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安禄山称“忧国之危”,起兵叛乱,携二十万大军西来,河北众州县不战而溃。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大将封常青奉命死守潼关,又因杨国忠进谗言被斩首,阵前易帅,潼关失守,长安城被攻破。
从发兵到城破,前后历时不过十七个月。
巡夜的阴兵走在宫墙底下的阴影覆盖处。他们手上只执兵刃,不拿灯笼。一双双幽红的眼睛不时飘过。
允鹤有意要把附近的阴兵全都引到自己这边,好令梅妃宫内昔日一众人平安出宫门,走路时弄出极大动静。
很快,四面八方巡逻的阴兵被吸引过来。
安禄山正躺在张紫绒塌上欣赏着一众舞姬的歌舞,若心情好了,赏一颗枣子,若心情不好,就把跳舞的姬人推出去喂了阴兵。
听得外头动静渐渐大起来,他眸子微眯,推了推身侧一身黑袍,不辨面目的巫师:“何事喧哗?”
巫师走到窗前望了望外面,有如走马灯一样幢动的人影:“许是不知又碰上什么野猫野狗了。”
阴兵虽然不伤难死,但也有硬伤,随便遇着个活物就能追上半天。
允鹤单手抱着迟瑞,身后追着大串黑影开始飞奔。他一路走捷径,甩出钩索翻过城墙。
阴兵只有追捕猎物的本能,没有人发号施令就不会主动思考。他们不懂绕开城墙,又跃不过去,便纷纷叠罗汉翻墙,从高处跳下。
黑影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红眼珠子布满夜幕,渐渐形成合围之势。
允鹤撑开宽大的外氅,将迟瑞整个人都拢在里头,左突右闪,终于不耐烦了:“实在太多了!”
他低声嘱咐迟瑞:“闭眼睛!”撑起护体神光,拔下天玑簪迎风亮剑。
只听闻金属碰撞声不断,偶尔有冰凉的液体扑到披风上来。
迟瑞躲在允鹤的大氅内,身子不时被拽来拽去,黑暗之中,虽什么都看不见,光听见声音,却也心悸不已。
允鹤一路以短剑突击,削去阴兵头颅,硬生生杀出条道。然后释放出大片光盾,朝前直推。
迎面大群阴兵被推得直飞出去。
允鹤甩出钩索,勾住城门,以壁虎游龙的功夫攀沿上去,直接翻越城楼,狂奔到大街上。
大街上的巡逻的阴兵并不比宫内少。
迟瑞后腰被允鹤勒得生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长安城各个街口,阴兵多得离谱,比之前李隆基安排巡夜的金吾卫数目还增了三四倍,且没什么脑子,一招即来,完全没想过会把路堵死。
允鹤本还想与他们硬碰硬,目测过数量后果断拐进条巷子。
又是一声怪异的咆哮, 一个阴兵从背后扑来,挂在他的身上,张口咬向他的手臂。
迟瑞本是听话闭紧了眼睛不敢看,骤然感觉有重物压下来,猛地睁眼,便见一张干枯狰狞龇牙咧嘴的脸,顿时吓惨了。
允鹤被阴兵咬住手臂,本能松开抱住迟瑞的手,扬臂朝后一甩。忍无可忍,吼道:“滚开!”
紧接着又有七八个阴兵前赴后继,跳到他背上。
允鹤将这些阴兵逐一过肩摔掀开。四面八方,更多的阴兵如蝼蚁般奔涌而来,直接冲开了他与迟瑞的距离。
迟瑞步步后退,看着周遭一张张毫无生气,双目泛红的死人脸:“别……别过来……”
众多阴兵一拥而上,眼看将他就要淹没。
允鹤及时催动灵力。
迟瑞身上佩戴的九灵圣珠发出璀璨光芒,在他身侧撑开护盾。
阴兵眼看到猎物就在跟前,却被护盾拦着始终无法过去,焦虑的围住他大吼大叫。
迟瑞双手捂紧耳朵,瑟瑟发抖。
允鹤将短剑换作长鞭,如闪电般劈开条道,努力突围与迟瑞会合。
部分阴兵突破不了迟瑞身前的护盾,转而袭向允鹤。
迟瑞身前的包围越来越少。
允鹤被大群阴兵催逼着朝后退,余光瞥见街上有一辆侧翻废弃的马车,纵身跃上去。
此时,大部分阴兵已经被吸引到他这边来,只余下零星几个仍顽固的守在迟瑞附近。
迟瑞初时与允鹤走散,心中大是惊惧,此刻看到允鹤被大群怪物包围,又焦虑起来,竭力朝他的方向奔走。
这动静一下又把阴兵的注意吸引回去。
有阴兵狂吼着,朝迟瑞迎面飞扑。
迟瑞吓了一跳,脚步收不住,护盾直接把他撞飞了。
陆陆续续有阴兵开始掉头。
迟瑞的视线被人墙遮挡,一时间分不清方向。
凌厉的风声呼啸,一道白光冲天而上,遥遥绽开。
允鹤挽弓引路:“朝我这边跑——”
迟瑞得到指引,奋力推开人群,往马车方向移动。
光箭射穿五十步开外的阴兵头盔,发出“砰”一声巨响。
阴兵化作灰烬炸开。
允鹤拉开长弓,接连抽箭。
连珠箭唰唰飞去,如暗夜中如流星爆发,以灵力凝成的羽箭拖着尾焰呼啸掠过迟瑞身边,犹如焰火绽放,照亮他清秀的脸庞。
允鹤箭无虚发,阻拦迟瑞的阴兵越来越少。
仍有大波阴兵围拢在马车底下,他们因为膝关节无法弯曲失去弹跳的本领,只能胡乱的伸臂乱抓,焦躁的大吼。
迟瑞冲向允鹤,护盾生生撞开了马车跟前的几个阴兵。到了仍有二三米的距离,路却彻底被堵死了。
挡路的阴兵被前头的马车顶住,无法被护盾直接弹开。
“允鹤哥哥——”迟瑞拼命往前挤。
一个阴兵被他挤压得脖子都歪了,一张本来就丑的脸被生生挤成平板,紧贴在护盾上,两只带着寸把长指甲的黑手拼命扒拉。
迟瑞:“……!!”
允鹤躬身下去,向他伸手:“跳——我拉你上来!”
迟瑞先前一阵猛跑,听得这个字眼,双腿奋力一蹬。
允鹤抓住他的手,臂上发力凌空一提,而后单掌环住他的腰身,将他拉近自己身边。
迟瑞双脚悬空,回头去看身后。
允鹤一手抱着他,喝道:“别回头,看我!”他飞快的收了神光和迟瑞身上的护盾,运起全身气力,一声暴喝,提剑一挑。
暗夜中一片白色的光刃骤然锃亮,在空中横削。霎时间,数百个人头同时落地,雪粉炸开。
允鹤身形微晃,这才收了短剑,捂住迟瑞的双眼将他朝身后一放。
“别看,等过一会。”
迟瑞指尖在风中轻颤:“好了吗……”
允鹤松开手,筋疲力尽,坐倒在车顶上:“太累了……”
迟瑞重见了光明,轻出口气,忽听到身侧有一个搔爬的声音。一个断腿的阴兵双臂抓住马车边缘,正往上爬。
大惊之下,他顺手抓住马车上一根活动的车轴,双臂抡起,狠狠朝那阴兵脑袋砸去。
阴兵的脑袋被砸飞了,滚动地上,化为一阵轻烟。
迟瑞浑身颤抖,丢了车轴:“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阴兵脑袋落地的刹那,他惊鸿一瞥,看到张画了黑色图文的符纸。
上面的图案十分眼熟。
允鹤坐在废弃的马车顶上,静了有会:“干得好!漂亮!”伸手将他往自己身侧拉了拉。
迟瑞脚跟站不稳,直接扑进他环里。
允鹤顺势把他接住:“你很勇敢。”
迟瑞头次把人的脑袋砸下来,掌心仍沁着冷汗,心有余悸:“我……这是把他……打死了吗?”
允鹤淡道:“他本来就死了。只是身体被人利用行凶,所以你不必有负罪感。杀死他们反而是一种救赎。”
“嗯……”迟瑞听他这么说,心里安定些了。又看到他手臂上渗着有血,显然是刚刚被那阴兵咬了一口,“疼……”
允鹤看也不看那伤口:“倒是不疼。只是累得发慌。跑死我了……呼……”
迟瑞跪坐起来,伸手拍着允鹤的后背,给他顺气。
允鹤噗嗤一声,被他的动作逗笑了,抓住他的双手拉到跟前:“我又不是阿肥,哪里就这么弱了。”
迟瑞侧头,看到允鹤秀挺的鼻梁,由衷道:“允鹤哥哥,什么时候……都很厉害。”忽想起了什么,他小心从怀里掏出只纸符纸叠成的纸鹤,“我们……可以飞吗?”
“你还留着?”允鹤有些诧异,随后又道,“当日,杨国忠要对付你,你怎么不用它直接来找我?”
“我……”迟瑞怔住,当日杨国忠召他入宫,他根本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待得反应过来,已经没有机会再用了。
“罢了,往事不提。”允鹤将手肘架在他的肩头上,“三清垂鉴,我已经重新找到你了。”
两人在夜色中相互靠坐着,脊背相抵。
允鹤道:“符鸟你先收起来。此城漫天妖气,符鸟放出去会受影响,有可能被腐蚀掉。”
迟瑞重新收起纸鹤,忽道:“我刚刚……看到他头掉下来……有一张符……”
允鹤先前也注意到这个问题,微点了点头:“嗯。”
迟瑞接着说道:“上面的图案……我先前见过……”
允鹤侧头:“你见过?什么地方?”
迟瑞回想起来:“杜姑娘……那个人参里……”
允鹤皱了皱眉,显然没听懂他的话:“杜姑娘?”
迟瑞比着手势,断断续续把贵明发现人参的事情说了一遍。
允鹤沉吟片刻:“那个图案,你还记得吗?”
迟瑞点头,用一根手指,在允鹤掌心上轻画起来。他日常喜爱丹青,对奇怪的图案都特别敏感,只看几眼便记得住。然则这些图案明明就脑海里,他却偏偏无法画成,连试了几次,他烦躁的摇摇头。
“我明明……”
允鹤看他画了个大概,就知道那不是正统道家的符,收拢手掌:“别画了。”
迟瑞急起来:“我真的记得……”他眼神中满是失落:明明记得,我怎么偏偏画不出来……
“我知道你记得。”允鹤眉眼温柔,“这是张巫符,你若画成,便成巫师了。”
一笑过后,他眉心又拧起来:安禄山被巫蛊偷袭,其后被妖化,现在居然用巫术制出大量阴兵……也许,他们都想错了,偷袭安禄山的人从一开始就并不想要他的性命……安禄山本有反心,我若是有心谋夺江山的妖王,说不定也会借用他的身体……
蓦然想起地藏王的一番话:这少年重生于世,必将祸乱苍生。
他的思绪戛然而止:“不管了,先离开这里。”重新站起身来,“你猜,我们刚刚闹出来的动静够不够大?他们成功逃出宫门没有?”
迟瑞不敢去猜:“会……逃出去的!”
允鹤微微一笑:“嗯,如你所说。不然,我们累死累活的,可就不值得了。”他侧头看了迟瑞一眼,又看了看长街尽头,那些窸窸窣窣,仍在蠢蠢欲动的黑影,“准备好跑了吗?”
迟瑞深吸口气,紧张的握起拳头。
“走——”允鹤横抱着迟瑞,纵身自马车跃下来。
他估摸着刚刚这一阵动静,好几条街的阴兵都被吸引过来了,宫内那一行人,现在应该是安全的。
再次奔跑时,便提起了轻功,不再如先前那样留下沉重的脚步声。
允鹤辨明了方向:要这么拖着一大串阴兵,奔向城门口,实在是太吃力了。
他呼吸声开始沉重,一则因为累,二则,他始终要以一脉真气护住迟瑞周身,不令他凡躯受到妖气侵袭。
迟瑞耳朵贴在允鹤胸腔处,能感觉到里头的心跳声越来越沉重:“我……自己也能……”
“别说话!”允鹤要回应他,真气就泄了,脚步略顿了顿。
城中忽然响起了马蹄声。
那声音整整齐齐, 如同鼓点,每次起落之时,大地便发起闷声。
黑压压的阴兵骑上战马,犹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堵死了四面八方的道路。
骑兵们挑着长矛,动作整齐划一,略躬着身子纵马冲锋,袭向街心唯一带着活气的两人。
霎时间,数道长矛寒光刺痛了人的双眼。
允鹤扬手将迟瑞送上就近的屋顶:“原地待着,不要乱动!”身形将撞上长矛阵的瞬间,幻作白鹤腾空而起。
底下羽箭连发,长矛急刺。
白鹤扇动双翼。羽箭被纷纷截断。
一支流矢射穿了白鹤的肚子。
迟瑞失声惊叫:“允鹤哥哥——”
白鹤长啸一声,在空中幻回人形,一脚踏上挥来矛杆,左手亮出长弓,右手搭上三箭。
箭弦松。“咻咻”连声。
允鹤再次变幻出白鹤外形,冲向战阵。
骑兵纷纷被掀下马,又有更多的阴兵纵跃上马背,手持兵刃前赴后继,朝白鹤身上扑。
白鹤双翼被抱住,按倒在地,四面八方的阴兵密密麻麻涌过来,堆成山峦一般。
迟瑞站在屋顶上,握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俯身拾起许多瓦片,朝着底下的阴兵乱砸,边砸边叫:“允鹤哥哥——”
倏然间白鹤一声清啸,拔地而起。
阴兵堆成的小山被掀飞了。
它是真的怒了,张嘴喷出大团白色光球。
光球翻腾暴风般的法力波动,朝着四面八方轰然爆炸,将冲到附近的阴兵炸得四处横飞。
白鹤双翼在夜色中划出道弧,如破空的闪电,掠到迟瑞身侧:“上来——”
迟瑞跨坐在白鹤背上,双手抱着它的脖子。
白鹤平平的滑翔出段距离,腹中忽然一阵钝痛。它暗暗心惊:往来一趟地界,果然还是损耗了仙体!
眼前忽有小片熟悉的祥瑞金光盈盈。
就在身形往下猛坠,毫无征兆现出人形的刹那,允鹤双臂抱紧了迟瑞,凌空一个侧滚,撞入大片瓦顶。
瓦顶轰然被压碎,现出个大洞。
允鹤抱着迟瑞,笔直摔了下去。即将落地的瞬间,他一个飞速翻身,脊背着地,结结实实当了个肉盾。
迟瑞脑袋砸在他胸前,被撞得一阵昏沉。
允鹤闷哼一声,双手扳着他的肩膀,从地上坐起来:“撞疼了没有,摔哪了?”
迟瑞伸手扶着额角:“没撞着……这里是……”
允鹤摇头:“我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心中暗自疑惑:一处普通的民宅,怎么会有这样祥瑞的光芒。
他四处打量了下,这房间里头堆了许多杂物,黑沉沉的的没有灯,倒似普通人家的杂物间。
仰头,看了看被砸出个大洞的房顶,所幸房梁没有被压断。
一轮妖冶的红月如同美人勾了起一弯红唇。
允鹤拂去身上的碎瓦,有些头疼:把主人家的房子砸出这么大一个洞……
推门走出去,外头是个小院落,一口方井,一栏腊梅,十分雅致。
允鹤目光细扫过这里的一草一木:能有这样祥瑞光芒的,若非祖上积有大功德,便是暗藏宝物。
身侧,迟瑞忽道:“这里……不就是我们……刚回来的地方?”
允鹤奇道:“刚回来的地方?”
迟瑞连连点头:“就是从地下……”
允鹤醒悟过来:“你说的是,那个阴阳连通的宅子。”
迟瑞指着井栏出的雕花:“这上面……是顾恺之的洛神图……我认得。”
身后,有人懒洋洋的接话:“没错,就是顾恺之的洛神图。”
允鹤回头,便见个穿了儒士长袍的男子手里拿了个算盘,自回廊走来,看样子倒像是这家的主人。
“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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