬眉吐气,妻凭夫贵。
“红红火火?” 明新微听得好笑,“不过是机关算尽,争风吃醋,想着生个孩子,母凭子贵——看来看去,只看出四个字——摇尾乞怜。”
说一下端王的原型,《宋史-列传-周恭肃王元俨》节选:
仁宗即位,……赐赞拜不名,又赐诏书不名。又赐剑履上殿。……仁宗冲年即位,章献皇后临朝,自以属尊望重,恐为太后所忌,深自沉晦,因阖门郤绝人事,故谬语阳狂,不复预朝谒(故意说胡话装疯,不再参加朝会)。
其实历史上这位王爷疯的没那么快,但是本文是演义类半架空历史背景板,所以稍微加快了一下进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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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叩请族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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