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鸟名,天子出行执此鸟为像,以为官名。执金吾自本朝太祖年间初设,是直属天子的一把最锋利的刀。
刑部办案,程序繁琐,耗时日久,所以天子特批执金吾有直达天听、特许办案的权利。后来,执金吾的权利逐渐扩大到巡查京师、抓捕盗贼、审治狱案、屯卫征战……权力日盛。
可以说,只要一只脚踏进执金吾,就是半步登天,前程不可限量。
不过运至本朝,执金吾的官员已不像最初那么纯净,各部推荐进去的人众多,更有权贵国戚为家中子弟铺路,塞人垫资历的行为。
但执金吾这个名头,依然是止小儿夜啼的好名号,里面最臭名昭著的金吾狱,也的的确确是阎王爷在人间设立的分号。
“这位大人,吾朝律法,办案要经‘告、劾、讯、诊、问、鞫、审和当之’,执金吾虽然可以简化不少程序,但该有的步骤还是有的,请问在下是如何一步到位,直接到这‘当之’环节的?”谢长意立在金吾狱的小隔间里,一脸和笑的对着锁门的缇骑道。
那缇骑把锁链拨弄得咣当作响,一脸不虞道:“死人话真多。”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谢长意低眉不语,环顾小隔间,墙壁潮湿漏水,散发者一股难闻的霉臭,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只有小床一张,如厕的木桶一个,连张小桌子都没有。
好像什么打发时间的事情也做不了,谢长意索性盘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去了。
母亲早年在大相国寺为他求过一份佛经,乃住持普玄大师亲自书写,他遇到烦心之事时就会在心中默念,是个极好的催眠宝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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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这样盘坐着,什么也没说?没喊冤?”
“是的,只有刚进来的时候问了一句,之后就没声儿了,属下还以为他咬舌自尽了,结果走进一看,只是睡着了。”
“心够大的,在这儿都睡得着,这是没心肝儿吧。”
“这也不算什么,来这儿的人偶尔也有一两个不哭爹喊娘的,端着一副架子,真到用刑的时候,没有不屎尿齐流的。”
“你下去吧,叫兄弟们先散了。”
“是。”
……
谢长意没睡着,静静听着门外两人的交谈,说他“没心肝儿”的,分明是那个在画舫上恶心他的狗今吾。
狱中无日月,好在他进来尚不久,按腹中饥饿感来算,此时尚未过一日。
那人开锁进门,往他头上甩了一张丝巾,将他整个头都蒙住了,“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听到我的声音,你呼吸都急促了,气的?”
谢长意睁开眼,没有揭下丝巾,淡声道:“上官昨日回家,是不是被娘子嘲讽在床上不得劲儿,去医馆开了壮阳药,又不顶用,所以才拿在下出气,公报私仇。”
那人顿了一下,随即便传来恨得磨牙的声音,他并未立即反驳,而是换了一副戏谑的口气,“谢公子说话这么臭,嘴倒是甜的很,跟蜜糖似的,鄙人昨日有幸尝过后,梦里都想着那个味道,谢公子想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吗?”
谢长意额上青筋直跳,暗暗握紧了拳,“在下昨日受了惊吓,依稀只记得被狗咬了一口,至于狗是什么味道,只能去问狗贩子,在下不食狗肉。”
又是一阵恨得磨牙的声音,“谢公子好人物,口齿伶俐更甚言官御史,在这金吾狱都能舌灿莲花,可见对狱中百余刑罚,也是无所畏惧了?”
谢长意不紧不慢道:“狱者,天下之大命[1],凡典狱之官,实生民司命,天心向背、国祚修短系焉,比他职掌犹当谨重[2]。在下知道执金吾不在乎这些古人圣语,不过捏造冤案、滥用刑罚,自古都是国之重罪,说轻了是罔顾国法,说重了就是以天子之权行私欲之事、借圣名行悖逆之举,属欺君之罪。”
“嚯,好大的帽子……”
执金吾最重要的就是谨遵君命,隐瞒圣上私下办案确实是大忌,可若不以雷霆手段狠下心肠,往往也得不到陛下想要的东西。故而,历任皇帝都是默许他们私下干些脏事儿的,只要不是排除异己、参与党争,皇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人默了一下,弯腰坐于床边,谢长意从丝巾下方空隙瞧见了那人部分的身体,推断对方应该体态俊健、身量修长,衣饰品级不算高,蒙住他的头,应是常在城中游走,怕被认出以后办事不方便。
综上可得,是个实实在在办事的实权党。
此时不掀丝巾方是上策,谢长意这样想着,对方却突然伸手探了进来,他吓得一惊,往后一仰,“……干什么?”
他内心对这人有防备,怀疑对方可能有那方面的癖好,故而反应也就大了些。
那人轻咳了两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扔给了他,“你那个大愚若智的朋友,把这个送到了执金吾。”
谢长意定睛一看,是秦月先家里的金疮药,他脖颈的伤痕,至少还需用药三四次才能痊愈。
谢长意放下瓷瓶,默默解开了纱布,丝巾微微掀起时,应是被对方瞥见了一眼。那人又咳了几声,低声道:“……我下手这么重?”
谢长意本想说“狗咬人是这样的”,碍着对方软了些语气,不好太过激怒他,便道:“上官秉公执法,在下只能领受。”
那人不做声响,默默等谢长意换好药,才道:“谢公子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进这金吾狱吗?”
谢长意平静道:“不是上官公报私仇吗?”
“呵,”那人坐近了一点,“非是我公报私仇,是谢公子不知何时得罪的人公报私仇,谢公子灵心慧性,应该早就猜到了。只是那人到底是谁,谢公子不想知道吗?”
“在下得罪的人比亏欠的姑娘还多,如何知道。”谢长意摊了摊手。
“……你亏欠过很多姑娘吗?”那人语气一沉,如坠冰窟,“差点忘记谢公子当年也是京城富贵窝里头一号的贵公子,自是有很多红颜知己了。怪不得昨日谢公子上画舫,轻而易举就找到了秦公子的船舱,曾经在船上,谢公子也有自己的房间吧。”
“有啊,”谢长意故意拉长语气,“而且是天字号第一间,上面没人的那种。”
那人又开始磨牙了,慢慢逼近,谢长意一点一点往后退,最后背贴墙壁,退无可退了。
“适才我不好意思说,觉得伤自尊。昨日回家,确实被娘子嫌弃了,我去医馆治疗,郎中说我日后可能会留下隐疾,要想享受欢愉,就要抓紧时间,最好近日多同娘子同房几次,留个种,不然定会抱憾终生。”
“我回家告知娘子这个坏消息,她觉得我没用了,给不了她幸福,悲伤之下投井而亡了,我自此就成了鳏夫。打那时我也想通了,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留不留种的也无所谓了。”
谢长意靠着墙壁,无甚反应,由得对方胡说。
那人见谢长意不做反应,呼吸又重了几分,隔着丝巾恶劣地摸了一把谢长意的脸,继续说道:“现下见谢公子头戴丝巾,跟红盖头似的好看,不如我就挑了谢公子的盖头,你给我做婆娘吧,我定会好好疼你,不亏待你一场的。”
“上官适才也说,在下曾是京城头一号的贵公子,给我当狗都得排队,别说当相好了。”
“你——”那人忽然暴起,似是想掐住谢长意的脖颈,双手抬抬放放,就是没掐上去。
他停了片刻,像是自嘲了一声,就直接拉住了谢长意的腰带,“谢公子说的对,我还是先从狗当起比较好,就是当狗吧,它不、干、人、事、儿、啊!”说着便开始认真扯谢长意的腰带。
谢长意此时才猛地抓了那人的手,轻声道:“上官别急,在下有一个礼物,想要送与上官,看在这东西的份儿上,上官就别扯我腰带了。”
“哦?”那人颇有意味道:“谢公子进来时可什么也没带,要送给我什么好东西?就是给我了,说不定我还是想扯你腰带呢?”
谢长意从怀中掏出一物,摸索着放在了对方手上。
是一只珍珠耳环。
“这只耳环,应是上官不小心留在床榻的,现在物归原主,上官可要收好了。”
那人果然松手了。
“执金吾办案,现场却留下如此大的疏漏,要是被上官的上司得知,免不了要训斥上官。现在,在下把这重要证物交还给上官,就当是在下的心意了。”
那人握紧了耳环,“谢公子的情我承了,不扯你腰带,不过……”他又站起身,“我也不能私自做主将你放出去。如今是初秋,谢公子好运气,不多久就能赶上秋决那一伐。”
“呵呵,”谢长意笑了笑,“上官怎么确定在下出不去,会赶上秋决呢?”
“我知道谢公子是严相高徒,此番进京也是严相作保,有恃无恐。要是谢公子相信你那恩师的话,那就等着吧。”那人说完,便锁门而去了。
谢长意取下丝巾,狱中昏暗,此番不刺眼了,他又回到盘坐的姿势,一副立定成佛的模样,在心里念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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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意的耐心没用尽,体力快用尽了。
狱中的条件比他想得还差,地牢本就阴湿,初秋更是如冰窖一般,冷得能结冰,床上只有一条破棉被,根本无法抵御寒冷。周围时不时还会传来的惨烈的哀嚎声,怨魂泣夜一般,令人寝睡难安。
他数着日子,按每日送饭的频率,推断已过了半月有余,身体终于承受不住,浑身滚烫了起来。
在金吾狱病死,比受刑而死松活,每日清汤寡水,还能养胃清火、将养身体。
谢长意裹紧了被子,视线被热意灼烧得有些恍惚,身上汗液湿黏,却不敢掀被子,嘴唇干裂,喉咙火灼般疼痛。
这种灼热之痛,和被掐之痛是不同的,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谢长意短短时日,就凑齐了里外两种,也是人生谈资了。
又坚持了两日,谢长意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眼前的幻视也越来越多,经常分不清现实和幻境。
那个狗金吾自那天来过之后,便没再露过面,也无人再对他问话,就这样静静放他在狱中等死。
谢长意意识很强,能清楚得感觉出自己的身体快撑不住了,已濒临极限。直到某一刻,他的意识缓缓消散,彻底昏迷了过去。
“……逞能。”
额头好像有湿热的东西。
“这是连药都喂不进去了……啧,这药也太苦了吧,我找成庸医了?”
嘴里好像有温热的液体流了进来。
“身上都臭了,我都下不了口。”
汗液好像在被轻轻擦去。
“苍了天了……生病都这么漂亮。”
[1]来自《疑狱集序》
[2]来自《棠阴比事·桂万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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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锒铛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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